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鼓楼西街,亨通金店。
亨通金店门口一长方形金漆木牌,两面中间贴有木雕金锭金叶,上边两侧分别上书“本号收买荒银首饰,耑卖锭金叶”,字迹年深日久,有些暗淡。屋内对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个木质方形牌子,上边写着“经营首饰、存放款、银钞兑换业务”。
几个顾客进进出出。三个伙计中有一个在招待顾客,另外两个整理货柜:将几个柜台里的某些货物拿出,麻利的包装好放进首饰箱。
跃扬走进金店营业室,催促整理货柜的伙计:“快点啊,送货的马上就来了,你们得支应着!”“哎!”
跃扬环顾四周,见喜良的位置没人,问旁边一个伙计:“崔喜良呢?”
那伙计看看身边同伴,说:“刚才……出去了。”
“多大会儿了?”
“有一阵子了。”
跃扬皱皱眉,嘀咕着往门外走:“这小子咋又跑了!越是缺人手,他越是溜得快呀!”
子恒背着行李走到亨通金店门口,看准了店门口的牌子,欲进门,与跃扬迎面碰上。子恒看着跃扬,跃扬也盯着子恒,见他关里人装束,有些疑惑,但终究没有说话,二人错肩而过。
门口的伙计见了子恒,招呼道:“您要兑钱吧?”
子恒答:“不,我找崔掌柜的!”
“你是……”
“哦,崔掌柜是我表叔!”
所幸跃扬并没走远,已然听见,返回身来。伙计指指子恒:“崔掌柜,他找您!”
跃扬打量一眼子恒:“我就是崔跃扬,你找我?”
子恒也打量一下跃扬,说:“我叫周子恒,家是乐亭齐各庄……”
“哦,我知道了,”跃扬脸色缓和起来,说:“你爹是齐孟之?”
“对,我有个哥哥叫齐闰生。”
“我想起来了,你是从闰生姨家过继来的孩子,姓周!”
子恒点头道:“对,对!我叫周子恒!”
跃扬笑道:“那快进来吧!这是……刚打老家来吧?”
“嗯。”子恒随跃扬进了金店。
“家里都可好?”
子恒稍一迟疑:“还好。”
“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还有点事儿,回来咱回家啊!”
“您忙!”
跃扬对伙计们说:“这是我侄子,关照下子啊!”
伙计们应着:“好咧!”
跃扬匆匆离开。
子恒卸下行李,拘束的坐在金店里侧一角,看伙计们忙活。
外边有人喊:“送货了……”门口一伙计应着:“来咧!”几个伙计放下手上的活计纷纷出门卸货,子恒忙问:“我能帮上啥忙不?”
一伙计一招手:“想干的话,帮我们搬搬!”
子恒痛快的应着:“好!”子恒跑出去跟伙计们搬运箱子。
半个时辰后,跃扬回来了,看着子恒动作生涩却很卖力的样子,一阵高兴,过后却感到有些酸楚……
夜幕降临,“天福茶馆”门口彩灯闪烁,华灯映照着大幅宣传海报上柳香的笑脸。
前台响着鼓点,后台的演员们忙碌着。少磊在后台门口迟疑了一会儿,向里望去,没看见柳香的影子,正疑惑着,一个人影挡了过来,惊声尖叫道:“呦,这不是术少爷嘛!”少磊定睛,原来是黑梅子。
“在门口杵着啥?快进来坐!”黑梅子比划着招呼少磊进屋,自己则坐在柳香的位子上,翻找着各种用品。
“柳香呢?”少磊进门问。
黑梅子意识到什么,停止了翻找,转脸对少磊说:“哦,柳香她……应该不会来了吧?——我猜啊!”
“为啥不来呀?她不干了?”
黑梅子一摆手:“咳,你还不知道吧?柳香快嫁人了!”
少磊一惊,觉得这事很突然,追问着:“嫁谁?”
“这个……应该是乔九爷吧!”
少磊大惊,起身追问:“怎么回事?”
黑梅子吓了一跳,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听说……乔九爷向她求婚,她好像答应了,我也是听说的……”
少磊无心再听她啰嗦,转身慢慢走向门口。
庄老板进门,环视一圈,嚷着:“柳香呢?怎么还没来?琴师都上场了……谁知道她干啥去了?”
黑梅子正对镜梳妆,道:“庄老板,您看包厢里乔九爷没来,那柳香能来得了吗?”
庄老板愤愤道:“合同还没到期,我管他八爷九爷!”
