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驿。
子恒手里握着一个湖蓝夹金色狭长盒子,走下有轨电车,匆匆穿过街道,向奉天驿跑去。
车站里回荡着火车的低鸣,熙熙攘攘的旅客等在站台。
桂芝和叔同为雨棠送行,同行的还有三个同学,一男两女。
桂芝拉着雨棠千叮咛万嘱咐,叔同提着行李紧跟其后。
雨棠不住向人群中张望,桂芝安慰她:“东家太太知道你今天走就肯定会来送你,时间还早,咱再等等!”
雨棠敷衍的笑着点点头,眼角仍旧看着人群。
叔同看见子恒出现在人群中,又惊又喜,悄悄向他招手,示意他们在这里。
子恒与叔同的眼光相遇,叔同忍不住喊起来:“子恒!周子恒!你咋才来?”
桂芝惊讶道:“周子恒也来送你?”
雨棠幽然一笑,扭过头,看着子恒由远及近。
馨兰在秋莲的陪同下,下了汽车,走进火车站。
旗袍窄瘦的裙裾局限着馨兰的步幅,她边走边催促:“秋莲,咱得快点儿……你听是不是火车要开了?”
秋莲安慰她:“太太,您别急,听这声音不像火车出站……”
馨兰看见了什么,蓦然停住了脚步,秋莲诧异的顺着馨兰的目光看去。
子恒把手中的盒子递给雨棠:“是把伞,不值几个钱,但愿它能给你遮风挡雨!”
“谢谢!我啥都准备了,唯独忘了买伞!”雨棠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边还有一层牛皮纸包装,她拿起来细看,道:“还是‘双喜’牌的,听说这个牌子的很贵呢!”
子恒:“福建产的,质量应该过得去!”
旁边几个同行的学生笑着瞅着他俩,时而窃窃私语。
馨兰面含愠色,看了一会儿,说:“秋莲,咱们回去!”
“太太……”秋莲不甘心。
“回去!”馨兰语气很坚决,转身就走。
秋莲跟在馨兰后边,不住回头。
一路上,馨兰阴着脸。
秋莲的眼神闪烁不定。
源荣堂,大院。
馨兰一言不发往前走,秋莲跟在她身后。
馨兰突然开口:“秋莲,你跟周子恒原本挺熟哇,最近咋不来往了?”
“这……”秋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很忙……”
“他又不是经理,再忙能忙到哪儿去?——我知道你俩要好!必要的时候多走动,免得生分了!”
“您说的是!”秋莲点着头,猜度着馨兰的用意。
茂兴银行办公室。
“柳经理,咱该咋说?”陈协理半举电话听筒,轻声征询柳山,面色焦急。
柳山愣一愣:“八百万?开玩笑呢!咱哪有那么多钱?”
陈协理把听筒重新贴在耳边,对方已经挂了线,只好放下电话。
柳山怀着一线希望,不自然的挤出一丝笑:“贷款……咋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是谁在搞恶作剧吧?”
陈协理摇头:“听那人语气我看是真的!那人还说,如果不贷给他就要砸茂兴银行的招牌!”
“他敢!”柳山瞪圆了眼,“这是哪个王八蛋来捣乱!”
电话又响。
“小陈,接!”柳山指着电话大喊,“骂他!狠狠地骂!骂他祖孙八代!龟儿子鳖孙子!”
电话执着的响着,陈协理鼓起勇气拿起听筒,柳山在一边更加大骂:“今儿你大爷我非要看看哪家的小鳖犊子……”
陈协理听了几秒,立即示意柳山静声,对着电话应两声,递给柳山,低声:“找你的,李大掌柜!”
柳山慌忙接过电话:“李……李大掌柜……”
大客厅。
柳山和陈协理坐在长林对面,茶几上放着一个文件夹。
长林微笑着将一份报纸递到二人面前:“柳经理的论文《论钱庄与银行的职能优势》我看过了,语言通俗,句句在理,说明咱这茂兴钱庄改银行,是改对了!”
柳山腼腆的一笑,拿起报纸,一眼便寻到了文章标题,大致翻看一眼:“我真没想到随手写的文章能登报!”
