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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 日蚀

三月春将尽,人间岁长留。

春天的长留京是整个九州最为繁华的城市,民间俗语说:“夏不逝,春长留”,说的便是北朔国的不逝城和禹国的京都长留京。若要细说起来,不逝城地处北朔国极北国土和永冰域的交界处,到底沾了些避暑胜地的光,而长留则名副其实是座无与伦比的春城。

二月二龙抬头,大禹国皇族加上侍从近千人会前往巫梦山祭轩辕祖神,归来时节长留京城门大开,同时广迎天下宾客,一年一度的春祭便即开始了。

三月时分,这儿的桃花、樱花开满全城,络绎不绝的商客和游人来往这座京都,行在华荫街的一排花树下,或是行舟在环形的莫忘湖上,看两岸熙熙攘攘的人流,花上一天的时间绕着湖行走,便可绕长留京内城一周。

外来的游客最爱到华荫街一游,这里汇聚了九州各地最珍奇的工艺品,如据说能屠蛟的北朔玄胆猎刀,也有南兆上好的绯夜香囊——好看的工艺物往往很贵,平常游客多半不敢买,即便看一看都觉得新鲜。像是买玄胆猎刀的人,往往就是官府捕差紧盯的对象,因为这刀能不能屠蛟不好说,但杀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用,也只有本地富足的猎户人家或者兵士打扮的人敢买,寻常人哪敢惹这麻烦?绯夜香囊就更只能一看了,这种香囊价值以黄金来论,一般游客单看价格便要望而却步,若是动了心思想买也不敢轻易试闻香味,因为长留的民间传闻里,许多人贩就是拿香囊迷晕人,告诫女子小孩千万不要去闻别人的香囊,不试闻又如何辨别真假?这条街上的趣味也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小摊子上往往卖着许多不怎么实用的贵物,常人看个热闹吸引更多的人来,卖家遇着买家卖出一件就能不愁吃喝三年,大家各得其乐,相得益彰。

文人墨客和赶来京城春试的儒生们则爱去莫忘湖东畔的相思楼上,这个酒楼的二楼四面环风,晚春之时便被桃花樱花簇拥着,两三个知己好友对酒而歌,率性而赋,往往随手题诗作词一篇,然后丢往春风之中,楼下则专门有人在下候着捡这些墨宝,这些字里行间带着些许酒气的诗词墨宝有些会一文不值,有些则在会随着主人的金榜题名而鸡犬升天,成为城里寻常富家公子小姐们哄抢的宝物,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相思楼下这个时候会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看似都漫不经心地在四处张望,实则是等着天降财货——但这儿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都不能抬头去看、不能伸手去接,若是有意去哄抢,那即便抢到手也不损既残,而且多半运势不济变成毫无价值的废纸,丢入茅厕都嫌费事。

在这的大都信这个,不说楼下的拾宝的人不想捡到张废纸,便是楼上丢墨宝的文客最怕有人不是规矩抬头去抢,那便连累自己功名不成,若是见着便要开口大骂的。所以万事皆看一出运气,若是出门行运好,春风作美吹来的可能是百两黄金;若是触了霉头,赶上个二世祖在楼上玩闹,淋了一头酒水剩菜,那也只闭着眼睛能认了——拾宝就是这样的活儿,上不了台面,遇事也就没了底气。画舫上的富家小姐们也在一旁瞧着热闹,见着纸张从二楼飘下惊呼一声:“快看快看!”见着楼上花树簇拥的才子们耍起酒疯放声高歌,她们便窃窃私语、掩扇娇笑。而桥上的游人们纷纷驻足遥看美人,见着好看的姑娘指于友人看,嬉笑声、闹骂声不绝于耳,昭然春景,雅俗共赏。

这一年的大禹平雍皇族祭祖归来后,京城百花齐放,许多晚季的桃花也提前绽开,本就喜欢游玩的大禹平雍皇帝龙心大悦,隔三差五便前来莫忘湖乘御舟游玩。相思楼里进学才子和画舫里的大家闺秀便也空前繁多了起来,期待万幸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相传如今的平雍皇帝最好酒,那些才子佳人们莫管酒量如何,便都纷纷举杯高饮,伴着酒性,才子们文兴高涨,佳人们面如娇花,相思楼下便几乎每天摩肩接踵挤着一堆人等着天上掉墨宝,而莫忘湖岸边到三座春桥之上更是人山人海,美名曰看风景等着看皇帝,实则伸着脖子在瞧那些寻常见不着的醉酒美人们——长留京里也便格外热闹了起来。

三座春桥之一的映红桥是全城花景最美的一处,这里河道狭窄,两岸各色花草盛开,映在水中姹紫嫣红,但因为画舫一般不来这边,所以是三座春桥中游人相对稀少的一处。

徐雨生双手扶着汉白玉的桥栏,面带微笑,微风拂来,吹起他的衣袖和绸带,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徐雨生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浪费时间在相思楼故作风流,一来文采不够,二来瞧不上那些书生的穷酸劲。原先他的几个朋友同他正要去浮绿桥乘坐画舫,这可不仅是为了游玩莫忘湖,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长留京人,那游过千百遍的湖水有什么好玩?他们一行人水上游玩,也学那相思楼的文人们吟诗作赋,只是他们朗诵的都是从书上抄来的生僻辞赋,有样学样当成自己新作的,旁边几人再奉承捧场几句,旁人一瞧那真是才思敏捷、风流万种,运气好的话,能与其它画舫上的佳人们邂逅一场风月,若是运气不好碰上识货的才男才女,隔着船指点一番,他们便虚心讨要墨宝文章,得了新文章的他们便再拿那别人新作的文章去朗诵评点,乐此不疲。

当下正是春祭人盛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便趁着风光大好,准备行事,在走过这映红桥的时候,看到一群富家小姐手持着团扇在岸边赏花,徐雨生便临时起意支走几个朋友,等那群小姐们过桥的时候,独自凭依着桥栏念起诗来:

“三月春将逝,人间岁长留,水映花胜色,花映美人红。”

这是他在春天常用的诗,若说总是夏、秋、冬时节,他都有摘抄相应的诗词,这是他十六岁便开始琢磨的东西。这些丽词艳句加上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对陌生的女孩往往百试百灵。但长留京再大,总有他遇见过的女孩,那时候已经听过还记得这些诗句的女孩多会轻蔑地笑一笑,徐雨生也不以为意,他对他的朋友们说:“钓鱼不会只为了钓一条鱼,同一条鱼也不必钓两次。”被那群花花公子们奉为至理名言,在他们的圈子里广为传颂。

他们常说,若说风流,徐雨生为京城第一,徐雨生自己也觉得当仁不让。

若说平时顺利,少不了有几个女孩过来搭讪,不料想今天出师不利,身后传来女子熟悉的嘲笑声和窃窃私语,徐雨生心里便瞬间凉了一半,心想恐怕这里早上过钩的“鱼”还不止一条,怕是把别的“鱼”都给吓跑了!

