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一天,老家的侄子要办婚礼,我回去了一趟。
新房是家里刚刚盖成的两层小楼,位于村旁的马路东边,这地方原来是庄稼地,叫东园,它紧邻的马路是焦作至张茹集的公路。
那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初中刚毕业,由于家庭出身,没能上公社高中。伏天已至,玉米已经是大喇叭口了,一株株披散着的焦黄的叶子,像是张开那焦渴的口。抽水机哗哗的喷水声,柴油马达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这是在演奏一曲交响乐呀!
我和生产队里的一个叫重叔的在东园浇地,东园伴着马路由北向南成一个下坡,南头有一道横沟。
重叔有一个那个时候是非常好的收音机,是熊猫牌的,可以收很多台的广播,晚上拉出天线调台时,会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台湾的播音。说实话,阶级斗争这根特殊的神经从小就植入了我们的身体中,对于“敌台”等外来异物,我们有着强大的“抗体”,若干年后一次晚上做梦,也说明了这一点,那是和港人的一次交往,被骗到了深圳的关口,猛然醒悟了过来,往前一步就是黑暗的、万恶的资本主义呀!可我已身不由己,被狠狠一下推了过去,陡然,电影中那些英勇就义的共产党员的画面,闪现在我的脑海中,共产党万岁!***万岁!醒来后惊得一身冷汗。
台湾的播音和歌声绵软缠绕,没有我们的播音、歌声铿锵有力,夏青、齐悦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就像冲锋的号角鼓舞着人们的斗志。
已是半夜时分,用铁锨挖开两垄口子,水从垄沟哗哗流入到地里,我俩歪坐在一旁,仰望着黑幕中闪烁的星星点点……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大声的呵斥把我们从憨睡中惊醒,天已大亮,坏了!南边地头的沟里水已满满的,队长狠狠地训斥我们,还扣了公分,至今想起来脸还有点发热。
侄子的新房装扮的喜气洋洋,这是举全家之力,为的是迎来新人入门。
娶亲的队伍还没回来,我出门顺着马路往北走,两旁是新建的房子,清一色的两层楼,走到老街口左拐,就是老村口,我们村庄不大,有几条街,但都不长,只有这一条街最长而且大队部还在街上,所以把这个街口叫村口,也叫东头。
东头原有一道土墙,更早还有一个寨门,不过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这道墙,不高也不厚,它不能和寨卜昌的寨墙相比,那是要在上边走马行车的,也无法和刘村的寨墙相比,那是在上边行人的!但在时代的步伐下它们的归宿是一样的,淡出人们的眼界,变成楼房瓦舍。
站在此处我有点感慨!前村壁已无,何处觅“弹洞”?墙外右侧的大柳树没了,左侧的大碾盘没了,大碓臼也没了!大柳树不知何年月谁人所栽?树冠庞大、根系发达,村里人送亲别友常常在此,上世纪六十年代,焦张公路通车,这里成了焦作六路公共汽车一个站,附近几个村的人都在此集散。在历史浩瀚长空里,几十年间的事情也只是瞬间的烟云,可小时候我和那些小伙伴们头上戴着柳圈,手舞着柳枝,老人们端着盛有焦叶的盘子,绕着大碾盘转圈,在此向老天祁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步入街里,太多的记忆绊住了我的脚步。街南第一家原来是生产队的马房院,一个带过道的走车大门,平时也是停放队里唯一的运输工具马车的地方,宽阔的大院尽是拴牲口的木桩,也有一片空地,那是大牲口下套后打滚嘶鸣解乏的地方,大院的南头从东至西一排草房,这就是马房,东头两间是存储草料的,剩下的是喂养间,一长排的马槽横贯屋里,东是牛,西是骡马。
冬日里只有马房里的火炉还在敞开着烧,不时有老人和小孩往这里聚,老人坐在煤火台不停地搓着那青筋暴露的手,讲着那已讲了很多遍的故事,小孩子们围在一旁,仰着那被火烤的红彤彤的小脸狐疑地听着,不时的问话打断了老人的故事,一个嘎嘣脆的弹指会落在你的头上!
刨出了红薯,割了棉花秸秆,地里的大活已经干完,冬至也快要来临,劳作一年的人们可以喘口气了。
马房里牲口的臭粪味和有点发酵的麦秸味以及煤炭燃烧的煤气味,还有百十号人散出来的味搅浑在一起,那真是多味杂陈呀!一年一度的评工分开始了。
马驹是我本家堂兄,他媳妇在女劳力中,绝对是一把好手,割麦子时,一只手一揽就是半畦宽,镰刀一舞,另只手一合就是一大捆,眨眼的功夫身后一大溜。夏暑天,玉米长的掩住了人,她牵着骡子拉着犁,大牲口呀,一般男的还紧得牵,她挽着袖子、裤腿,任由玉米叶子在身上剌来剌去,把玉米地一垄垄的穿成沟。能干是能干,可她被评为7.5分,就坏在她的嘴上,人说乌嘴骡卖个驴价钱。队长冉大志的媳妇叫麦香,已经生了五个女孩,这不又怀上了,封庄拐石头给算了一定是个男孩,大志高兴的整天乐呵呵的。媳妇爱吃韭菜饺子,他隔三差五的在队里的菜地弄一些,马驹媳妇就在妇女堆里议论起来。这话传到了麦香耳朵里,扔过来一句话,走着瞧!麦香人气旺,男人是队长,每天出工派活、请假等全是他说了算。想干个轻活,图个好差事能不看着队长的脸吗?而冉姓家族在我们队里别看人少,是最能捏成一团的,所以这评的结果就可而知了。
可马驹媳妇咋也忍不了这口气,当场就骂起来,“小妞养的,眼长到屁股沟里了,谁有我干活出的力大?”
