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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又一个周六两人按约定来到杨医生的治疗室。静子注意到窗台上多了一尊小假山风水轮,潺潺流水随着水轮转动发出咚咚的悦耳声,小山顶上还有一个镂空球状的香炉,飘散着缕缕雾烟香薰宜人。

“你准备好进入催眠状态了吗?”原子点点头,杨医生关掉了风水轮电源。

“现在,把你自己放在最舒服的姿势。确定已经把你身上有束缚的东西都解除掉了,尽可能让你全身处在最舒服放松的姿势。”

“好,闭上你的双眼,做个深呼吸,然后慢慢吐气……”原子微微挺起了胸口。

“再一次深呼吸,慢慢吐气……”

“当你吸气时,你吸进大量的氧气进入你的身体。当你吐气时,你的身体会很放松,放松……”原子呼吸均匀起来。

“你已进入深沉平静的放松状态……”

“当我持续与你说话时,你也会继续不断地放松,平静……”

“不要在乎你以放松到何种程度,只要愉快的继续保持平静祥和的心……”

“继续不断地呼吸,再呼吸……”

“你的潜意识,能够听到并接受我对你所说的一切讯息,你的意识层面会完全的松懈掉,并且放松……”

“你将持续体会到你内心的平静,并且你会进入我为你营造出来的内心世界……”

“一切都会自然的发生,你不用花心思去思考它……”杨医生此时随手摁开风水轮电源,涓涓水流声又缓缓响起来。

“现在你想象,你正轻松愉快地漫步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上。那是一个和煦清爽的夏日里……”

“河边微风徐徐吹来,空气清新怡人,阳光缓缓从树林间照射下来,潺潺的溪流声,动听的鸟鸣声,一切都使人舒服放松……”

“你正在享受大自然的美景……你坐在草地上……很舒服地放松自己……”原子嘴角似乎在上扬着。

“那是你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和放松的感觉……”

“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安全……”

“你的潜意识已完全在掌控中,并了解我的每一句话……”

“好,我们来聊聊天,随便谈谈……”

“敞开心扉来和我谈谈,我们这房子很坚固,从科学角度来看是不会垮的。你的害怕来源于哪里?你想到了吗?”

原子似乎思索了一下,缓缓的娓娓道来。“我记得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看电视遇上了插播新闻。那时候电视还是黑白的,电视画面出现了一座学校坍塌的场面。很多师生受伤,到处是残垣断壁,呼喊声一片混乱嘈杂。我那时还不明白什么是地震,我直感到现场很恐怖,让人揪心。老师把头发剪下来点火烧成灰烬,直接敷在学生撕裂的伤口上。从那时起,我一进学校楼内就会害怕,害怕它像电视里那样倒下来。所以我不敢走近高高的墙壁,不敢过摇晃的木桥,我的恐高症从那时就开始有了。”

杨医生稍沉思会说:“除了这还有没有其他,或者说更早一些的记忆?”

“我小时候是在摇篮上度过的。我出生不久后奶奶生病了,父母又在农场里忙碌,我就这样被放到农场托儿室的摇篮上。托儿室还有一群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子,喂过奶后我们就每人躺在一个摇篮里静静安睡,睡醒见不到人我们便哇声一大片。托儿所的阿姨过来就会把每个摇篮摇一摇,一边摇一边唱:‘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在家蒸糕糕,我一去,又买糖,又做糕,吃不完……’我们就停住了哭声。摇啊摇,我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看到了天花板挂满了粗绳状的蜘蛛网。我一动摇篮就晃一下,天花板上绳状的蜘蛛网就会有规则的变幻着,让我感到惊奇和美妙。

现在我突然想到那时所谓的绳状蜘蛛网只是悬挂摇篮的粗绳子,仰望的角度决定了事物变幻的无数真相。从那时候起我就感觉到这个世界很奇妙,充满了未知数。肉体在行走,灵魂却还在沉睡。只要我动一下,眼前的世界就会随我而变幻。”