但他没有回头,以他的经验这时若是回头那只有自取其辱,只盼着等她们赶紧走远,他再去追那群朋友,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画舫没出发。

“哟,徐家公子真是好雅兴,又在这钓鱼呢?”一个女子笑道。

“钓鱼钓这么多年,鱼饵都不换一换?这儿水浅钓不着,得去湖心画舫,那儿水深,好多鱼儿没见过世面,那才好上钩。”

娇笑声促成一团。

徐雨生心中冷笑,你们以为我不想去?落花遇沟水,真是晦气。但他始终如同没听见般,任由着她们嘲笑,等女子们的笑声远了,徐雨生方才舒了口气,转身便要快步离开,忽见他身后站着一个手持团扇的女孩,衣着华丽,正两眼春水地看着自己。

这个女孩他倒是知道,是近来靠着售卖水玉发迹的顾家小姐顾彤,据说没读过什么书,有些傻气,先前看了一眼,在那群小姐中也是不怎么起眼的一个,不过徐雨生听了那些嘲笑再看来,这个顾家小姐倒也十分娇羞可爱。

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个春风得意的翩翩公子,嘴角噙笑,直勾勾地看着顾彤不说话。

顾彤似乎被他看得害羞了,双手交替着团扇,好似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嘴里蹦出了句:“看我做什么?”

徐雨生是情场老手了,自然不会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问倒,他扬起嘴角道:“那小姐看我又做什么?”

顾彤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徐公子吗?她们说你在钓鱼,我却看不到鱼竿,她们便叫我过来问问你,你真的在钓鱼吗?空着手怎么钓鱼呢?”

徐雨生听得此话,知是那群女子戏弄自己,心中无名怒火升起,一眼看去,那群小姐们哄笑着已然走远了,他平复心情,不露声色地说道:“所谓钓鱼呢就是愿者上钩,湖底的鱼千千万万,只有有缘的鱼才能被钓上来,既然有缘,有没有鱼竿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彤歪着头想了想,反驳道:“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绕来绕去的,你没有鱼竿,就算鱼有缘也不会自己跳上来啊?”

徐雨生心中暗笑,鱼怎么不会自己跳上来?今天便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脸上仍是那幅春风得意的样子,说道:“人在会做鱼钩前,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鱼饵就能让鱼心甘情愿地上钩,如果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顾彤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徐雨生笑了笑,心中得意,知道这条鱼也要上钩了,他笑着伸出了手,道:“你想学的话,来,我教你。”

以泄愤恨,他的手恶作剧地弯成了钩状,只等着顾家小姐伸手上钩了。

忽如其来地,他伸出的手臂被撞了一下。

他忿忿地侧眼看过去,撞他的是个穿着青衫、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那人也一脸惊讶地看着徐雨生,显然是不明白后者为何突然伸手挡他去路。

这座桥上行人也不少,但瞧见徐雨生这样打扮的公子哥多半会绕开走,这个中年书生却不长眼,竟直直地撞了过来!

中年书生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徐雨生直直伸出去的手,再看了看另一边顾彤待要伸出手的样子,恍然大悟一般,忙退后一步,笑道:“原来是我搅扰风月了,罪过罪过!”

徐雨生见他这样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更是生气,愤然甩袖,冷哼一声道:“先生这么着急,还是先请吧!”

中年书生愣了一愣,拱手道:“无意之过,望两位不要生气,在下这就离开。”

说着,中年书生也不从徐雨生给他让出的路走,从顾彤的身后绕开快步离开了。

徐雨生心情大坏,一点兴致也无,便转过身去,口中暗暗骂着那人老杂碎。

一边顾彤自顾自地走到他身边,兴致盎然地趴在桥栏上,看他如何钓鱼,这更让他扫兴,真是有辱风流!

他逃开顾彤的视线,朝着那个坏他心情的人背影看去,却见那中年书生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道:“等下天就要黑了,两位切要小心,莫要掉进湖水中!”

徐雨生怒火攻心,咬牙切齿地骂道:“老杂碎你胡说个什么?敢咒你爷爷我掉进湖里?”

中年书生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徐雨生怒意不减,又连着骂了好几句,心想这人好歹还识点趣,若是敢还口,今晚必叫上朋友去砸他家窗户!

顾彤在一旁道:“你怎么会骂人呢?难怪我爹说斯文多败类。”

徐雨生咬了咬牙,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心想着早点打发了这个不识风趣的丫头,便道:“那人才是读书人,他就不骂人,就是变着法咒我们掉进水里,你去问他啊?”

顾彤喃喃道:“你早说嘛,他都走了我怎么问啊?”

徐雨生咬着牙,默不作声。

顾彤又自言自语道:“那人好怪啊,明明大白天的,天怎么会黑呢?”

说着便抬眼望天,明明大好春光,万里无云。

徐雨生正想着怎么找机会离开,忽感有人在拉自己衣袖,侧眼一看,只见顾彤还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不停地摇晃。

徐雨生的不耐烦到了极点,猛地一扯挣开了她的拉扯,狠狠地道:“你做什么?”

谁知顾彤也不低头,那只手顺着桥栏又拉了过来,口中喊道:“你快看天上!太阳!”

徐雨生再次甩开袖子,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疯婆子,便想着一走了之,今天算是出师不利,总好过一直被这疯婆娘缠着。心下打定主意偷偷溜走,抬脚便要离开,顺带着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接着他也跟顾彤一样的姿势仰着头看着天,阳光刺眼却浑然不觉。

浑圆无缺的太阳,此时却被侵蚀了一角!

天狗食日!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天象,只是心下所想,都是那个中年人说的话——天真的要黑了!

“天狗吃太阳啦!”不知何时,四周都是这样的声音,嘈嘈杂杂,不一会儿,映红桥上挤满了人,从这边过来的,往那边过去的,往常宽裕的桥面如今却怎么也不够两拨人通过的,可谁也不让谁,纷纷急着逃回家,或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这可怕的天象。

天狗食日,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灾祸呢!

而还在惊慌之中的徐雨生,不知被谁的胳膊顶了一下背脊,一个不慎便向前栽落,“扑通”一声掉进了湖中。

顾彤趴在桥栏上拍掌笑着,朝人群叫道:“徐公子下水抓鱼去了!”

天色渐暗,太阳形如残月,中年书生模样的男子行到华荫街的时候,各家门口都已经挂起了灯笼。各色灯笼各色的光映在路上,街上早无行人,不时便传来敲锣声和形形色色古怪的咒语声,让这条本来最为繁华的街道犹如鬼域冥路一般恐怖。

中年男子神色坦然,快步行在这条街上,偶尔抬头看下残缺的太阳,一路上不时地从屋子里走出个拿着铜锣的人出来死命敲打,他也不以为意。

走到街角,他抬眼看了看屋子上的牌匾,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凤回巢”三个字,便停下脚步。屋子口也有个少年拿着铜锣在敲,一边口中喃喃念着,比之前听到的还要古怪许多的咒语。

那少年停下敲锣的动作,有些害怕地看着昏暗灯光下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这儿可有一个老先生在等人喝酒?”

