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终究是没有年轻的时候有精力了,南宫望拿出未出鞘的剑杵在石阶上,气喘吁吁又走了一两阶后,索性把剑把剑放在石阶上,就那么坐在被雪覆盖的石阶上休息起来,傅清欢也觉得有些累了,但还能接受,就站在原地,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望去,大雪阻隔了视线,下山的石阶蜿蜒几道后就看不清了,一切显得静谧,还在动的就只有下落的雪花。
“真美啊。”傅清欢从心底感叹了一声,南宫望听了之后摇摇头,叫了傅清欢一声。
随意地坐在南宫望身边,把那坛罗浮春递给他,自己揭开紫竹的酒封,两人就这么坐在这石阶上喝起酒来,别说,还挺有意境。
“啊……爽。”一大口酒灌下,南宫望觉得身体暖和了不少,把酒坛放到石阶上,用两只没入雪中的手撑着身子后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滴,带来清凉。
“南宫。”
“嗯?”
“你说当年我们要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仙人,或者是知道了也没来求仙,现在的我们是什么样的。”
“我啊,我估计接替了父皇的位子,成了万世名君,再娶上三千佳丽,整日的逍遥快活,你就接手了你爹的商行,整日整日的数着钱,或者我们一起征战四方,征服一个个国家,把燕国的版图扩大了十几倍,让后人瞻仰着我们的名字。”
“差点信了,你要是当了皇帝,估计燕国就亡了,还三千佳丽,美得你。”
“分你一半。”
“成交。”
“哈哈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了下来。
“后悔吗?”傅清欢也用手撑着石阶,后仰身子,问南宫望,也问自己。
“老实说,有一点,但是要是没有出来见过这天地,又感觉白活了一回。一直缩在那一隅之地,纵使万人之上,我大概也不会开心,日复一日的活着,没有一点波澜,想想还是挺无聊的。你呢?”
“差不多,真不愧是我座下头号走狗。”
“死一死?”
南宫望举起酒坛又灌了一口,用酒封盖上,拿剑起身朝山上看去:“走吧,继续。”
“好。”
两人继续走去,雪很快抚平了两人停留过痕迹。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两人都已经呼吸紊乱,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齐齐朝两人袭来,这条石阶依旧不见尽头,抬眼看去就如同在山脚下看向山顶一样。
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了,两人再一次坐在地上歇息起来,傅清欢拿出冻得有些发硬的干粮,递了一个给南宫望,自己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南宫望接过干粮,觉得有些噎就一口干粮半口酒,将就着吃补充些体力,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就把狐裘紧了紧,狐裘上的雪掉落进脖子里,冰得他“嘶嘶”出声。
“回去吧,天快黑了,阿颜还在等我们呢。”尽管他知道南宫望的想法,还是尝试着劝了一句。
“再走一段,我感觉就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南宫望不去看身后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山道。
“马上吗,知道了,来,我们再走一段,你累了告诉我。”傅清欢朝地上的南宫望伸手,南宫望看着傅清欢,雪花恍惚了他的眼睛,他似乎看见了傅清欢眼睛里有着水光流转。
“好。”拉住傅清欢的手站了起来,互相搀扶着继续走去,黑暗慢慢朝着两人一重重蔓延而来,欲将两人彻底拉入黑暗之中。
人终究跑不过时间,天光散尽,幸运的是雪小了许多,拖老天爷的福,云层薄了许多,抬头能看见月亮,月光映照在雪上,照亮了山路。
在一处区分开两道石阶山路的平台处,南宫望停了下来:“清欢,我累了,在这休息吧。”
“好。”傅清欢抖去身上的落雪,席地而坐,南宫望也一屁股坐在雪上,也不管凉不凉。
取出还剩大半的罗浮春,南宫望举起酒坛朝傅清欢示意了一下,傅清欢拿出酒坛,两人碰了一下,各自喝了起来。
“呼。”放下坛子,南宫望轻轻拍了拍冻得发红的脸,手上的冰凉让他精神清醒了一点。
傅清欢躺在雪上,大半身体陷入雪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从月下飘过的雪花在洁白的月亮上,染出一个个飘动的黑色小斑点。
“咳咳咳……”南宫望剧烈的咳嗽声让傅清欢转头看向他
“不行了?你这又是何苦?”
“咳……估计是不行了,啊……其实到了现在,我突然就看开了,这辈子这么精彩,我已经满足了。”
“呵,你这种话连阿颜都骗不过去,不用安慰我,我比你想的坚强。”
“哎呀清欢你怎么说话这么绝情,好歹也是认识几十年的人了。”
“难道不是,你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阿颜估计早就看出来了,你能骗得了谁?”
南宫望不说话,举起酒坛喝了一口:“我见过,也经历过太多离别,我怕了,我害怕看见那种情景,让我连死都不安心。”
傅清欢气笑了:“那我呢?我经历得比你少?你说你死就死吧,还得拉上我,想看我为你掉眼泪?南宫望,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恶趣味了?”