“等一下。那时候你刚断奶吧,应该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或者说记忆。”杨医生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说的对。我是奶奶带大的,那些都是我在奶奶背上时奶奶告诉我的。她就一边干活一边哄我,跟我讲过去的故事。在有记忆起我发现,奶奶一辈子都少言寡语,从来没有见她喊过一声疼痛。当我趴在她背上不老实时,她就会用她那含糊不清的口水歌哼成催眠曲,让我酣然入睡。我最初的朦胧的启蒙记忆就来自于奶奶口水歌的戏说。那几乎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动听的歌声,娓娓道来跌宕起伏局促而又缓慢,如小溪涓涓细流如高山瀑布奔腾跳跃,让我亢奋不已又如痴如醉。

奶奶总是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大部分时间我都会静静地趴在奶奶的背上,扬起头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随着奶奶晃动而晃动的世界。实在累了,就把头埋进奶奶的脖子里酣然入梦。那时我就认定,整个世界都是不断走动的。行走的屋子,行走的电视机,行走的炊烟,行走的蚊帐,还有奶奶梦呓语般的歌谣,都是在不断地行走中。如有任何事物是静止不动的,那一定是失去了生命力。我时常会睁大双眼,惊奇地循着行走的轨迹,从这个物体跳跃到另一个物体。于是我就发现每一个物体都是一个被惊醒的美丽的精灵。它们和我一样,都有着一双充满惊奇的大眼和一颗躁动又天真的心,甚至和我一样光着腚眼,咿呀咿呀为奶奶如梦呓般的口水歌如痴如醉。”

“好,我们言归正传。”杨医生又及时插了一句:“你从电视里看到地震的画面,跟你现在的幻想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你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我们来聊聊。”

“是的,我刚才说到,整个世界都是在不断地行走,包括房子。”

“客观来讲,它是因为外力破坏所致,本质上房子是静止不动的。原则上来说,这个房子建起来是非常安全的,不会因为您的幻象或者害怕而坍塌。”

“对,你说的对。当那些惨痛的画面不断出现在脑海里,我能够切身地感受到那种惊悚般的疼痛,那些残垣断壁就像砸在了自己的身上。当老师用头发的灰烬来给我敷伤口时,就忘记了一切疼痛,似乎又重新燃起了走下去的希望。”

“头发灰在当时医疗条件不好药品紧缺时能起到应急的止血作用。”

“在那时我就认为,我们的身体是一个神奇的生命。我们用自己身体上的头发烧成灰就能够给自己的伤口止血止痛,我似乎懂得生命的坚强会不惧任何的伤痛和磨难。往后禁不住一遍遍再想起那个画面,内心里从来没有逃避过,依然能够坦然面对,是不是觉得很矛盾?现在看来是十分矛盾的,说明那时候的异象只是很单纯的。”

杨医生皱起的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作答,原子又继续讲着。

“地震那年我开始读学前班。那时候学校离家很远,往学校的路要经过一条小河。其实那不叫河,它只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小溪流。一场大雨过后,我是爬过去的,带着一身的污泥去学校,老师看见了就直接用水龙头帮我冲洗,然后拉着我在太阳底下暴晒。回来我也是爬着过来了,依旧是裹着一身的泥巴回家。父亲见了二话不说就给我甩了一巴掌过来。我没哭,摸着火辣辣的脸说:‘没有桥!’