少年拍了拍胸口,点头道:“客官请自便,我这儿要敲锣驱赶天狗,就不招待你了。”

中年男子也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要走进屋子。

忽听少年叫道:“等下客官,奶奶叫我来敲锣,我却不知道赶天狗该念什么咒,客官你知道吗?”

中年男子道:“禹国赶天狗的咒有很多,三州各有不同,像是我们中州最常用的就是‘金锣响,邪祟慌,驱天狗,吐太阳。’”

少年逐字记住,口中反复念了几遍,道了句谢,便要开始他的驱赶天狗的仪式。

中年男子笑道:“如果天狗高在九天之上,你的这些锣声咒语它未必听得到吧?”

少年赶忙摇头道:“客官可别这么说,这叫心诚则灵!九州大地上这么多人敲锣念咒,天狗再厉害也会怕的!”

“心诚则灵...”男子念着,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进了这间酒家。

酒家内点着好些蜡烛,但相比寻常黑夜,仍要显得昏暗许多。柜台前见着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小女孩,想来是这酒家的主人,他们挤在一起,正虔诚地朝着面前摆放的轩辕四面神像祷告。

老掌柜见了中年男子进来,正要停下祷告去招呼,男子摆手示意不用,径直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那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桌上摆着几盘小菜和两壶酒,座上坐着个神采奕奕的老人。

“葛老,司内安排记录天象时间,所以来迟了一步,还请见谅。”中年男子在老人对面坐下,正要给自己倒碗罚酒,发现酒早已倒好,便微微一笑,一口饮尽。

老者笑道:“我还以为丘老弟今天公务繁忙,要爽约了呢。”

说着又给斟满了一晚酒,中年男子也不拘束。他名丘朔,是钦天司的现任监正令,而这位葛老是卸任了的前监正令,葛老于他亦师亦友,可算是忘年之交。待老人斟好酒,丘朔笑着道:“葛老之约,哪能不来呢?”

接着丘朔又道:“我先前还奇怪,葛老为什么要提前一个月约好我喝酒,临到十天前才发现,原来葛老早就计算好今日有日蚀,是在考我呢!”

葛老“哈哈”一笑,给自己也斟上酒,随即问道:“日蚀天象如此罕见,照例是要上报天子,怎么没见皇宫事先有什么动静,也没有提前通报百姓?”

丘朔端起酒潜酌了一口,细品之下这里的酒伴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口中说道:“这事早在七天之前就已经报上去了,可皇帝陛下觉得既然日蚀可以事先推算出来,那就算不得什么天降预兆的大事,再者皇族刚从巫梦山祭祖回来,不宜再进行大祭,民间则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不必多做解释。”

葛老轻笑一声,道:“咱们这位皇帝倒是心大,也不怕三州百姓以为天子失德,才引起天狗食日的天象。”

丘朔放下酒碗,笑道:“当时陛下就这么说,九州五域南有南兆、明鱼,北有朔国,西域还有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国家,若说天子失德,又能断定是哪个天子失德?怎么就不能是别国的皇帝失德?”

葛老差点喷出口中的酒水,苦笑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能这么想,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丘朔道:“古往今来迷信天象的皇帝数不胜数,像我们这样的星官,因为一句卜辞而丢掉性命的也不在少数,当今皇帝能看淡这种自然天象,安然处之,那对我们臣子而言自然是好事了。”

“丘老弟倒是会替君分忧。”

丘朔复端起酒,向老人敬酒,“当今天子独好美酒,酒能解忧,葛老才是真正替君分忧之人。”

两人大笑,各饮一碗酒。

适时天日全蚀,天色骤然一片漆黑,那种黑远比普通的黑夜要彻底得多,仿佛置身于一场黑雾之中,酒家外紧罗密布的敲锣声便急剧响了起来。

葛老看了看窗外,皱眉道:“日蚀天象实为罕见,没有提前通报百姓,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

丘朔点头道:“虽是如此,即便通报了全城,也难以通报整个大禹三州,百姓就算事先知道日蚀的发生,也多半还会进行现在的驱天狗的仪式,这种昼夜交替的天象很难叫百姓安心,倒不如听之任之。”

葛老思索了会儿,也赞同了这说法。酒家老板见这边灯火暗了,便无声无息地过来给灯添油。

丘朔好似想起什么,好笑道:“这在我们禹国还算好的,北朔那边把日蚀称作‘蛇神噬丹’,说是一只巨大的蛇神吞吐太阳,类似道家的修炼内丹。在崇拜太阳的明鱼国那边,则觉得日蚀是太阳熄灭了,每逢此时明鱼皇帝就会亲率大军到河边朝天空齐射火矢,以此来点燃太阳,记载上每次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火灾,颇为...有意思。”

葛老也被引得发笑,道:“我早先也对这事感兴趣,还想着若有一天日蚀的时候能在明鱼亲眼瞧瞧这仪式就此生无憾了,谁料想今天便错过了一大憾事。”

丘朔“哈哈”笑着,想起门前少年问他驱赶天狗咒语那副认真的样子,道:“这样说来,我们禹国的天狗食日论虽然荒谬,但好歹危害不大,满城吵闹这半个时辰也无伤大雅。”

葛老正要说话,忽听一旁掌灯的酒家老板惊呼:“两位客官可不敢这么说!”

两人一愣,不知这酒家老板为何突然打断两人说话,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葛老满脸不悦,显然是不喜欢旁人听他们说话还要插口。

丘朔朝葛老笑了笑,让他不要生气,一面朝着酒家老板问道:“老板何出此言?”

酒家老板轻轻鞠了一躬,道:“老朽绝不是有意偷听两位客官说话,只是这天上的邪魔咒得、骂得,就是不能质疑它,如果被它知道了,为了显露威严,它就把太阳吞着带到永夜国去了!”

丘朔和葛老相视而笑,老板会信天狗食日这样的传说在他们意料之中,但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笃定的说辞。

老板佝偻着身子,见两人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忙道:“客官可千万别不当真,老朽活这么大把年纪,是绝对不会乱说话的。”

葛老指了指丘朔,又指了指自己,正色道:“这位是大禹钦天司的现任监正令,而我则是上一任监正令,我们负责统察天象,在这件事上是更加不会乱说话的。”

老板一听是官家人,着实吓了一头冷汗,在大禹星官的品级不算很高,但终究是官,那是平民百姓一百个胆也不愿去惹的。

丘朔道:“老板不用拘谨,我们只是来喝酒闲谈,也算不上什么官,但术有专攻,在天象星律方面我二人自认绝不算外行,如果你觉得我们说得有何不妥,也尽管说出来讨论讨论便是了。”

老板听得丘朔语气温和,舒了口气,一手默默地擦了擦汗。

葛老知道自己语气生硬吓着对方了,也笑着道:“我们是人又不是天狗,你怕我们做什么?”