南宫望见傅清欢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嬉皮笑脸的说,虽然是一张苍老的老脸,两种不匹配的感觉出现,显得更难看:“我这不是害怕孤独吗。”
“你害怕孤独,我傅清欢不怕?南宫望,咱也认识几十年了,现在就你跟我说说心里话,现在你打算拍拍屁股走了,把这几十年的担子丢给我,你是安心了,我呢?”
“我想吗?我南宫望闲着没事找死吗?这事是我能决定的吗?你当我是仙人吗?你当我甘心吗?他妈的三十七年,整整三十七年,人一生有几个三十七年,我他妈二十一年前就来到这该死的沧澜剑宫下面,我他妈看着自己一年年衰老下去,我他妈看见你当年那么孤傲一个人给人低三下四,我他妈一次次拼着命闯过来,一次次带着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我他妈南宫望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我他妈……不甘心呐……”
南宫望眼泪越过脸上一道道沟壑,掉落在雪山,熔出一个个小坑,他哽咽了一会,最后幽幽说出一句话:“至少……让我最后是倒在路上,不是停留在原地,那会让我没脸去见他们……这几年来我经常梦到他们,醒来之后一张张脸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一个个为了我付出生命,我也想为了他们拼一把。”
傅清欢抹掉眼泪,坐起来朝南宫望举起酒坛,南宫望笑了一下,拿起边上的酒坛,两人碰了一下。有时候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争吵来的快,也好得快。
猛灌一口,把酒坛随手一放,南宫望也跟傅清欢一样躺到雪中,两人就那么看着天上。
良久,南宫望突然转头,对傅清欢开口:“清欢,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先生教的是哪首曲子吗?”
“记得,是《少年行》。”
“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我没带萧。”
“我带了。”
南宫望从怀着掏出玉箫和玉笛,把玉箫递给傅清欢,傅清欢坐起来,伸手接住南宫望在风雪中轻微颤抖双手递过来的玉箫。
南宫望也坐起来,把玉笛递到嘴边,清脆悠扬的笛声在风雪中传开,呜咽的箫声和着笛声,雪中的两人就如同年少初时一样,就连风雪声都安静下来,不想让曲子中掺入一点其余的声音,轻快激昂的声段都不再轻快,只有无尽惆怅。
南宫望脑中是两人相遇,各自倾诉着各自的理想,那时候的两人意气风发,后来的陈子凌归燕,两人出发寻仙时的展望,雨林中的磨难,大海上的轻松时光,草原上遇见狼群的惊险,陈平安身燃瘟疫时的淡然中带着不甘,玄甲卫的请罪,城墙上众人被火光吞噬的场景,李彧掉下山时得知腿被摔断时的表情,几人一起给南宫霖和苏玄搭建婚房和两人结婚时的画面,大雨中遇上山体滑坡时那名统领的一推和背上满是尖锐碎石但弥留之际的轻松样子,三人一路卖艺赚钱,到达沧澜城的激动和开心,和傅清欢两人一次次打猎赚钱给剑宫仆役弟子的画面,一次次低落的脸,一生的回忆一幕幕闪过。
一曲终了,南宫望的脸上尽是泪水,扭头看着傅清欢把玉箫摔在远处雪中,低头呜咽的样子,不知不觉间笑了起来,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身体在寒冷的雪夜中暖和了起来,直到越来越热,感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一样。
南宫望脱下狐裘,站了起来,此时他的身形不在佝偻,站得笔直挺拔,走到石阶边缘,看着两人上山时的台阶,看着山下的沧澜城,看向几人来时的路,看向记忆中燕国的方向,双手弯曲放在嘴边:“啊………………!!!”
啸声不在苍老沙哑,像是恢复了年轻时的洪亮有力,山中一边边回荡起啸声,南宫望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南宫望最后居然时这么个结局,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犹如一梦中。”
南宫望回身坐下,面朝往上的山道。
“清欢,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身躯保持着看向山道的姿势一动不动,体温渐渐消散在风中。
傅清欢抬起头看向南宫望,窒息感涌上心头,匆忙爬到南宫望身边。
“南宫望?”
“南宫望……”
“南宫望……南宫望!南宫望你他妈醒醒啊,操,你他妈非要老子骂你吗,南宫望!!!”
傅清欢抱着南宫望失去温度的身体,用双手搓着南宫望冰冷的手掌,试图帮他把身体搓暖起来,刚开始恢复了一点温度,后来越来越冷,冷得傅清欢全身僵硬,心脏都要被冻结一般。
双手拂过闭上南宫望的眼睛,傅清欢瘫坐在地上,失去了全身精力,这双眼睛,永远不会睁开了。
“嗬……嗬……哈哈哈哈啊……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