黑梅子打扮停当,对镜左看右看,说:“庄老板,要不,我先上场得了?”
“你?你能唱《杜十娘》吗?海报我都贴出去了,客人们可都是照着我这改良版的《杜十娘》来的,我可不想砸牌子!”
黑梅子撇撇嘴,不吱声了。
庄老板抬眼看见一旁的少磊,立即招呼:“少磊!——啥时回来的?”
不等少磊回话,庄老板像见了救星似的拉住他说:“你来得正好!今儿个柳香恐怕来不了了,台下都嚷起来了!我知道你会唱《杜十娘》,给老哥救一场,咋样?”
少磊一心想着柳香,心思根本没在大鼓上,听庄老板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意外,正犹豫着,庄老板把一身演出服拽过来给少磊披上,说:“看在老乡的情份上,不管咋样,你帮我一把!至于酬劳你放心,绝对……”
少磊推辞:“我不是为了钱——”
庄老板用个手势制止他,央求:“为啥都好,就算为了柳香……”
少磊拉过衣服,边穿便往前台走,庄老板如释重负的瞅着他背影。
观众见上台的不是柳香,议论纷纷,待少磊站定,台下渐渐静下来,继而鼓板一响,少磊开口唱:“千古伤心杜十娘……”台下先是寂静,紧接一片掌声。
庄老板坐在后台,跟着鼓点打节拍,道:“这术少磊还真是唱大鼓的料!”
少磊在台上唱到“……金钱买恩爱早晚也是枉然”一句时,柳香恰好赶到戏院,望着台上的少磊。少磊似乎也看到了柳香,二人泪眼相望。
演出完毕,少磊和柳香到北市场夜市上逛小吃。一字排开的小摊上,各种小吃冒着热气,卖家吆喝着:“卤煮……糖葫芦……油火烧……”
少磊点了两碗油茶,腾腾的热气干扰着二人对视的目光。
少磊问:“就算你没收到信,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柳香反问:“只许你回家成亲,就不兴我订婚?”
少磊急道:“谁说我成亲了?我只不过回去念了几天书,没收到你的回信,心里惦着你,学不踏实,总想着跑回来看看你,我就退了学,准备回来,哪想到直奉开战,断了客运,于是我就走着,不小心把脚崴了,我瘸着脚走,同伴心疼我,背着我走,我给人家一路唱大鼓……总算跑了回来,你却——”
柳香轻轻啜泣着。
少磊接着说:“你说我回去成亲,没有你我能娶谁?”
“你别说了!”柳香哽咽着,“我也不愿意这样……”
少磊似乎看到了希望:“那我们重新相处,好不?”
柳香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乔九了,他是啥样人你知道,我红口白牙的应了人家,咋着也不能反悔了!”
少磊双手捧着油茶碗,刹那觉得分外冰冷。
亨通金店。
灯火通明,金店里依旧一片忙碌。喜良跑进来,看看大家道:“呦,还忙哪?”没人理他,大家各干各的。
喜良看子恒脸生,招呼道:“兄弟,新来的?”
子恒应着:“哎!”
跃扬从里间走出,见了喜良叫他:“喜良,你过来一下!”喜良应着走过去。
伙计们看看他的背影,议论道:“啥人哪!说跑就跑,拿这儿当大街了?”
“还不是仗着他叔是掌柜的!”
“掌柜的有啥了不起?我姑父还是东家呢,谁像他乱跑!”
“听说他是唱影的!”
“这种人更靠不住!”……
子恒默默听着,不觉间对这个喜良多了几分反感。
金店打烊后,跃扬带子恒回家。子恒背着行李跟着跃扬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比较宽阔的胡同,子恒注意到旁边“東陵胡同”的标志。
路上,跃扬问子恒:“你多大了?”
“十六了。”
“念过书吧?”
“没念多少,九岁才上的学,考上中学只念了一个多月。”
“不少不少,我就知道,你爹是教员,很重视孩子们的教育!”
子恒想到了闰生哥,越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跃扬指指前方:“家就在前头!”说话间便到了,子恒观察着面前这个青砖院墙衔接的挂着两个红灯笼的飞檐。跃扬轻拍两下门,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妈子打开了门,道:“您回来了!”眼睛不由打量着他身后的衣着清苦的陌生人。
跃扬介绍:“这是我表侄子,刚从乐亭老家来!”
老妈子立刻热情相让:“哦,快进来!”
