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段记忆。”刘培强说。
他现在已经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他已经逐渐熟悉和适应了这个身体后，他的意识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习惯动作反射，因此冷锋的身体记忆就慢慢不那么明显了。但他的身体记忆既然还在，那有什么理由就认为他的其他记忆不存在了呢？
现在，是他的其他记忆出现了。
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涌入他的脑海，这造成了他的头痛，头痛过去后，他拥有了这两段记忆。现在，他可以像调用自己的任意一段记忆一样方便地调用这两段记忆。
人的记忆包括很多种类型，分门别类地存放在大脑中一个特定的地方——海马。知识性记忆比较抽象，情景性记忆则像是全景电影似的包含诸多元素：发生的事件，当时的想法、情绪和感觉，还有经过注意加工后的重点和背景。当一个人调用情景性记忆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能够重新体验一遍过去。
当刘培强调用冷锋的记忆时，情况略有不同，一方面，他确实可以在冷锋的角度重温当时的事件，能够知道他的想法、情绪和感觉；另一方面，他却又有种旁观者体验，因为他们性格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因此冷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对刘培强来说是陌生的，甚至违和的。
这时候刘培强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个演员，在扮演冷锋的角色，另一个是他自己，以自己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后来他知道了这是所有早期进行了记忆移植的人共有的一种体验。
因此他犹豫良久，思索良久，他的自我意识仍然认为，自己还是刘培强。因此他说：“……我是刘培强。”
因此他只能告诉托尼，他想起了冷锋的两段记忆。
有趣的是，两段记忆里，他们都在发生争执。
刘培强能猜到第一段是怎么回事，2029年10月初，正是冷锋来统战托尼时发生的争执。
但第二段，除了能通过周围环境推测是在非洲Y国那次之外，没头没尾的对话却让人搞不清楚前因后果。看上去冷锋在发烧，在生着某种致命的疾病，而托尼为此感到焦虑和痛苦，想要救他，却显然还没找到方法，因此他用一种过激反应的语言在自我欺骗。
他对冷锋可能会死这个事实无法面对，连提都不让提。
联想到他们后来的遭遇，刘培强对托尼的执着有了新的体会，看来这不止是一条命的重量那么简单。
***
由于这个新的变化，一直在对刘培强进行观察的研究团队介入了。他们认为，因为刘培强的意识与冷锋的身体逐渐相互适应了，因此深藏在冷锋脑中的记忆被刘培强的意识激活了。
人脑中信息的表达方式是独特的、复杂的，即使人类能够把记忆信息的结构和信号特征完全复制下来，也像面对外星语言写就的天书一样无法直接解读，正如人们可以追踪从光子进入眼球刺激视网膜开始一直到激活视觉皮层的全部生理生化反应和电信号过程，却仍然无法知道，这个人看到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
人脑中的信息，只有通过主观意识才能翻译出来形成他人能够理解的信息。
因此即使冷锋的记忆一直就在他的脑中保存着，没有意识活动，也无法复制和解读。现在，那些密码终于找到了一个翻译器，一个可以与外界联通和表达自己的突破口。
既然是这种情况，就没有理由认为这种事不会继续发生。
研究团队认为，越是重要的、深刻的记忆，受到越是相似和强烈的刺激，就越容易被唤醒。
于是刘培强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记忆恢复过程。他想他会随着记忆的不断恢复，逐渐更加了解冷锋，那是比他那次匆匆忙忙浏览官方记录要更生动和深刻得多的了解。
而那些相似和重要的记忆，都是什么呢？
『“你一直在照顾我？”』
『“我现在能把你顺利带到城镇就谢天谢地了。”』
这是那段对话的前篇，在几天后就来到了刘培强脑中。
他们之前躲在一个山洞里，冷锋正被高烧和肌肉疼痛所折磨，为了降温托尼甚至把他脱到全[河蟹]裸，刘培强体验到了那种混杂着难堪和感激的感觉，而对托尼这个亿万富翁会愿意做这样的事，他也同样感到吃惊。
不过最让刘培强吃惊的却是这样两句话：
『“虽然我希望自己可以多当一会恶人，不过看到你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也让人欣慰。”』
『“你当不了恶人，你心太软了。”』
刘培强马上想起了那晚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对话。
——你还在扮恶人吗？
他那天应心理医生召唤见到自己时的说辞，他后来对自己的态度，他为自己争取身份的行为。
他的语言和行为似乎经常是矛盾的，行为本身似乎也经常有着别样的动机。
刘培强之前就隐隐感到了托尼有点口是心非，但他们之间的有效交流太少了。而冷锋看起来是非常了解托尼的这个特性的，于是，冷锋给刘培强的很多疑问提供了思路，让他渐渐能够明白托尼表象背后的真实形象。
刘培强本来准备的是更加了解冷锋，结果却发现，自己对托尼的了解跨越式地进步。
他发现自己看托尼的眼光在渐渐发生变化，那个人惊人的天才智商早在学生时代就让他惊叹，现在，他深藏心中的爱则给他以震撼。他会去营救不相干的中国人和非洲人，即使那些人想要赶走他的朋友。他对他的朋友更是出奇的好。
好到刘培强忍不住去想这是为什么。
他们出身不同，背景不同，教育层次不同，职业不同，立场不同，行为方式也不同，然而有那么多的不同，却又是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
他的疑惑渐深，看托尼的目光也带着越来越多的探寻，当他又一次看着托尼欲言又止的时候，托尼终于忍不住了。
“你这样看我干嘛？”
“……没什么。”
托尼怀疑地看着他，然后似有所悟：“你又想起什么来了？”
“……”刘培强可疑地脸红了。
“说！”托尼不耐烦了。
“我就想问一句，你跟冷锋……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朋友毋庸讳言，所以刘培强如果这么问，那肯定是有其他所指。
托尼面色一沉：“你指什么？！”
刘培强目光闪烁，今天早上新出现的记忆让他一直以来积累的疑惑到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了。
『“你做到了。”』
『“是的，我做到了。”“你好了。”』
『“是的，我好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刘培强也感受到了那种热切的心情，那个紧实的拥抱让他甚至有点羞赧。
“我是说，你们……你对他为什么那么好？”
“我对他那么好？你什么意思？”
“你对他……非常关心。”刘培强说，“你愿意为他做很多事，你救过他很多次。”
托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救过他……很多次？”
“在非洲的时候，他感染了致命的疾病，而你救了他，两次。你在工厂的100多人面前回护他。你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为他研发药物。他被袭击的时候你总是来救他，在汉邦工厂，在布达佩斯，还有在AIM基地，他被挟持你吓得脸色惨白，你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地救他。”
刘培强说完了这一大串，又想起早上的那段记忆，目光游离，不去看托尼。“而且你对他的那种关心……你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是那样。”
“的确不会。”托尼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我们是朋友，我对朋友肯定比对陌生人更关心。这为什么会让你疑惑？”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你不明白？他的记忆没有告诉你吗？”
“我回想起来的还不全。”刘培强说，“可就我看到的东西，似乎总是你在照顾他。”
越是重要的、深刻的记忆，就越容易被唤醒。
托尼扭过脸去，他的眼眶发红。
“因为他救过我更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