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池虽大,到底经不住人多势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就高呼起来。
“老爷,奴才挖到东西了。”
沈由检脸色一沉。
“拖出来。”
那人忙急急再挖下去,等到终于清开淤泥瞧清自个挖到的东西时,禁不住一声怪叫,人也随之跌坐在地,脸白成纸。
“是尸……尸骨!”
闻言,众人不觉停了手边活计,悉数呆愣在原地。而有些胆小的,已经忍不住俯身干呕起来。
沈由检铁青了脸,一步一步逼近了荷花池。
清掉泰半淤泥的荷花池中央,一副白骨显露无余。明明在那淤泥下埋了十多载,骨却铮铮。胆子稍大些的人俯身将那骸骨一一捡起来时,沉甸甸的骨似乎一道压进了那几人的心间。小心将骸骨摆在地上,众人下意识退到了一旁。
沈由检死死盯着那铮铮的白骨,厚实的掌已经抽出了腰间盘着的长鞭。
下一刻,凌厉的鞭子已然毫不留情地抽中了白骨。
“宋云儿,你好大的胆子!”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教所有人愣在了当场。
沈念慈踉踉跄跄冲进了别院,散了发髻乱了衣衫,苍白的脸上有珠泪纷坠。已经顾不得自个失态的沈念慈,满眼里只有那一副遭受鞭刑的铮铮白骨。
“给我拖住她。”沈由检阴沉着脸抛出一句。
主子发话,奴才纵是太多的不愿也只能听了。几个家丁上前来道一声得罪后架起沈念慈的臂膀就往一旁退。沈念慈妄自挣扎,声嘶力竭。
“沈由检!她是你的发妻,发妻!你杀了她,将她埋在这废池中,如今还要鞭尸,你会遭天谴的!”
一番哭嚎,竟是比鬼哭还要来得凄惨。有人听不下去,早已悄悄别开脸掩了耳目。
“拖走!”
沈由检转了身,只当那沈念慈如无物。抽了多时的鞭子总算垂了下来,那嗓音却更低了几分。
“将那贱人的骨焚烧殆尽抛进废池,池子给我平了。”
不低不高的嗓音,足以叫院内所有人听个清楚,也足以叫所有人打个冷战。本还在拼死挣扎的沈念慈也听到了,忘了挣扎,忘了哭喊,脸上竟是多了分诡异的笑。
“疯了,疯了。沈由检,你一定会遭天谴的,哈哈。”
这次,不用再叫人驱赶,沈念慈一路大笑着踉跄离去。
明明还是阳春三月,平地生了一道炸雷,惊了众人,也将院中那一声轻叹击得粉碎。
沈念慈疯了。
当铮铮白骨化为灰烬时,沈念慈扑通一声便摔倒在地昏死过去。这一睡竟也睡了整两日,再醒来时,人便疯了。见不得人,甚至见不得光。瞧着沈由检时眼里有浓重的恨意浮现,嘴里直嚷着换我性命。赛荷珠去探视时,刚走近的,沈念慈就扑上来又撕又咬,凄厉的嗓音翻来覆去只道赔我性命。对着一帮奴仆倒是稍稍正常些,却也不愿与丫鬟下人们多言。
只待沈素卿不同。
沈念慈疼沈素卿,整座府里的人都知道。当年为了照顾沈素卿,沈念慈甚至退了婚事做一辈子寡女,轰动一时。如今疯了,再瞧着沈素卿时,好还是那好,却也变得不同。第一眼瞧见沈素卿时,沈念慈就死死抓住了她的手再不肯放,嘴里直念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说话的腔调还有那急急坠下的泪珠,总叫人觉是失散多年的母女相见一般。
于是,府里下人们间开始传言,二奶奶这是被亡故的大夫人上了身。
“鬼怪之说,无稽之谈。”
赛荷珠当然是不信的,甚至在瞧着沈娇鸾煞有介事地描述沈念慈的种种异状时还生了怒意,多年不曾动过手的,就为这一句话,一巴掌便掴在了沈娇鸾的脸上,直惊得沈娇鸾半晌不能回神。
“吩咐下去,再有多舌者,一概杖责四十驱出府去。”
当家主母发了话,下人们莫敢不从。只是,封了得众口,却抵不住人心。欲盖弥彰的事,往往就是在这般强压之下显露端倪。大夫人回来了,不,是大夫人的鬼魂回来了。大夫人回来是为索命,是为伸冤。
而沈府,便在这一片阴云笼罩下迎来了阳春里的最后一场雨。
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居然下了几日不肯停歇。天阴沉,连带着人心都不畅。沈念慈犯了疯病,沈由检多年的旧疾也跟着复发,浑身骨节酸痛不说,到后来竟是下不得床,着实忙坏了一帮奴仆,沈府的大门也几近被各路医者踏平。
那沈由检年青时走南闯北,身子受了寒仗着年青力壮不曾放在心上,年岁大了,这风湿骨痛的毛病便要了人命。良医来了许多,上好的药材也用了不少,却总归不得根治。止痛的药剂初始还有些功效,却也挨不住一日里几贴的用,时间一长,再好的止痛药剂也没了效果。
也就在赛荷珠为沈由检的骨痛发愁的当空,一只精巧的酒坛送进了沈府,一道送来的还有裴府精致的拜帖。打开那拜帖一瞧,赛荷珠的脸色当即就好了几分,忙不迭斟了一杯药酒送到了沈由检榻前。
“老爷,这是那裴府的公子送来的药酒,说是自家秘方,对这风湿骨痛有良效呢。”
沈由检本不愿接,可经不住全身关节的刺痛,到最后也只得皱紧了眉峰颇为费力地接了杯来饮。一杯药酒下肚,沈由检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甚至连那举着杯的手都有了颤意。赛荷珠不明所以,只当是那药酒出了岔子,当即扑到床边握紧了沈由检的掌,脸色大变。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我没事。”
沈由检敛了异色,颤着的大掌却愈发抖得厉害了。知晓夫君说一不二的性格,赛荷珠心间纵是疑惑诸多也只能讪讪禁了言退到一旁。
“吩咐下人,将这次带回的龙涎香送去裴府,权作谢礼。”沈由检靠回床柱旁,眸子缓慢闭合起来。“你也出去罢。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