长林说:“你写的很好,继续努力!”
“承蒙您夸奖!”
敲门声,长林道:“请进!”
赋笛、王掌柜、石掌柜三人进来。
赋笛说:“甄举亭和周子恒有点事儿没办完,待会儿就来!”
长林示意他们坐下,对柳山和陈协理解释:“刚才你们在电话里说有个贷款的大户,来头不小,我猜着这里边肯定有勾当,正好各柜上经理都过来了,大伙儿就一起听听吧!——对了,你们说他们用啥工厂做抵押?”
陈协理马上打开面前的文件夹,翻查,指点:“这儿……就这个!奉天工场!”
柳山把文件夹递给长林:“多亏咱的职员记的详细,那个贷款人是用南满染织株式会社奉天工场作抵押的,还有昌泰酒楼!”
陈协理:“我知道这个奉天工场日本人投资的,可那个昌泰酒楼不是中国人在管理吗?”
赋笛:“昌泰表面上是中国人开办的酒楼,其实多一半是日本人的股份!”
王掌柜:“没错,而那个啥奉天工场则是大和面粉厂的面袋供应处,更是日本人的嫡系!所以咱们可以完全推测,这个贷款人就算不是日本人也是受其指使来给咱们捣乱的!”
柳山顿悟:“这样就对了,我说中国人咋会用日本人的工厂作抵押呢!——那咱们该咋办呢?”
众人的目光聚在长林身上,长林沉着脸凝思片刻:“贷给他!”
举座俱惊。
柳山:“大掌柜……”
长林:“银行就是靠放贷挣钱,如果没钱贷款用不着人家砸,咱自己就把招牌砸了,丢人哪!”
柳山:“可是,咱们的储蓄额总共才七八十万!”
长林稍作沉思:“收上来的盐款累计还有多少?”
柳山:“有……一百多万!”
赋笛:“这钱能动吗?”
长林:“榷运局局长既然把收盐款的业务仍然交给咱们,就说明他对茂兴银行还是有信心的,咱们说啥也要争这口气!回头我跟他打个招呼!”
柳山:“就算把盐款全用上,还差好几百万呢!”
长林:“不够就想办法凑!说啥也不能让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盘上砸中国银行的招牌!”
柳山皱眉挠头。
王掌柜:“这个贷款人的目的很明显,他不是要用这笔巨款做买卖,而是故意刁难,妄图置我们于死地!既然他在乎的不是钱,那咱们就可以在钱的问题上反击他——提高利息,直到他还不起为止!
柳山:“不行,这正是他想要的!咱们一旦提高利率,他就可以在报纸上宣扬咱们茂兴银行的贷款利息多么高,那样一来,还有谁敢来贷款呢?”
石掌柜:“以咱们现在的情景不是怕没人贷款而是怕有人贷款!咱们应付一个就已经很吃力了,如果再来一个恶意贷款的怎么办?日本人的工厂有的是,可咱们没有几个八百万哪!”
柳山:“眼光要放长远嘛!”
石掌柜:“可是……”
门被推开,举亭和子恒一前一后走进来,子恒随后掩上门。
长林:“你们俩咋才来?”
举亭:“我们把全城的银行都问遍了!”
长林:“你们坐下说!”
二人捡个空位坐下。
举亭:“还是让子恒说吧,他想了个损招,我说太冒险,他非要提出来!”
子恒:“我是想,如果咱们手里钱实在不够,那就只好以贷放贷了!”
“以贷放贷?”柳山很内行的思忖一番,“这样倒是行,可是这样传出去,对咱们茂兴银行的名声不太好吧?”
子恒:“咱们可以以私人的名义分头贷款!不知大家想过没有,这个贷款人一心一意想为难我们,想的是咱们会怎样拿出这笔钱?或是拿不出钱后怎么落井下石?唯一没想到的是一旦他们自己还不上贷款那些抵押的产权怎么办?”
众人相互对视点头。
子恒:“所以,咱们要想反败为胜,首先必须筹齐八百万!”
