同发当门口。喜良乘坐洋车路过,恰巧看见朝奉有说有笑的送铭鑫走出,很有交情的样子。喜良看铭鑫十分眼熟,努力回忆着。
和记百货店。
子恒在店里看货品,喜良走进来,说:“子恒,咋样?看看还缺啥不?”
子恒笑道:“没想到,你唱影拿手,做买卖更不外行啊!”
“我还指望你给我出主意呢!”
子恒看见了柜台里的白苗笤帚,问:“这个卖的咋样?”
店员一犹豫,瞅瞅喜良,小声说:“不算太好。”
喜良对子恒说:“不光白苗笤帚,啥货都没有预想的好!不瞒你说,开业以来,还没赢利呢!”
子恒问:“为啥呢?”
喜良说:“咱们进货量小,价格就高,自然卖价就高,这个比不上大商号!”
子恒点点头,看看货物,试着想出路。他把喜良拉到一边,说:“我有个主意……”
“你快说说!”
“咱能不能代销?就是给某个工厂代理销售他的货品!”
喜良问:“这个好吗?”
“人家合昇庆就兼做代销,挣钱一点也不含糊!代销最大的好处就是咱不用垫本钱,一般都是先卖货再付款,畅销的咱多进货,滞销的咱就退货!”
喜良高兴道:“那敢情好!——咱改成代理销货栈!就卖……卖这个……你说卖啥好?”
“嗯……百货吧,布匹啥的,具体种类,得跟客商商量着办!”
“好,就听你的!”
“那这段时间怕是你得多操心啦!”
“在家睡大觉不操心,可也挣不着钱哪!”
喜良又想起什么,说:“哎,上次奉票的事,茂兴源钱庄掌柜的让人给开除了吗?”
子恒想了一下说:“你说的是夏铭鑫夏掌柜的吧?哪能开除呢,顶多出去避风头!”
喜良嘀咕着:“那他不至于当东西呀……”
“你说啥?”
“哦,我这几天在街上总看见夏掌柜的去当铺,看样子不是去了一回了,跟朝奉挺熟的样子……”
正说着少磊进店,招呼着:“说啥呢?喜良还要开当铺呀?”
三人笑着寒暄几句,喜良把铭鑫进出当铺的事又详细说了一遍,忽然他又想到仲平,一拍脑袋,道:“哎呀,吴家少爷就是从这个同发当买走了一幅画,说是明朝的古画,花了他四万大洋!”
少磊道:“有这事儿?”
喜良说:“这画要是真的倒还值了,可我看哪,悬!”
“假的?”子恒惊道,“要是夏掌柜的跟朝奉有交情,也好搭个人情,把那画换回来!”
少磊想了想,说:“这事儿包我身上,他毕竟是我舅,不能蒙我!”
南市场铁牌楼下街道。
上书“南市場”的铁牌楼横跨街道,街道两侧的建筑物上挂有顺德旅馆、乾江会馆、潇湘书馆等字样的招牌,各店铺前悬挂灯笼,种类有宫灯、提灯,材质有纱纸、玻璃、羊角、西洋,灯笼上绘有古今人物、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等。一片灯光亮彩中,人们在各旅馆、书馆之间穿行。
少磊对在这种烟柳巷找到铭鑫很是不愉快,恨不得赶快跑出去。
铭鑫一手按压毡帽,一手紧裹大衣,急追少磊:“你说这大冷天黑灯瞎火的,非这会儿找我出来……等等我!”
少磊放慢脚步,铭鑫几步追上。
少磊冷冷的说:“有事儿还管它冷天热天有灯没灯?”
铭鑫并不生气:“你小子还挺会琢磨,知道上这儿找我!”
少磊瞟一眼街道:“谁都知道,这南市场的八卦路两边尽是赌场妓院大烟馆的天下,到这儿找你准没错儿!”
铭鑫举着烟斗骂:“嘿,小王八羔子怎么说话呢!-——哼,这么急着找我啥事儿?”
少磊望望街道,说:“找个安静地方说!”
吉人茶庄。
茶庄以通门甬道将整个屋子一分为二,进门右边是三尺高的黑漆木质柜台,上面摆着一溜大肚小口的“青花瓷”茶叶罐,罐上都贴有红纸条,以楷体字写着“西湖龙井”“茉莉花茶”等字样,每个茶罐旁边都放着一只小瓷碟,内放少许茶叶样品。进门左边则俨然一个茶馆,几张方桌,散座着一些茶客。
铭鑫靠窗而坐,饮茶,身边墙上悬挂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少磊坐在他对面,问了问铭鑫进出当铺的事。
铭鑫呵呵一笑,说了句:“先喝茶——”
少磊说:“茶水哪儿没有?你先告诉我你跟那朝奉到底啥交情?”