麦香挺着肚子,两手插腰,“这是大家评的,举手表决的,骂骂咧咧嘴里有屎了?”
“你才是吃人屎不办人事哩!仗凭着你男人是队长,横行霸道,欺负人哩?”马驹媳妇脸红脖子粗的跺着脚、挥舞着两只手往前窜着身子,眼看就要打起来,人们赶快上前拉开。这时只见一个脸庞黑黑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我说今天这事只有队长一句话了!”他和我同姓同辈分,喊他三哥,他话音落下,大家都把目光注集到了大志身上,他不好意思的站起来了,“马驹媳妇确实低了,应该评为8分。”8分是女劳力的满分。三哥遇事一般不说话,说出来能把地砸个坑,他没学过木匠、水泥匠,可是队里修木器、垒墙盖房都缺不了他,人称大能人。
我们队是村里最大的生产小队,二百多口人分属于、佟、冉三姓,有三多:干部多,在外工作的多,困难户多。户与户,人与人关系复杂。每年除了评工分,还有评吃粮标准,与每一个人利益十分相关,这些会开得时间很长,吵得也最厉害!
每年的腊月二十后,队里都在马房院里支上一口大锅宰猪杀羊,从邻村聘请的屠夫手握尖刀在众人的帮助下先将猪杀死放血,然后再放在锅里烧热的水中刮毛,被刮毛后的猪去掉头尾四肢,挂在一个架子上,白白的、净净的——猪的胴体!
说起胴体这个词,多年后还有一些说法,当时有不少的名人志士,一些文学作品把裸露刚建的男性躯体冠为这一美称,后来就引来一些嘲讽的疑义,词典里对这一名词的注解是动物宰杀后去掉头尾和四肢、内脏的躯体以及人的躯体。
去掉内脏,人们就开始分肉了,每家人口不同分得多少不同,多的四到五斤,少的二到三斤。那时的人一年之中很少能吃到肉,此时分到肉的心情那是多么的喜悦!
那个年代,马房里的会很多,在时间流水的冲刷下大多变的模糊不清,但公元一九七八年冬日那一个晚上的会是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是给我父亲的右派平反会,不!当时还不叫“平反”,说是“摘帽”,后来又称为“改正”。
1953年父亲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温县吉祥镇教书,57年被打成右派,送回村里。不甘自己悲惨的境遇,几个月后只身一人,告别妻儿老小,背井离乡去外逃难,62年农村土地大下放,他回来了!
我依稀记得和父亲相见的场景,在大姑的家里,我被大姑推到了他的面前,却生生地看着他,记忆的脑海里没有父亲这个形象,只知道大饥荒年代一个唯一情景,母亲爬到很高的树上去给我们摘树叶充饥,更不知道他是去逃难的,只知道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见到我,父亲用他那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他从带的包里拿出一顶海军帽给我戴上,“叫爸爸!”大姑在一旁催促着我,我用用劲张开了嘴,可还是没发出声。
几年的逃难,父亲交给大队东北四平一个公司开出的下放证明,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队长。
父亲能说,无论开会讲话还是给别人家说事或者教育子女,说出的都是理。父亲善写,写出来的就一个字,冤!自己的冤和别人的冤。叔叔说父亲十几岁时候那笛子吹的美妙动听!那板胡拉的豫剧曲调铿锵有力、委婉动听。可惜,我们从没听过,坎坷的人生没能再给他表现乐的机会。
父亲事隔二十多年后又重新走上了三尺讲台,回到了人民教师的队伍中!
马房院变成了几家宅院,一个红门楼前面站着一个满头白发,一脸褶子的女人,她的男人也当过队长,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斜,眼睛不太好使,声音非常洪亮,人们有时捉弄他,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小麦要冬灌,我和国哥在坟南地,牛圈和箍锊在大块地,牛圈比较孬,从小坏点子就多,本来水是从东往西一畦一畦的浇,一会儿水变成了从西往东浇,就在最西头的两畦刚浇完,队长提着个马灯一晃一晃地走过来了,晚上他要查夜的,一会儿,只听哎呀一声,他的两只脚已经陷到麦田的泥土中了,“怎么回事?咋从这头浇了?”“那头泷沟跑水,我们正在修,就把水放到这头了!队长,对不起了!这么冷的天,看把脚冻了?烘个火给你烤烤吧?”牛圈满脸愧疚,装的很不好意思,“算了,回家再弄吧?”“那你赶快走吧?天太冷了!”队长拖着两只泥脚回家了!我们就到井台旁的房子里暖和去了。“回来了?爷们?”她家和我同姓,辈分低,亲热的给我打招呼,“身体看着还可以!现在跟谁过哩?老大还是老二、老三?”队长已经走了几年了,说是心脏病。“一个人,谁也不沾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