于是第二天,父亲砍了三根松木带我来到小溪边。他三下两下就把三根松木并排搭向小溪,然后跨在上面用刨机刷刷把光滑的木头面削平,又抡起锤子把粗大的马钉打进并排的松木上,末了父亲还在上面来回地蹦跳。

完毕后父亲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桥下水流突然变得湍急险象环生,我站在桥头酝酿了许久,终于闭着眼睛一步一步走过去。我发现走在那上面的感觉实在很微妙,脚踩上去感觉厚重而踏实,不像田埂上松软而又油滑。那是我人生中走的第一座桥。我暗自为父亲感到自豪,他这一辈子造了许多的桥,在我眼里他是一名伟大的木匠。小时候我的愿望就是成为像父亲那样的造桥者,造许多的桥让世上所有的路都畅通无阻,没有路的都变成了真正的路。桥是什么?桥就是勇气与力量。后来长大高考,我就报了土木工程专业,可是后来——”原子停顿了一下,杨医没有打断他。

“少年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但那时候没什么概念,只是在外界的影响下有强烈的身体隐私保护意识。身体上的缺陷意识从会自主思考起就不停地折磨着我,又让我自尊心极强。从小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发烧,所以一直只用七八成力气学习。我从开始读书起就极其优秀,成绩名列前茅。我觉得只有每次考得了好成绩,绷紧的心才会有少许的放松与宽慰。高中我咬牙拼了三年,终于高考分数超过了一所心意大学的录取线。可是,一直隐忍的噩梦还是被开启了。我最终因为体检不过关被报考学校涮了下来。当时这个消息被全班同学知道了,有同学就拿这个调侃我说要拿个罩子把我罩着隔离起来。面对同学的歧视,只有羞愧和无奈。虽然日常朋友生活接触不会造成传染,可他们不会听你讲科普知识。站在现在的角度,只会一笑了之。可是当时的自己敏感单纯脆弱,这种不走心的讽刺让我脆弱的自尊瞬间崩塌。我没有再做任何的抗争,不久之后就去了深圳,走之前我去办身份证甚至把原来读书时的名字更改了。我一直以为改了名字,就可以跟过去割裂开来……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桥。从那时起我就对桥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感。没有路,走着走着就有了,没有桥只能在天堑险境前止步。只有造了桥才能跨越险阻,燃起向前继续行走的信念。我一直在思索,桥在行走的路上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现在还不得而知,我没有找到答案。

我突然想起小时跟着奶奶睡经常做的一个梦,常会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往下掉,有时头部朝下急速坠下如失重般,有时张开双手如鸟儿翱翔般荡旋而下。掉啊掉啊,直到累了还是没有掉到底。我非常的困惑,为什么一直往下掉就到达不了底部?是因为那里本来就没有底部,它只是时光穿梭的隧道,永远没有终点?在往下掉的过程中,我从最初的惊惧转变成散漫的惬意状态。这种微妙感觉的转变,让我卒不及防又如痴如醉。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你知道这事实的真相吗?”原子突然向杨医生问起。

杨医生露出了惊惑的微妙表情,“那你看到的真相是什么?”

原子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从梦里找到答案,但我发现事实的真相就是我从床上掉下来,身上裹着一圈又一圈的蚊帐,悬挂在离地二十公分的半空中摇荡着,原来睡梦里急坠和翱翔的感觉是真实的。半夜里我不断地翻着身子,手划脚蹬就把蚊帐裹卷在身上,从床边滚下去,就如摇篮般悬吊在半空中,摇荡至天亮。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到了一个陌生又让人惊奇的世界。后来我明白梦与所处的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对吗?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直至现在,我依然会做着同样的这一个梦。”

“早期的记忆和一直重复的梦有联系,表明你对所处的环境与生活越来越担忧,你害怕未知的来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直面这一切。”杨医生说。

“你说的是,杨医生。可依然会有不断的问题困扰着我。”

“是什么问题,说出来听听,我们一起去寻找困扰你的答案。”杨医生直起了腰。

“我一次又一次听见阿妹在呼喊着我……多年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梦呓里而无法自拔。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做着一个梦,那个梦让我如撕裂成两个人影般疼痛。那天我又梦见了那一个梦,梦见阿妹双手扭曲般地紧紧抓住身子,十个手指头几乎嵌入皮肉中,瘦小的身板却有着鼓胀如篮球的腹部,翻滚后双腿无力地蜷缩着,血淌了一地……纵然是这样子,糟老头依然不敢把她送往医院,他害怕会暴露出阿妹的身份。”