铭鑫抬眼看看他,说:“咋的啦?”
“要是交情不错,吴家少爷的事儿我可就拜托你帮忙了!”
铭鑫用一种意外的眼神盯了少磊一眼,面色紧张起来,竟被茶水呛了一下,连忙咳嗽说:“别别,吴家少爷的事可没我啥事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激动啥?”少磊奇道,“你跟朝奉没交情,还老凑合个啥劲呢?”
铭鑫平静下来,说:“我跟那人凑合……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为我们?咋说?”
“有一回你不是带个年轻人到我那儿找齐闰生吗?我当时答应帮你们打听,可一直没空,这不,大掌柜的叫我歇了,我闲着也是闲着,身边儿的人都问过了,没人知道,这朝奉前几年跟茂兴钱庄有过业务来往,对我有点面子,人家也眼界而宽,我就跟他打听打听!”
“打听着啥没?”
铭鑫点点头。
少磊追问:“人呢?”
“死了!”
“死了?”少磊一脸惊讶,“蒙人呢?”
“信不信由你!”
少磊盯着铭鑫的眼睛,讶怔着。
铭鑫叼起他的烟斗,眯着眼睛看着少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
茂兴源百货店。
店员们整理货品,准备打烊。
长林和乔九言下楼,长林将乔客客气气的送出店门。
子恒瞅瞅他们,凑近举亭问:“这不是合昇庆的掌柜的吗?他咋上这儿来啦?”
举亭悄声说:“好像商量合伙进货的事儿,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华兴广场。
广场四周的圈楼是四幢样式相同的二层青砖小楼,楼前有几棵落尽叶子的伶仃的树木。
少磊引子恒到圈楼附近,子恒看看四周暗淡的灯火,疑惑着问:“这啥地方啊?”
少磊说:“这是华兴广场,你该听说过吧?这边小楼叫圈楼!这里没有杂七杂八的人,我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
“闰生哥的事儿!”
子恒惊喜道:“你有我哥的消息啦?他在哪儿呢?在奉天?还是宽城子?或者哈尔滨?”
少磊不知怎样面对子恒惊喜的脸,低着头,顿了一会儿。
子恒看他的样子,似乎预感到什么,说:“有啥……你就说吧!——有信儿总比没有好!”
少磊抬起头,说:“闰生哥……不太好……”
子恒努力理解着这三个字的含义,强忍内心的波动,泣声说:“他人……还在吗?”
少磊一阵沉默。
子恒再也忍不住了,冲着他喊:“他还活着吗?”
少磊眨眨眼,目光投向远处,慢慢地说:“据说他……得了重病,自己没钱,东家也没给治,没人管他,就这样,拖了几天就……”
“……死了?”
少磊盯着子恒,欲言又止。
子恒怔着。
死一般静寂。
大宿舍。
昏黄的灯光里,店员们陆续躺倒。
“骨头散架子啦!”“总算又能闭会儿眼睛了!”“睡觉喽,做个美梦!”
子恒推门进屋,坐在铺上脱鞋。
大龙问:“子恒,你去哪儿了?”
“出去走了走!”子恒对店员们,“哎,大家累吗?我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听吧!”
大伙儿欢呼:“好啊!讲个好玩儿的!大伙儿目光都转向子恒。”
子恒:“从前啊,有个混混儿,老大不小了,啥活儿也不干,靠他老子养着!他老子是个倒买烟土的买卖人,专门靠害人赚昧心钱!有一次,这混混儿看见有人捡了个大麻袋,满满当当,沉甸甸的!他怀疑里面是金银财宝,于是想据为己有,就过去说这麻袋是他丢的,那人当然不信,俩人争执起来,一直闹到了衙门!这个官老爷是个贪官,收了混混儿的银子就为他说话。公堂上,他问混混儿:‘丢了东西,你着不着急呀?’他当然说着急。官老爷又问:‘你丢了啥呀?’这买卖人一听,傻了,他也不知道麻袋里是啥,也不敢瞎猜,可官老爷知道啊,于是就提醒他说:‘你家最值钱的东西是啥呀?’混混儿一拍脑袋:‘回县太爷,是我爹呀!’县太爷先是一愣,接着大笑:‘哦,说的对!麻袋里装的就是你爹!’”
大伙儿哄堂大笑。
店员甲:“哎,里边到底是啥呀?”