老板咳嗽几声,压低声音道:“两位老爷见多识广,自然是比老朽知道的多,但是也有所不知啊,那天狗绝不是民间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

老板说得一本正经,两人也不好再笑。丘朔也有些猜测,想来这个老人想法如此坚定,必有什么特殊经历,便道:“先前我们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大禹南北各个国家对日蚀都有不同的传说,你又如何肯定天狗就是真的呢?”

老板叹息一声,说道:“老朽一家祖籍并非大禹人士,老朽的祖上本生自东方青芙国孤蟾山,在山下的一座小集镇中做酿酒的生意,也经常往返于禹国边境贩卖自酿的酒,不知道两位大人可有听说过孤蟾山?”

“孤蟾山?”丘朔默念着,在记忆中的百川图中搜寻这个名字,与禹国坐拥雍州、中州、江州三州之土不同,青芙国仅有青州一州之土,禹国各地以各州里的大城名划分地界,而青芙国却以附近的大山湖泊甚至林木为名,可任由丘朔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青芙国有一座叫“孤蟾山”的地方。

谁知葛老却点头道:“孤蟾山我是知道的。”

丘朔暗道惭愧,他曾向葛老学习过百川山河图,早先的他以为五域九州各地的山川名岳他都了如指掌,谁知道自己还是孤陋寡闻了。当下以为那孤蟾山是座百川图里不起眼的小山,便也没有计较。

老板继续道:“老朽自小是在长留京长大的,但也曾听爷爷说过青芙国的一些传闻,青芙国那边盛行巫道,那边的说法里,天狗食日是另一种说法,老朽都有点忘记了...”

丘朔提醒道:“那边称日蚀为‘太阴蚀阳’,意思就是月亮遮挡太阳,这也是我们沿用计算日蚀时间的准则,应该很准确的说法,不过这也和天狗没什么关系吧?”

老人小声嘀咕道:“老朽小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就觉得这说法很好笑,如果是月亮遮挡太阳,月亮也发光啊,怎么会一片漆黑?”

丘朔笑了笑也不反驳,老人接着道:“老朽爷爷还在孤蟾山的时候,老朽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家里做的都是低本薄利的小生意,也就一年一度春天的时候运酒来禹国卖能赚些钱,往返一次要一个月的时间,也狠不下心请帮工,家中小孩又无人照顾,所以每次都是全家老少一起出发,来到禹国找到酒家客栈卖完酒才回去...”

葛老听他说来家常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提醒道:“然后呢?”

老板却没听出葛老催促的意思,自顾自道:“那次太爷爷、太奶奶带着爷爷出发,想不到那次卖完酒,在路上耽搁了好多时间,想着集镇的家里还有好多谷米没晒,都要发霉了,太爷爷心急如焚,在路上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都没有听进耳里,谁知道回到家乡,孤蟾山却消失不见了,他们找到原先住的小集镇处,发现整个小镇已经被塌掉的山给掩埋了!”

丘朔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竟有此事?”

葛老却似没太吃惊,说道:“你太爷爷那一辈应该是一百多年前了吧?记载中孤蟾山确实是那个时候消失的。”

丘朔讶异道:“好好的一座山怎么会突然塌掉?难道你太爷爷离开孤蟾山之前没有一点迹象?”

老板想了想,道:“爷爷说在出发之前五年,天上就出现了颗奇怪的星星,但是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星星,但出现星星五年青芙国也没出什么事,大家都没上心。倒是第二年太爷爷去禹国回来一趟,发现整座山都不见了,废墟之下死了好多人。当时那里方圆十里不见一处人烟,一家人当惊受怕地,就想着往最近的祭坛向月巫女们求救,晚上一家在湖边大树下露宿,谁知夜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相距不到三里的湖水东边,多出了一座大山的身影...”

“孤蟾山?”

老板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不是山!”

丘朔知道是老板故意吊胃口,无奈地随着他意问道:“那是什么?”

老板做出夸张的表情,一手指着高处道:“是一只高如山峰的巨大天狗!”

丘朔一听之下,不禁暗笑,脸上虽然没怎么表现出来,心中瞬间对这个故事失去了兴趣——说来说去,口耳相传,最终还是些怪诞不经的传说。

葛老却面色凝重,问道:“你是说孤蟾山就是被那只天狗给毁掉的?”

老板道:“爷爷他们一行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多半是这样,那时一家人都吓得惊魂失魄,本来往东去祭坛的,结果被天狗挡了路,却西行逃来了禹国,后来听说那只天狗被神御大人亲手收服,但孤蟾山的集镇却没有重建,所以后来也就定居在了禹国。”

葛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丘朔有些讶异,想不到葛老居然能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若是以前还在钦天司的时候,葛老一定会拍着桌子大笑荒谬的。

忽听葛老又问道:“那你祖上又是什么时候搬来长留京的?可是三妖之乱的时候?”

丘朔讶异更甚,提醒道:“葛老...”

三妖之乱!

百年前正是禹国王朝更替的时候。那时还是前禹皇朝,当时的洪兴皇帝宠幸外族皇妃,不理朝政,还仍有皇妃族党乱了朝内纲纪,外戚氏族还封禁长留京城门长达三个月,把城民百姓当作困兽家禽随意捕猎宰杀,致使天怒人怨,后来后禹的开国皇帝、当时任平北大将军的明烛先帝于雍州畏龙川起兵,一路打到长留京,平定皇城,因皇族血脉凋零便自立为尊,也便建立了后禹王朝。这段历史里人杰辈出,便是明烛先帝也是映耀后世,在后禹算不得什么秘史,但史书上都称之为“长留之乱”,而不是民间传说群妖乱城的“三妖之乱”。

葛老曾身为监正令,更是参与过这段历史的编写,即便是为了方便同不读史书的酒家老板交流,也万万不该用这种词汇的。

葛老却摆了摆手,没有理他,等着老板回答。

老板想了想道:“应该是平定三妖之乱之后不久了,毕竟三妖之乱的时候封了城,然后是明烛皇帝率大军攻城,都进不了城。后来城门大开广迎商客,哪有谁敢来?据爷爷说,那时候京城里到处都是鲜血符箓,弄得和地狱似的,祖上是外地人又没什么本钱,才壮着胆子在长留京落了户,这才在禹国安定了下来。”

丘朔听得直皱眉,看向葛老,后者却依旧在思考的样子,没有理会他。

从日蚀牵扯到前朝历史,这可不算小事。当然丘朔也不会当真,这样的传说在城里比比皆是,但若还有人信,现在的长留京便就不会这样繁华了。丘朔早年还是个勘吏的时候,四处勘察山川地貌,游历过不少地方,往往都是人聚集越多的地方,山精鬼魅的故事便越多,可要说有谁真的信以为真的话,那只有惹人背后嘲笑的份。

正沉默着,忽听“咣当”一声,三人看了过去,原来是先前店门口敲锣的那个少年将铜锣扔在了柜台上。

年老的老板娘有些生气道:“怎么毛手毛脚的,还有客人在呢!”