原子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起来,杨医生下意识地翻开了台面上的资料一段有关家属情况的介绍:其当时仅13岁的妹妹十二年前在集市的路口走丢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她把这一段用红圈重重地圈起来,然后靠过去轻轻地握了握原子的手。

“阿哥阿哥,你来找我啊。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阿哥……”我听到阿妹呼唤我了,我冲出门跑到山脚下,沿着一垄一垄田野循声寻去。我看到了阿妹在稻禾的海洋中奔跑着,她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身着米白碎花衣服,一双深眸透着柔和的光亮,嘟着腼腆的笑脸一边向我挥挥手一边兴奋地喊道:“阿哥,阿哥。快来接我回家呀!”我跳上田埂发疯地跑向阿妹,却发现阿妹不见了。我蹲下抱着头呜咽起来,把自己淹没在一望无垠的稻禾中。许久,我又听到阿妹在呼喊我。“阿哥来接我回家呀,我看到你了。”我抬起头望见了阿妹,绯红的脸颊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我咯咯地笑——这终究是一个梦。多年来我无数次尝试越过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但我错了,我终究无法越过。

那一天下午学校组织去镇上看期末放假电影,中午临走时阿妹央求我:“阿哥,电影放映完了你来接我哦。”那时的我暑假正沉迷于绝世武功的修炼中,我心里不在焉地说:“阿哥没空正忙着呢。”阿妹嘟起嘴红着脸娇嗔地抓着我的手不放,奶奶见状喊了起来:“你阿妹又不会骑单车,你不去接她,等她回到家天都黑了,路那么长又弯。不要在学校等,直接上街接你阿妹快一点”。我不耐烦地扬起手,“去吧去吧,傍晚我去接你。”阿妹高兴地咯咯笑起来,把脸埋入我的脖子里。“还是阿哥好,记得来接我哦到时我和同学们在圩街的十字路口分手后就在那等你。”说完阿妹晃着小瓣子小步走出去。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妹的背影,那是我一辈子也不想回忆起的背影。

下午奶奶催促我,我一看时间三点多了便丢下降龙十八掌的书本骑上车赶往圩口。到了镇上我路过书摊前又不自主地停下来,上前翻开一本武功秘笈一下子就忘我地看起来,看得头昏脑胀,直到书摊老板怒指着我说:“等下都被你看完了,你还买不买?”我悻悻地跑出去,一看时间已经五点多,慌了起来猛地踩车向圩口狂奔。

离与阿妹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了。我赶往十字路口没看到阿妹身影,又把整条街来回跑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阿妹。我心急如焚地站在十字路口哭喊着:“阿妹——阿妹。”车水马龙很快淹没了一切,只有人们偶尔回过头向我投来惊讶的眼光。

我马上把单车锁在路边的电线杆,沿着往电影院的方向逐一寻过去。等我再次折回来,还是只有那单车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天已渐渐黑下来,我竭斯底里地在十字路口游荡着哭喊着。有人停下脚步来问我:“小子,你怎么了?”我喊着:“我阿妹不见了。”人们爱莫能助,没有人知道阿妹去哪儿了。我呼喊声越来越小,小到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天很黑很黑,我推着笨重的单车吃力地走回家。路上我一直幻想着阿妹肯定是比我先到家了,晚上九点多我终于爬到了家,倒在门口前跟奔过来的奶奶说了一句:“阿嬷,阿妹不见了。”就晕了过去。

第三天,我终于从迷糊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我惊恐地发现母亲的头发几乎是一夜间白了头。我晕倒在家不久后父母就从外收工回来,知道事情原委后父母连夜赶往镇里,并沿途逢人就问。在圩口他们挨家挨店打听,第二天终于打听到一个令人心酸的情况,当天傍晚时有人看见一个像阿妹的身影坐上一个妇女的三轮车往县城的方向去了,那是一个离家相反的方向。

