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鸾，过来。”裴生笑得愈发轻浅了。
轻言软语生了莫大的惑。沈娇鸾尚且自怨时，莲足却也不觉轻抬，一步，再一步，直到最后站在了那人面前。泪还不曾歇，双颊上却又飞了红晕。
“我的好娇鸾。”
裴生叹，起身踏前一步拥了沈娇鸾入怀。人尚在笑，言语轻柔，眸底却总有冰霜倾现。
“可是乐意嫁了我自此与我双宿双飞？可是乐意，自此将余生托付与我？”
“你向来知道的。”沈娇鸾深深埋了颈子到裴生怀间，言辞模糊。
“那便好。”裴生自然环拥，笑得愈飘渺。“两日后，我们成亲。”
沈娇鸾却又在这时挣了环抱退后一步。面上泪痕犹在，人却显认真了几分。本不该多言，偏生那点思量在心间流转千百回后终究忍耐不得，脱口而出。
“你心里，还有沈素卿吗？”
裴生安静回望，良久，双臂一展，再度拥沈娇鸾入怀，人亦笑。
“怎么会。她与我，向来不过无物。娇鸾，你该知，我的娘子，只会是你。”
夜凉，如水。
笙歌止于此。
水袖渐甩，婉迩莺啼百转千回。轻筝次拨，袅袅余音绕梁不绝。好个夜，好个曲儿，好个才子佳人对酒当歌花前月下。
一曲终了，月华失。
水袖收得，花容羞。
“好曲儿。”裴生抚掌轻言。
“好调子。”沈娇鸾半遮了容颜笑。
“来。”裴生执手。
“好。”
佳人轻移了莲足去到那人身旁坐，凤眸半掩，说不出的娇羞。才子撑了一方天地与那佳人倚靠，英眸攒亮，道不尽的风华。
总该是天作之合，总该是良辰美景。
却不知，佳人掩眸时一并掩了心间酸楚。才子，更是眸中亮压阴霾。各怀心事的两人，却又能无事一般相亲相偎，其间啼笑与蹉跎，大抵也只有天上那一方端坐云际的皓月才能分个真切。
“娇鸾，下嫁于我，可是悔过？”裴生轻言。
“无怨，无悔。”沈娇鸾笑，字字珠玑，句句真言。“纵是天地无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娇鸾那颗爱慕的心，此生不变，来世不殒，生生世世不得磨灭。”
明明是说道着衷心的话，偏生眸底生了泪湿。纵使心间酸痛晦涩百般逡巡，话涌至唇边，便成了甜言。
“就算此生无缘，来世无份，奈何桥上那一碗孟婆汤娇鸾便世世不饮，直到再一世能在万千人海中寻见你，自此不离分。”
“傻娇鸾。”
良久，裴生叹。
却总不知，一语成谶。
此时，此间，前厅笙歌漫舞，后厢静寂难捱。夜深人静时分，总有三两不甘分之人伺机而动。那一处掩在夜色下的应春阁，便在此时迎来不速之客。
微佝的身影急急踏入阁中，借着夜色相掩轻推了房门。沈素卿的闺房，自那主子身陨时便空了，如今，人去楼空，阁子便成死物。那人悄悄进了房，也不曾掌灯，料来是对房中摆设熟悉之极，竟是径自奔向妆台处，中间半点磕碰都不曾有。真个到了，又开始四下里翻找。初始还能小心谨慎着行事，时候久了，约莫所寻之物总不见踪影，那人耐心便告了罄。乒乒乓乓的，只教人觉着恨不得将家具物什都毁个彻底。
也就在这时，一道轻嗓飘了来。
“在找什么？”
那人定住。
“你在找的，可是这串玉石链子，宋云儿仅存的遗物？”
话音方落，一点亮光自角落里腾起。烛火摇曳间，老妪枯朽的容颜暴露无遗。就那般安静端坐于榻上，眸子亮得快要烧起来。
“这链子，当日平舟赠与我，心下里觉得喜欢，便始终不曾离了身。途中遇难，在去无由居时，细柳心细，在先生帮忙医治前便帮我取了下来小心收藏，只待我醒来时再度奉还。你没瞧见，便当我舍了链子留在沈府，是也不是？”
那人动也不动。
老妪笑了。
“如今，我该称呼你一声先生，亦或者平舟？还是，沈云昇？”
烛火摇曳。
沈素卿陡然生了些啼笑皆非的挫感。那个男人，在自己身逢绝境时从天而降，犹如神祗。他教会自己如何苟活，送与自个天人之姿，更甚，助自己一臂之力，谋划复仇之计一十三载。如今，云雾拨开之际，才陡然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个局。
自认运筹帷幄的自己呵，原来竟不过是那局中一枚棋子。
有名有姓的卒。
“当日，平舟入府，是为阻拦，而非助我，是也不是？”
沈素卿幽幽叹。
那人终于有所动作。修长指轻弹衣衫，人旋即落座。影影绰绰间，绝色容颜似真似幻。
平舟笑得清浅。
“都知道了些什么，一一道来也无妨。”
窗外，一声乌哭撕破了夜空。
沈素卿讪讪转了颈子望向窗外，所见不过一片漆黑。往昔里，纵是目可视物亦要装作无物，如今，真个放开了，努力了，却当真视则无物。
真正好笑。
“那日，一脚踏上了黄泉路，心间却总放不开。魂魄飘飘浮浮的，总不肯离了这俗世。皮囊如死物任人挪动，心却通透。也因着那一遭，倒教我识了前尘今事。不，是往昔里刻意忽略的事，如今，瞧个清。”
收了视线，沈素卿扯了扯唇角，溢出一丝无声笑。
“平舟入府前，乞儿一般躺在街巷无人问津，若非裴生引我，今生大抵不曾想去注目于街角乞儿。引他入了府，反倒事事处处受他眷顾。甚至于，就连我喜好的曲儿与偏爱的茶他都清楚知晓，若非早已熟识，怎会如此？爹爹滴血认亲，他先一步煮了药材要我服下却又言普通补药。他身上脓疮道是遭了天谴，药而不愈，后离奇好转，偏生在我滴血认亲后再度出现。是我太过愚笨，不曾料到中间端倪。知道我亲姑姑，私下里帮我将姑姑接出府，以免日后遭遇不测。出游前，他夜半引我出府，那次，我猜，他是要将所有底细全盘告与我，最终，却只送了玉石链，独自离去。在你指引我一步步复仇之际，他在一步步试图拉我出泥淖。而我，却愚笨到忽略他的一番美意直到逼他入黄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