那少年朝这边桌子瞧了过来,“哦”地一声,赶忙道了歉。

丘朔笑了笑表示无碍,一旁的老板问道:“佳儿,天狗还没赶走,你怎么就回来了?”

那少年有些怨气道:“爷爷,不是我不敲了,是天狗赶不走了,外面都没人敲了。”

老板生气地一跺脚,骂道:“胡说八道,天狗怎么可能赶不走?那天底下的人都别活了!”

少年委屈道:“你瞧瞧外边,赶了这么久没赶走,怕是天狗把太阳吞进肚子里了。”

老板还待再训斥几句,再看向这边,这两位官爷却是脸都吓得灰白了。

葛老僵着头看了看还是漆黑的窗外,声音沙哑,“丘老弟,你可见过记载里有哪次日全蚀超过半刻钟的?”

丘朔咽了口口水,摇头道:“不曾见过...”

葛老深吸了口气,又问道:“从刚刚天全黑开始,到现在有一刻钟了吧?”

丘朔脑中一片空白,但还是点了点头,以他对时间的敏感绝对错不了。

“那...为什么还是一片漆黑?”

丘朔看向葛老,对方也看着自己,无名的恐惧写在脸上。

他感觉自己连动都不敢动,不敢去外面看一下,甚至不敢想,为什么太阳还不出来?

一片死水般的寂静。老板见两人吓成这样,自己也被吓得不轻,惊恐道:“两位大人别吓老朽,难道太阳真的不见了?”

小女孩被吓得呜呜哭了起来,听得哭声,唤起丘朔心中一片清明,他脑中灵光一现,大声道:“会不会是全蚀的时候突然变了天,天上的乌云把残蚀的阳光给遮住了?”

他说那么大声,完全是为了壮胆,以及强迫自己忽略今天根本不会变阴天的长年经验。

葛老愣了一愣,拍桌笑道:“对,我真是人老智昏了,这都没想到!走,咱们出去瞧瞧!”

丘朔也试图笑了笑,他发现自己的脸还是绷紧着的。

老人忙地起身,快步赶往门外,丘朔也站起身,放下一块碎银。见小女孩被劝慰地不再哭了,老板则还是一副呆滞的眼神,临行前便轻声安慰道:“放心,怎么会有事呢?”

“怎么会有事呢”,而不是“不会有事的”。说完这句话的丘朔,心情这才安定了一些。

古人崇敬太阳又畏惧太阳,把它视作高高在上、日复一日巡视的君王,它的威严和规律总是千变一律,枯燥而单调,人们甚至创造出挑战它威严的神话,想象着人类用箭将它的九个兄弟射了下来,却不曾真正想过,射下这第十个太阳,这世界会怎么样。

可无论怎么样,千万年来沧海桑田、王朝更替,太阳却从没有休止过,它不会消失,也不可能消失!

丘朔这么想着,心中大定,快步向门外走去。

大街之上空无一人,昏暗的灯笼光照下,只见葛老瘫坐在地上。

丘朔心悬在天,无暇顾及葛老,望向南天的太阳方位,只见黯淡的光圈还在那儿,心瞬间放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全蚀为何持续这么久,可只要太阳还在天上,那便万事皆安——说到底“天狗食日”这样的神话还是太过危人耸听,自己刚刚居然还有些担心...

丘朔无奈地笑了笑,这才出言安慰道:“葛老,太阳还在天上,只是不知道全蚀为何持续了这么久。”

他以为是老人眼神不大好,没瞧见那个黯淡的光圈。

老人恍若未闻,口中喃喃地念道:“黑天无主,紫星犯宫...”

丘朔一听之下,大惊失色,赶紧去搀扶老人,一边压低声音道:“葛老,这话可不能乱说!”

丘朔身为钦天司监正,自然对这类星象谶言最为敏感,须知诸天星象以紫微为尊,又被称为帝王之星,紫微所在北域紫宫,又被称作“中宫”,乃是人间帝王的象征——“犯宫”这类词无疑是暗指叛乱的大忌之词!

虽不知葛老为何突然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作为葛老多年的朋友,丘朔万万不可能放任不管,便想着带葛老离开闹市,别教葛老神志不清说的胡话害得老人殒命。

被搀扶起来的葛老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喘息起来,好似窒息了好久。

丘朔想是葛老一时失了心智,便又小心提醒道:“葛老,这种胡话以后千万莫要乱说,否则被人听去...是要杀头的!”

葛老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却是伸手指向了天。

指的不是太阳,而是头顶上的天。丘朔奇怪着,复又看了眼太阳所在的位置,方才安心,然后看向头顶的天空,惊得他呆滞了片刻。

正上方的天空之中,烁然一颗紫色的大星!

“这是什么星?”丘朔吃惊道,他先前急着确认太阳,却未发现中天之中多了这样一颗星星,以他对诸天星辰的了解,是绝不会有这么一颗星星会出现在中天位的,更何况日蚀之时,诸星灰暗,为何独有此星出现?

可相比之前担忧太阳消失的惊魂失魄,看到这颗星星时他也只是吃惊而已,可能还有些欣喜,因为作为一名星官观察星象这么多年,并不总是想要附和前人的经验,记录一些早有定论、万年不变的规律,也希望自己能发现晦暗的星辰记录到天图星典里去的。

只是这颗紫色的星星,完全谈不上晦暗,甚至太过显眼了。

丘朔想起葛老的那句“紫星犯宫”,当下有些奇异道:“难道这是紫微星移位?可中宫在北,若要说也是‘紫星出宫’,何来‘犯宫’?紫微星也不及这颗星明亮...”

他好似自言自语,没想着葛老回答,不一会儿便自己否定了想法,笑着道:“千百年来,星辰皆有轨迹,也没听说过哪颗星越过轨位的...”

丘朔扶着老人往华荫街走,不时抬头看那颗星星,愈看之下,愈发觉得心中打鼓。

“难道是天现吉星,预示我大禹皇朝再得百年盛世?”丘朔喃喃道,他虽然身为监正,并不一味轻信星象预兆,但是今日之事实在匪夷所思,日蚀不退,天现紫星,不由得他不去联想这些星卜之说。

历来星占之中,赤星主战,黑星主丧,而紫星所指都是位于紫微垣的紫微帝星,如今紫星白昼现于日蚀之时,不正是象征帝王气盛盖日,天下昌盛繁荣吗?

身边忽然一声轻笑,葛老收回被托扶的手臂,有些无奈的笑意,“你之前说日蚀如果预示天子失德,天下国度众多,不能确定是我大禹之祸,为何现在天现吉星,便能说是我禹国之喜呢?”

丘朔见葛老恢复神智,倒也不在意葛老的嘲弄,“哈哈”一笑,问道:“葛老,刚刚你是怎么了?”