多年过去了,父母无数次的外出寻找都毫无结果。阿妹就像一个躲藏起来的精灵让人永远都无法找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察觉到,母亲会习惯性倚在门墩上向远处眺望。我明白她是在等阿妹回家,她和我还有家人一样坚信有一天阿妹会回来。奶奶在奄奄一息的那个下午,我跪倒在床前紧紧地抚着她的手心,她没有睁开眼用最后一丝遗留的气息告诉我:“要把阿妹找回来。”我知道奶奶会托梦给阿妹,告诉她回家的路,我也多次在梦里看见阿妹回来了。在一垄望不到尽头金黄色的稻禾里,我正俯身割禾,阿妹提着一篮饭菜从田头蹦了下来。“阿哥,我回来了。”然后从背后把脸埋进我的脖子里,变魔法似的手攥着一个金黄的橙子伸到我眼前,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我想起那年第一次离开故乡临走前母亲跟我说的一句话,如果有可能把阿妹找回来。很多时候母亲说的话我是不能理解的,这是在多年后才能体会到母亲那时的心情。母亲认为等我走出去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遇到更多的人我就更有可能把妹找回来。但她同时也认为阿妹走了那么多年回来的希望太渺茫,担忧我会承担着太多的压力,才会那样说如果有可能。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常常在梦里遇见一座座山坟。村口有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山,一整片密密麻麻隆起的土堆坟,或是一座连着一座灰色的二次葬地坟。我们上学必须从这座坟山旁经过,这对孩童时的我们来说每一次的经过都是一场惊心动魄而又痛苦的经历。相对于经过那些泥砖地坟我们大抵都会保持敬畏的心情,而对于那些土堆坟,每次经过都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那时候在我们的意识里,那些地坟是经过二次葬已经安息的,而土堆坟里这是下葬不久的。所以那些土坟时常会在夜晚会发出幽绿的光点,甚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我都会等着阿妹,然后阿妹会紧紧地抓住我的书包带,我们亦步亦趋地慢慢走过前半段,还未到后半段的时候就突然拔腿加速冲过去。当平安过来的时候,绷紧的心就会放下来。

很多次我在梦里被惊醒,因为我预感到阿妹已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一座山坟里。

此时原子已泪流满面,双肩在不住地颤抖着,杨医生轻轻地搂了搂他肩膀。房间变得静静的,静子捂住嘴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让哭声发出来。她转身走过去掏出纸巾轻轻地拭去原子挂在脸上的泪珠。她以为这么多年来对他已经够了解,意想不到的是他捂着这么深的一段过去,深到让人不忍去触碰。

杨医生伸手挽住了原子的手,“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背负着这沉重的枷锁。”

“是的。尽管如此,我的家人却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一句,可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如果有可能我想倒回去,倒回去把阿妹找回来。我知道母亲曾对所有人说过,任何人都不能在我面前提起阿妹的事,不许因为阿妹的事说我一个字。母亲清楚最疼阿妹的是她从来不曾离开过身边一天的阿哥。但是她的阿哥却未能够保护她,她的阿哥最终还是把她给弄丢了。”

“你不必自责,希望阿妹有一天回来的。”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原子情绪似乎崩溃起来嚎啕大哭着,杨医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场面有点失控,原子如放闸的洪口继续诉说着。

其实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阿妹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知道,如果阿妹还活着的话她会拼了命找路回家,无论那山有多高路有多弯。在奶奶离去的那一天,我就醒悟过来阿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奶奶真相。最终我还是没能告诉奶奶,阿妹再也回不来了。我想这样也好,她离去的那一刻不会伤心。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阿妹已经离世了,我从多年前就开始隐瞒这个真相,我一直都在如梦般地摒弃这个事实。我明白是自己不肯承认这个真相,不肯面对这个事实。原谅我吧,让我忏悔。