长林突然问道:“各银行的利息咋样?”
子恒:“我们发现一些外国银行的贷款利息倒是最低的!”
长林思索状:“嗯,以贷还贷,提高利息,这个办法我看行!”
子恒大喜,胜利的瞅举亭一眼,举亭也微微一笑。
长林又说:“另外,我准备把这笔贷款放出后立即在报纸上公开这件事,让所有人都知道,南满染织株式会社奉天工场和昌泰酒楼即将成为茂兴源的囊中之物了!”
馨兰房。
馨兰和女伴在桌子上挑选几张戏票。
馨兰道:“这些长枪段儿我一直是不大爱听,可好歹人家把票都送到家了,不去怕是不好!”
女伴:“这有啥?这么几张票不就是让咱们挑的吗?我就爱看言情段儿!——就这《相思蝴蝶》了!”
馨兰:“是新戏吧?好看吗?”
女伴:“好看好看!就是说一对男女,相互都有好感,可就是没有勇气追求对方,结果……”
馨兰:“结果怎样?”
女伴:“结果我也不知道,咱们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我挑两张!”馨兰捡着票,想起什么,“要三张得了!”
“太太!”秋莲拿着一封信进门,“您的信!”
馨兰:“哪儿来的?天津的吧?”
秋莲看一眼信封:“不是,这两个字好像是念‘武昌’”!
馨兰喜色道:“是仲平的,快给我看!”
秋莲把信递给馨兰,馨兰快速拆开。
北市场大观茶园外。
大观茶园门口霓虹烁烁,评戏的调子接连不断的漏到大街上。戏院散场,秋莲陪馨兰随着人群走出来。
馨兰:“这戏看懂了吗?”
秋莲:“太太,往后千万别让我进这种戏院了,我也看不懂,白费了好几块大洋!”
馨兰:“这《相思蝴蝶》是出新戏,语言不算难懂,你咋会看不明白呢?”
秋莲沉默着。
馨兰:“这戏是悲剧,周栩和蝶奴是因为缺少大胆追求理想婚姻的勇气,才落得个有情人不成眷属的结果,如果他们再大胆一些,努力争取一把,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戏是给人看的,咱们看了戏要从中吸取教训才不枉看一回!”
秋莲低着头:“您说的是!”
馨兰:“我还有两张票,明儿你约个伙伴,再去看一回!”
源荣堂,花园。
馨兰靠在椅子上太阳。秋莲端来一壶热茶。
馨兰:“仲平的来信我一连看了三遍,说他自己的事就用了四个字‘一切安好’,涉及到我的也只有四个字‘保重勿惦’!其他的都是说李雨棠如何如何,这也难怪,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冷不丁一分开,难免惦念!”
秋莲敷衍着:“是!”
馨兰:“你是应该有体会的,感情这东西不像打雷下雨,太阳一出就能云消雾散说没就没的,你们都还年轻,有好感呢就尽量争取,谁能预料将来能咋着呢!”
秋莲看看馨兰,微皱眉头,若有所思。
和记百货店。
子恒指挥着店员将畅销的料子摆到柜台正中。
秋莲进门:“周子恒!”
子恒转过身:“秋莲,你咋来了?裁衣裳吧?”
秋莲将两张戏票一递:“这个……给你!”
子恒接过,看了看:“大观茶园的戏票?你哪里来的?”
“二太太给我的,你找个伴儿去看吧?”
子恒笑了笑:“见天忙得够呛,哪还有功夫看评剧?”
“去看看吧,新戏,据说挺好看的!”秋莲期待的瞅着子恒。
“哎,不如给胡妈和崔嫂送过去吧?崔嫂来奉天大半年了,还没进过大观茶园呢!”子恒把戏票往秋莲手里一塞,“去,给她们送去!”
商会大楼外。
黑色小汽车停在大楼外,长林和重远分别和卢行长握手道别。
长林:“多亏卢行长鼎力相助,茂兴银行才绝处逢生,不然……”
卢行长:“李会长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重远:“多谢了,您慢走!”
卢行长钻进小车,绝尘远去。
长林和重远目送,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