葛老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丘朔始终弄不明白葛老缘何突然迷了心智,虽然日蚀诡异地持久,但太阳好歹未曾“消失”,中天之上出现无名紫星也不确定是凶是吉,这对他们这些星官来说都是百年难遇的机缘,说不定可以藉此名留青史——试问古来多少星官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碌碌无为度过一生,何尝不是欠缺如今这样的机遇呢?

丘朔心中打定主意,想邀请葛老一同前往钦天司,司里他事先安排好了星吏统计日蚀时间,如果能把今天这事完整记载下来,那说不定自此便可以对日蚀及天星征兆有更深刻的认知。他询问道:“葛老,你也觉得这颗紫星是吉兆?”

谁知葛老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丘朔第一次见这颗星,怎么就敢断定它是凶是吉?”

丘朔一愣,葛老直接称呼了他的名字!他印象之中,在和葛老成了朋友之后,葛老都一直称呼他为“丘老弟”,直接称呼名字还是在他初入钦天司向葛老求学那会儿,那时候葛老算是他的师父,经常会在丘朔提出问题的时候,老人叫出他名字,再这么反问他,而丘朔便学着每次做足功课,以做到对答如流,所以成绩总是高出其他求学的学生一大截。

如今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十几年前的记忆浮现眼前,引得丘朔有些恍惚。

但丘朔还是丘朔,就算如今已是钦天司里别人的老师,但面对这个曾经老师的发问,丝毫不敢含糊,躬身回答道:“日全蚀持久不退,新星盖日之象更是闻所未闻,这些只是我的一些猜想,不敢妄下定论!”

葛老面色稍和,又问道:“古典之中可有天空突现新星的记载?”

丘朔复又看了看天空,道:“有是有过,难道这是客星?可是客星常随有彗尾,这颗紫星怎么看都不像是...”

“是不像,可没别的解释了,新星怎可能如此明亮?”葛老叹息一声,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语:“客星古来有凶有吉两说,这颗紫色客星代指的不是凶吉之兆,而是灾!是天下的大灾劫!”

丘朔心中打鼓骤然而停,仿佛停滞了片刻,复又剧烈地撞击起来。他面色涨红,问道:“葛老怎么就能确定这是灾星?难道古书上有记载过这颗星的出现?”

葛老摇头:“这颗星没出现在任何古籍上,而是出现在了青芙国民间的民谣里。”

丘朔莫名有些生气,犹豫了会儿还是直言道:“葛老,恕我说句直话,你今天不像是一个前监正,而像一个迷信的民间老人,总是说些神神道道的事,这太不像你的性格了。”

葛老苦笑了笑,半晌才幽幽道:“我如今辞官在家,可不就是个普通的民间老人吗?”

丘朔看着葛老,灰暗的灯光下,瞬间觉得葛老突然老了好几岁的样子,这位老人身体一直很好,否则丘朔也不敢放心地陪他喝酒,可自老人走出酒家看到这颗星星之后,他的生命好似流水般地在流逝着。

不同于丘朔莫名战栗的心跳,这位老人面临的是真正的恐惧。

丘朔再怎么犟脾气也终归于心不忍,何况这位老人是他最为尊敬和要好的朋友。

“葛老,我陪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再登门与你商讨。”丘朔望了望太阳的光环,喃喃道:“希望太阳早些出来。”

葛老摆了摆手,沉声道:“这些事我今天便要跟你说明白。”

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丘朔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他握紧拳头,强自将那股莫名的情绪压抑着。

葛老拍了拍丘朔的肩膀,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朋友,有些欣慰的神色。

“二十五年前,你才来钦天司的时候,司里的其他人都不看好你,说你没个学生的样子,不尊敬老师,尤其喜欢发问,问一些古人今人、可能再过五百年都没人能回答你的问题,让老师下不了台阶。试想有这样一个学生,任何一位老师都要头疼的。”

丘朔听到葛老的回忆,心情瞬间平复了下来,他嘴角扬起笑容,想到那个时光里,是他最为得意和肆意妄为的时候。

葛老也挂着笑,继续道:“所以我在教你的时候,你每次问问题,我都会问你为什么这么问,其实是想煞煞你的锐气,自己可以清闲一点。谁知道你几次碰壁之后,就真的每次特地查阅资料、搜集典故,精心准备好久过来问我问题,开始时我也被你弄得始料不及,当着学生的面出了不小的糗。”

丘朔“哈哈”笑了起来,拱手行礼道:“那时实在是我这个做学生的不知尊师重道,得罪老师了。”

葛老摆了摆手,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更何况你求知好学本是好事,又怎么算是得罪?所以好几次被你问倒之后,我也多方去研究了好几个问题,虽说不能全都给你解答,但大多数如今能相见的答案,我都算给了一个交代了。”

丘朔点了点头,葛老看似轻慢学问,其实是他认识的人中最为认真的一个...却不知葛老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葛老深吸了口气,道:“可是有个问题,我算是找到了答案,却没能将答案告诉你,后来我心陷疑障,愈发以自己之短浅而漠视真相,觉得当初知道的答案不过是乡野村夫的笑谈,直到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

丘朔心中一惊,当年自己虽然天马行空,但问的问题总归不是什么白马非马的悖论哲理,何以让葛老如此介怀?

“葛老,是什么问题这么困扰你?”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简单到当时那些学生都笑话你乱发问。”葛老苦笑复述:“为什么‘长留之乱’时荡魔大军南下长留之前,明烛皇帝要上龙形山请浩然天师下山,而不是扫平长留叛军之后再去请浩然天师?”

丘朔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自己问过这么没水准的问题,他本待大笑,见葛老凝重的神色,便心知这并不是玩笑。

“可如今想来,可能就是当年明烛皇帝从畏龙川南下,顺途而为,若是等战事结束,再从长留京...”丘朔说着,却自己止住了话,他想起自己的确问过这样的问题,还为此查明了荡魔军的行军路线,绕开鸿途山往西到龙形山所绕的路,远比从长留到龙形山的路程远上两倍不止,更何况那时候是二十万大军的行军,远不是一句“帝往龙形,敕召天师”所能概括的。

可如果是如今的丘朔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也似乎不会觉得有多奇怪,当时外族封锁长留城,城内诸多淫行杀祸,传为人间地狱,明烛皇帝信奉道教,特地上山去请天师下山也不奇怪。后来龙形山天师世代得明烛皇帝誉为“天人之师”,在大禹独领道统,可见一斑。

想来这样一个不上台面的问题,葛老只需寥寥几句就能打发掉,可这位老人却做了细致的查证,丘朔想来钦佩不已,又不免心生惭愧。

葛老道:“本来那时我就在参与编写《前禹史》,在最后一段的长留之乱没怎么上心,因为我本身对这段历史不太了解,都还是引用的上一代的记闻,可那天被你问到这个问题之后,我本来想随便找点记闻之中的事来回答你,可找来找去,不仅没有找到答案,反而发现在‘帝往龙形’的时候,另一个皇帝却出现在鸿途山,并剿灭了妖后控制的叛军。”

“那是记闻有误了吧?我记得如今成书的《前禹书》里,出现在鸿途山的是剑成公领军的五万云龙军。”

葛老摇了摇头,道:“成书的《前禹书》里是已经修改过的说法,而在我当时多方求证当年参与过长留平乱的荡魔军、云龙军家人之后,得出的却是与现在所说的相反的结果——剑成公不在鸿途山,而是亲自去了龙形山。”

丘朔皱了皱眉,疑惑道:“当时绕路去龙形山路途遥远,明烛皇帝可能不适舟车劳顿,以剑成公之声名威望去请天师又不会失礼节,怎么想都是最为合理的办法,这有什么奇怪吗?”