高中毕业那年也是在阿妹失踪的六年后,我费劲地找到那个当年带走阿妹的妇女。没想到她竟然是我们家认识的人,是我们家隔壁二婶的远房表姑,那天她特地回娘家来借钱还赌债,傍晚回家途径圩口见阿妹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想到玩私彩输了那么多钱,于是临时起了歹意借口带阿妹回家,谁知却是走向了反方向。

我找到她时她却是快要死的时候,已是子宫癌晚期。我从她口中得知阿妹当年就已经被卖到离家三百多公里的偏远地区,我满腔恕火几乎喷出来,疯狂地捶打墙壁甚至转过身来想亲手直接把她掐死。她躺在床上两眼浑浊有气无力地说:“我确实是该死呀,有次见到你妈那愁苦的样子,我都不敢过去跟她说话。好多次都想说出来,又没勇气。现在我是快死的人,也不怕了。我叫人传话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阿妹在哪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几天后她死了,可依然无法抚平我内心的痛恨。

此后我马不停蹄近乎疯狂地寻找阿妹,辗转几处终于找到她口中提到的那个深山里的小村。后来我通过当地派出所的摸底筛查,找到了扣留阿妹的那户人家。可我们赶过去见到的只有一座破败的杂草丛生的泥屋,里面早已人去屋空。警察从邻居家口中得知那户人家是个近五十岁的老汉,早在几年前买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锁在屋里,在被拐来的第三年就已难产而死了。

我双腿当即发软,感觉天黑下来又开始猛烈旋转着。人群中我又听到有人说到:“那女娃死得怪可怜了,那天晚上那老混蛋不敢把她送到镇医院去,接生婆还没来那女娃活活给憋死了。那女娃死的时候床都蹬烂了,整条腿裤都是血咧。老汉没多久就跑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

夜里昏沉中我又看见了一个柔弱的女孩正躺在接生婆生产的木床上。剧烈地疼痛迫使她发出尖锐的叫喊,涨红的脸又阵阵发青,暴凸的青筋蚯蚓似的游漫在通红的脖根上。她的躯体在猛烈地颤抖着抽搐着,大颗大颗黄豆般的汗珠流淌在额头,几乎昏死过去……

在招待所里躺了三天后,我挣扎着爬起来。听村里人说阿妹被简单地葬在一座后山坡里,我摸了几圈都没能找那座坟头。呼喊声回荡在山坳一片寒芒草里,阿妹你听到了吧,让阿哥带你回家。我想你肯定是听到了,寒芒草都在肆意地迎风摇曳。如果你听到了就回阿哥一声,阿哥曾把你弄丢,现在好了,终于要把你带回家了。

我原以为沉默是美德,但现在沉默是一种罪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告诉家人真相或者说我连真相是什么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害怕他们知道了真相连希望都没有了?坚信她活着那么希望就一直存在着,那就是生活的信念,但我知道我错了。我明白奶奶最终不是死于病痛和衰老,而且是死于等待。

在我眼里整个世界都是支离破碎的,这恰恰也是世界隐藏在表面下真实的面目。我突然意识到,我迷路太久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深,我甚至渴望出现同行也不至于在迷途中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向死亡靠拢,痛苦地以迷茫的世界为伴……

杨医生很快把原子催醒了,她意识到再让原子讲下去可能会让他的情绪崩溃起来,这是第一次让她感到对治疗作业失去掌控的担心。她意识到原子的内心世界远远超出了她预想的深度,甚至被他内心世界那种令人动容的柔情所震撼。这是她行医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受到的影响,她需要重新审视这一切。

晚上静子与阿姐通了电话,阿姐对于原子隐瞒阿妹离世的一切感到非常震惊,顿时痛哭流涕起来。尔后她说:“我心疼原子那样做,我知道他只想一个人扛。但他不知道一旦扛不住了,崩塌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静子说:“其实原子是一直坚信阿妹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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