子恒:“笨!当然是金银财宝啊!”
店员乙:“他爹……他爹可真好!值钱!值钱!”
店员丙:“他要是早知道是宝贝,会不会叫爷爷!”
店员丁:“叫祖宗他都乐意!……”
子恒:“别急,还有后话哪!”
众店员:“讲,讲!”
子恒:“打这儿起这混混儿就发财了!后来,他跟着他爹带着这堆金银到关东,开了家买卖行,就叫——茂兴源!”
屋里顿时静寂两秒,一个声音打破沉默:“你说的不就是吴老爷子嘛?”
子恒极快地用被子蒙住头。
众人面面相觑,细微的议论声。
食堂里间。
饭桌上一小坛白干,几碟下酒菜。长林、赋笛和举亭三人围坐,争论是否让子恒当“贴账”的事。
赋笛持反对意见:“不行!我不同意安排周子恒做贴帐!全店数他来得最晚,就这么提拔,难以服众!”
举亭道:“不服气就让他们跟子恒比一比,看谁算的又快又准!”
赋笛说:“他才来一年,进店就跳过三年学徒期,其他伙计本来就不服气,再让他当贴账,谁还能踏下心来干活?”
举亭说:“文掌柜的,是你主张把周子恒从亨通挖过来的,跳过学徒期也是当初咱开出的条件,这些咋就成了提拔子恒的绊脚石了?再说了,贴账说白了不还是跟店员一样嘛?别人咋会不服气呢?”
长林眯着眼,抿着茶水听他俩互相掐架。
赋笛说:“今天当贴账,下一步就是会计了!你是会计,你拿多少钱你不清楚啊!我吃的起肘子,你就吃得起酱牛肉!”
举亭道:“那时人家脑瓜灵!大掌柜的袖里吞金我还没琢磨明白呢,人家会使了!不服中啊?”
长林听到这里精神一振,说:“举亭你说啥?”
举亭说:“您的袖里吞金,周子恒学的八九不离十了!”
“哦?”长林兴奋起来,“你咋知道?”
“自从上下次您把他叫到家里算账,他看您不用算盘就算的又快又准,回来他就一直琢磨,还问过我,我哪懂啊,就说算盘打熟了就不用算盘也会算了,最近几天,晚上总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不用咋拨拉算珠就能出得数。”
赋笛不太相信,说:“不能吧?”
举亭说:“我开始也不信,可有一次我猫在屋里唱账,一口痰涌上来,开门往外吐,一推门,周子恒赶紧跑了,原来这小子天天偷听我唱账!”
赋笛看看长林,没说什么。
举亭说:“我看他是想从我这儿学点啥,可我真的不会啥,既然他如此好学,我冒昧提一句,能不能……送他去商业学校念书?回来就当茂兴源的会计!”
赋笛低声反对:“举亭,别再提送谁念书的事儿啦,你忘了齐闰生了?当年送他去上学,他结果半路上……”
长林轻咳一声打断赋笛。举亭惊讶的望着他们。
长林低着头沉吟片刻,说:“周子恒的努力咱们都看在眼里,聪明好学可还有些野性!赋笛的意见不是没道理,依我看,还是再观察他一段儿,咋样?”
食堂。
伙计们落座埋头吃饭。
大龙啃着窝头嘱咐子恒:“我说子恒啊,你昨晚讲的那个故事实在是……”
“好玩吗?”子恒喝着菜汤笑。
大龙一本正经的说:“逗个乐子没啥,可你指名道姓的针对东家,很容易让别让人想歪呀!咱当伙计的可不能这样啊!万一有人拿你这两件事向掌柜的报告,你不但贴账当不上,弄不好就得卷铺盖!要因为这个被辞退了你说你多冤!咱周围眼睛耳朵不少,你可要小心点儿!”
“知道了知道了!”子恒满不在乎的样子。
百货店后院,夜。
长林从楼后门出来,路过后院食堂门口,忽听里面“啪啦”一声。食堂里没有掌灯,长林觉得奇怪,闪身一旁。
不一会儿,子恒手里拢着几个窝头,钻出食堂,向大宿舍走。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二人目光相遇,子恒不禁打个冷战。
长林问:“周子恒?你干啥呢?”
子恒支吾着:“大掌柜的……您……我……”子恒捧着窝头的手不知所措。
长林看看他手中的窝头:“拿来吧,我要吃!”
子恒一愣。
“拿来呀,我正好没吃晚饭呢!”
子恒怔怔递过去,长林接过,边啃边走出后院。
子恒好半天才回过神,进了大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