“换别人不奇怪,可剑成公去那就是奇闻。”葛老道,“你知道明烛皇帝对剑成公的评价,说古来‘伏龙’当是如此,可以说当年明烛皇帝依靠畏龙川的镇北军可以扫平先禹半个国度,没有这位剑成公,是很难成事的。”

丘朔点头。

葛老继续道:“单荡魔军包围了长留近一个月,迟迟不肯进攻,《前禹书》里根本没写原因,可在我看来,分明就是在等剑成公的到来,这场仗没有剑成公显然打不起来,为何兵临城下,明烛皇帝会派最为重要的主帅去请天师?还为此围城等了一个月不攻,这在兵家都是大忌,剑成公更不可能不知道。”

丘朔轻轻点头,思索着这一切,好像豁然开朗。“所以浩然天师在平定长留之乱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个道教天师能在战事上的作用,怎么会高过久经沙场、天纵之姿的剑成公?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葛老点头,挥手指着这条漆黑的街道:“也就是外族封闭长留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丘朔心跳加速,他张开嘴,感觉心就快从嘴里跳出来。他吐出答案:“三妖之乱?!”

他说出这几个字后,漆黑沉寂的街道仿佛回应般地吹来一股凉风,使得气氛愈加阴冷诡异了起来。一百多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那些他避而不谈的神怪谬论?

葛老不置可否,说道:“之后我便在藏书阁查找当年的手记,有妖后是不知名外族公主的说法,也有说妖后出生于清芙国,但无论如何查证,都不知道妖后蓝姬和她的族群具体来自哪里,又是哪一族,试想怎会无缘无故出来一个不知名的外族公主,闹出这么大的动乱之后,还查不到是何方人士的?”

丘朔迟疑片刻,说道:“会不会是明烛皇帝空宏大量,不愿将罪责加之一族,所以特地将这个族名抹去了?”

葛老又拍了拍丘朔的肩,点头感叹道:“当年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明烛皇帝仁德泽被,当年前禹朝皇族之后凋零所剩无几,众臣请求流放北疆,明烛皇帝却执意封其世代继承北滨王之号,故而对待妖后的族人也未必不会不网开一面。可是这样的隐秘也只是对民间而言,因为根本算不上什么忌讳,根本不可能在钦天司一点痕迹不留,如果真的一点痕迹也不留,那便一定是犯了忌讳。”

丘朔皱着眉点了点头,葛老这种说法并不算空穴来风,“犯忌”一说老师不讲、学生不问,书中更没有指引,但这是钦天司和藏书阁里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当一个史官星吏,这条甚至可以作为立身之本,所以丘朔才会对葛老那句犯忌的话那么大反应。

编史之时,倘若遇到诸如这样讳莫如深的迹象,史官往往如触毒蛇,早早收手,倘若稍有迟疑,便会被那毒蛇反咬一口,有死无生。

葛老回忆道:“当时我也知道这事颇有蹊跷,好奇心使然,便转而在长留民间查访,从当年存活的宫女和百姓后人的嘴里听到一些怪诞的故事,可与藏书阁的手记不同,关于妖后的说法却出奇一致,妖后和她的族人都是吃人的妖族,而作为他们显现的预兆,天上这颗紫星在那时就曾出现过,随后的那场霍乱便是有名的‘三妖之乱’。”

丘朔愣了一愣,看着天上的紫星,不知作何反应。

葛老继而道:“我曾对你说过,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如果听信神怪之说,那可不必学什么天文地志、医理药学,躺在家中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都用神鬼解释、病痛祈求神佑就行了。”

丘朔点了点头,道:“我也一直秉信这一点。”

葛老叹息:“当时的我也把这些当成志怪传说,‘三妖之乱’的说法更作不得真,可我在极少数由青芙国的移民口中听到一件怪事,那就是他们国度也有‘三妖之乱’的说法,也就是刚刚‘凤回巢’老板所说的故事,我四下打听之下,却又从南兆来的一名商客口中听到,南兆百年前竟然同样有‘三妖之乱’的传说。”

丘朔听得头皮发麻,喃喃道:“同一时间,在三个相邻的国家同时有了三妖之乱的传说...”

“如果是民间故事的传播倒也不值得奇怪,可在三个国家的传说各有不同,还都是在同一时期产生的动乱,这就不得不说是疑点重重了。”

葛老点头。

丘朔疑惑道:“难道是三个国家的动乱被民间整合到一起,合称为‘三妖之乱’?”

葛老道:“据我所知,至少在禹国的传说里不是,我们这里的‘三妖’指的是蓝姬和她两个孪生的妹妹,传说百年前天空中出现紫星之后,有三只鸾凤盘旋于琅清殿之上,之后洪兴皇帝迎娶异族三位公主入宫,便开始了禹国的三妖之乱。可在前朝的手记之中,只提到了蓝姬一人,并未提她的两个妹妹,至于蓝姬的两个妹妹是史料里故意隐去,还是民间为了凑数‘三妖’编造出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青芙、南兆两国的传说呢?”

“南兆的传说最为模糊,光是我在长留听到的版本就有五种说法,听起来跟别的山精鬼魅故事没什么不同,而青芙国神御降服犬妖的故事则细致得多,所以当时我便决定亲自去趟青芙调查‘三妖之乱’,说不定还能从侧面了解到当年禹国的动乱原因。”

丘朔表示赞同,如果是他也会这么做,旁敲侧击,而且能完好避开所在禹国的忌讳,可谓一举两得。

“于是当年我借访学之机去了青芙一趟,沿途听到关于‘三妖’的故事与凤回巢老板的话没有多大区别,但却听说了更为匪夷所思的事...你不是一直奇怪我怎么会说那句逆乱的话吗?那句话便是那时从青芙的民间听来的,而据说真正的来源,则是百年前的天祝。”

“天祝?”丘朔吃惊道,“青芙国崇信巫道,天祝和神御作为祝师和巫女之首,说的话分量比青芙国的皇帝还要重,所以这预言在青芙国并不算是逆乱。”

丘朔说完这话,心中的担心也少了几分,既然这话出自青芙国,葛老就不算犯了散播逆言的大罪。

“黑天无主,紫星犯宫;阴阳会际,昼夜不息;三灾三劫,圣树临冬。”葛老喃喃念道,“这个预言在青芙民间广为流传,但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我以前也弄不明白,把这当成青芙国巫祭文化的一部分,你也知道,各国不论宗教还是巫卜,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预言,所以也没当真,直到今天...”