跃扬介绍老妈子:“咱家里人,叫蒋妈也对,叫蒋婶也中!”
子恒按照家乡惯例叫了声:“蒋婶!”
崔宅,客厅。
子恒将带来的几把白苗笤帚送给崔家表婶。
表婶很高兴的收下:“这白苗笤帚不便宜,体面人家才用呢!”
蒋婶进来告诉表婶:“厢房收拾好了!”
跃扬对子恒说:“先去西厢房休息,明天再给你接风。”
子恒连说:“不用麻烦。”
崔宅,西厢房。
子恒放下行李,打量房间——土炕、炕桌、长凳,一截蜡烛在红漆柜子上跳跃着烛光,映出四面墙壁上斑驳的淡绿色墙纸。
子恒如释重负往炕上一趴,隔壁屋子似乎有动静,听着听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清晨,窗纸微微泛出白亮的光。
子恒眯着眼,努力清醒着。外边传来哼哼唧唧吊嗓子的声音。
子恒渐渐清醒了,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和衣睡了一夜,连铺盖都没打开,半个身子缩进褥子,所幸火炕是热的,才没被冻醒。子恒穿鞋下炕,抻抻棉袄,笼着袖口走出门去。
喜良见了他倒是热情,打招呼:“你醒了?昨儿个在金店看见你,没想到是亲戚,六叔说我比你大,我就直呼你名了!”
子恒点头道:“哎,我叫周子恒。”子恒明知该叫人家“表哥”,可这俩字儿转了不止一圈始终吐不出口。
喜良一笑,好像并没放在心上。
崔宅,饭厅。
早饭时,跃扬特地借这个机会让家人和子恒、喜良都相互熟识了一下。子恒发现跃扬家还算简单:一双儿女,一个在老家,另一个在北京,都已经成家了,奉天这个家里只有跃扬和老伴,看大院的蒋叔和蒋婶是老家人,再有就是喜良了,是跃扬的亲侄。
喜良怕子恒拘束,总是找些话题活跃气氛,子恒这才在谈笑间含糊的叫了声“喜良哥”。
跃扬对喜良说:“吃完了你就带子恒去店里。”
鼓楼西街。
天刚蒙亮,二人走在路上,子恒说:“金店的规矩……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喜良笑道:“金店规模小,六叔既是东家之一又是掌柜的,几个店员都是东家们从老家带出来的诚实可靠的孩子,所以规矩不多,全凭自觉!”
子恒一下子明白了喜良为啥总能偷偷跑出去。没等子恒问,喜良主动说起了自己的情况:“我不明白六叔为啥那么听我爹的!我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寻个地方踏踏实实的唱影,哪成想他们勾结起来管我!我爹还让六叔想办法把我保到茂兴源之类的大商号学买卖……我才不去呢!关家影班昨儿个就到奉天了,现正在北市场驻着呢!子恒你说,我偷着我爹拜师学艺,如今要不唱影,不是全白费了嘛?”
子恒同情的点点头:“说得是!”
“再说了,唱影有啥不好啊?我媳妇都没拦着我!”
子恒惊道:“你都成家啦?”
“嗯,”喜良平静的说,“我本打算让她跟着影班一起过来,哪成想,她不敢。”
“你跑就跑了,你媳妇再跑出来,还不把你爹气坏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又没干坏事,他生啥气呀?生气能解决问题吗?真是的,想不开!”
子恒体会着喜良的苦楚,渐渐的不觉得他有多讨厌了。
亨通金店门口。
喜良帮助子恒将门板次第打开。
子恒看着一个伙计从柜台里搬来木凳,另一个手拿幌牌的伙计踩上去,小心翼翼的将“亨通金店”的幌牌挂到幌钩上,一边嚷:“请幌子喽!”
子恒问喜良:“啥叫请幌子?”
喜良道:“你有没有听过有句话叫——金招牌,银招牌,稀里哗啦挂起来!”
“哦,是这么回事啊!”
喜良看太阳即将冒出头,就踌躇着不愿再进门。
子恒说:“喜良哥,你有事儿就先忙去吧,柜上由我支应着,昨儿适应了一晚上,我觉着我能中!”
喜良高兴的说:“那敢情好,六叔过来喽,你就替我遮掩一下,咳,他早就知道我呆不住,就算你啥也不说,他心里明镜似的!——就这样吧,子恒,那我走了啊,有事儿就到北市场找我,打听关家影班,一准儿找着我!——走了啊!”
子恒目送喜良走远,转身进了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