丘朔深吸一口气,“直到今天预言应验了...不过‘黑天无主’是说太阳消失,‘阴阳会际’是指日蚀之时太阳和太阴交汇,可‘紫星犯宫’对不上啊,中宫在北天紫微垣才对吧?”丘朔慌张地看了看那颗紫星,居然莫名害怕起这些征兆真的应验。

葛老看了丘朔一眼,摇了摇头,“以你以往的冷静,是万万不会犯今天这样武断的错的...你太慌乱了。”

丘朔咽了口口水,咳嗽了几声,他拍了拍胸口,发现心跳快如摊舞的鼓点,自己先前却全然不觉。

今天是怎么了,那股感觉...不详的感觉,这种天方夜谭也值得信吗?

“古早的先祖们把天域分为九宫,而中天便是中宫。”丘朔正色道,“可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说法,星名杂乱粗糙不说,星宫胡乱分位在现在看来根本难登大雅之堂,就算是青芙国也早就不用这种分宫了,可见预言应验不过是巧合,百年前天祝的话也未必不是巫卜的胡言乱语。”

葛老看了丘朔一眼,叹息道:“井底之蛙,不见海阔,看来我们所知所学都被不过如此。”

丘朔一股怒意自心中升腾而起,就算葛老曾是他的老师,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侮辱。“葛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巫祝信口开河无关紧要,我也不多说什么,难道我大禹五百多年观测星象的经验在巫祝的预言面前竟是井底之蛙?你也说过,如若神鬼之言可信,那还要我们求学做什么?”

葛老摆了摆手,也不打算争吵,轻声道:“我这话是说得过了,但你一味以为青芙国巫祝只是装神弄鬼,那可真就是管中窥豹了,你想我禹国星学至今有五百多年,你可知青芙国这个名字出现之前,东方的巫祝们便开始观测山河星海、总结规律了?那样的国度里,这样的观测由无数个祝师、巫女们延续了三千多年,我们这五百年算得了什么?若以此自居枉论深浅,岂不就是井底之蛙?”

丘朔哑口无言。

葛老叹息道:“我知道你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我当年又何尝不是?所以我试着去忘掉这些乱力怪神的事,想着如果幸运的话,自己可以在老死之前不碰上这些难题,没有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也算得个善终了...可该来的始终逃不掉,遮着双目、堵住耳朵终究是在骗自己罢了。”

话语像是石头砸在丘朔的胸口上,使得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试想自己沿着山路爬山,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登顶,在山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就算是不枉此生了。可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走的是条永远无法登顶的偏径,是终究要被荒草掩埋的死路,那种无助感便是他现在的心境。

丘朔总算明白了为何葛老出了酒家的门,看到这样的天象会惊慌地瘫坐在地,换成好胜的自己...他极力摇了摇头,否定了这样的绝望,自始至终他都还是半个听众,就算是德高望重的葛老这么说,他也不能就此断定这些事的真假。

“不说这些了。”丘朔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清醒,回忆着葛老说的预言,“‘阴阳会际,昼夜不息’,这是说日蚀会持续一整天?那后面的‘三灾三劫,圣树临冬’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也向青芙国有名的月祭巫女询问过,但她也不知道具体的意思,只是说在青芙国‘圣树’代表这个世界,‘圣树临冬’是最高灾难说法,预示着史无前例的大灾劫!”

丘朔咽了口口水,“比‘三妖之乱’还要大的灾劫?”

葛老苦笑一声,抬头去看中天的紫星。

“青芙国的传说里,中天星现的时候,一只巨大的犬妖显现在这个世上,后来当时的神御亲自出手将其降服,封印在孤蟾祭坛,后来却被另外两个妖物所救,一并毁去了祭坛,踏平了孤蟾山,还摧毁了无数村落城镇。但他们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从那只封印的犬妖口中得知,这些妖物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一生灵诞生打开两界之门,他们才得以踏足九州,青芙国的巫祝称那生灵为‘魔主’,并以中天悬星为其象征。”

“魔主?这...这简直天方夜谭。”丘朔抚了抚额头,不敢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看着那颗星星,不知怎么愈发感觉那颗星星威严之盛,天空无一与其争明,真的好像传说中的玄天皇帝一样不可一世。

“可是预言都应验了啊,异常持久的日蚀,忽如其来的新星,无论我怎么不信...”葛老也一同注视着紫星,“紫星又现,这应该代表着魔主降生于世吧...”

“那后来呢?我们禹国的...‘妖后’被明烛皇帝的荡魔军除去了,青芙国的呢?”

葛老摇头表示不知。“青芙国的‘三妖’传说到了那只犬妖被解救就戛然而止,我当时也不想再继续打听下去,便回了禹国,也再没去南兆一查究竟的心气了。”

丘朔暗道可惜,如果有机会自己必要弄清楚百年前的来龙去脉,可他忽然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探查这一切的真相?

尽管葛老的话耸人听闻,丘朔依旧不愿往最坏处去想,他劝慰道:“葛老,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也许...事态不会真如预言一般,便是真的,也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不,我要去禀报皇帝。”葛老仿佛随口一言。

丘朔今晚听了不少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可怕言论,可唯有这一句真正吓到了他,他惊得全身一颤,赶忙双手拉住葛老的胳膊,“葛老,这些未能证实的话可不能轻易禀告皇帝,否则会惹来杀生之祸的!”

葛老轻轻推开丘朔的胳膊,“我好歹也当了三十多年的官,这些道理怎么会不懂呢?”

丘朔望着葛老,忽然不知怎么开口劝他,这位老人阅历知识都胜过自己数倍,自己能有什么话说服他?

葛老正了正衣冠,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预言征兆难以捉摸、未必是真,自我看到那颗紫星起,我就在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灾祸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值不值得...丘老弟,你还记得我十年前为何辞官吗?”

丘朔一愣,不知葛老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十年前葛老的儿子...”

“对,十年前西域魔国生乱,长胜天将军在长留征兵讨伐,我唯一的孩子不听我劝阻入了军,最终死在了西域的黄沙之上。”葛老幽幽回忆道,“我当时就跟他说过,长胜天将军行兵打战,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根本左右不了什么,可他不听,说是自己尽力守卫国家,和能力无关。后来他战死沙场,我为此埋怨了朝廷许久,辞去了官,每日饮酒度日,总是在想念着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丘朔默然,心也被揪了起来,这样一个肆意潇洒的老人,其实也总是孤苦无依。

葛老忽而笑了起来。“可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了,我那儿子并不是不争气,他的死也不算毫无价值,为了家国尽了他的全力,哪怕微不足道,那都是有意义的。”

丘朔泪眼模糊,他向着葛老鞠了一躬,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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