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城的天总是灰雾蒙蒙,看不到明亮的太阳,垃圾们在沉闷的空气里缓慢腐烂,生出更浓烈的瘴气,只有在大风强劲的冬天,才能见着一点蓝色天空。
相当符合这里居民的心境和气质。
尤其在见过那些血色的痕迹后,严立即使在晴朗的天气里也觉得心情压抑。他每天接受任务,出门巡视,换来食物和生活用品,顺带供养那个可怜的羊脸女。
羊脸女如今把乱发破衣收拾整齐,脸洗干净,倒是没那么吓人了。严立每天出门时都见她趴在洞口,肚子一天天膨大,她一双眼睛眨着,张嘴啊啊的打招呼。
严立总是不热情,摆摆手,或是说声我出去了。傍晚回归时再将食物和用品放她门口。除此之外,两人很少见面,羊脸女向来安分,严立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拖油瓶”,毕竟以他的收入,要养个只有生存需求的女人并不困难,即便她是个孕妇。
这段时间老头的委托很单一,翻来覆去要的都是那几样东西,比如垃圾深层的一种苍白植物、人骨头上长出来的菌菇……并不难找,但严立不知道老头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或许是在准备他的药剂,但哪有人需要这么多的药剂呢?
这些事与严立无关,他一向觉得自己只是拿钱办事,和外界的猎人没有两样。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那不断扩张的血色痕迹,它就像浸润纸张的水痕,缓慢而坚决的向外推送,越是膨胀,沿途受害的生物就越多,严立也就越担心。
这段时间广场一片安详,只有严立和老头密切关注此事。不同的是,老头觉得这个痕迹就像菌床上不断成长的蘑菇一样让人欢喜。
但事情在半个月后迎来了转机,清晨的时候,严立照例来到高墙下,离垃圾河大约五公里,寻找前一天留下来的标记。往常他总能看到新鲜的红痕越过标记,缓慢蠕动着往外扩散,有时候一米,有时候两米,隔一段时间就将一整座垃圾山吞没,变成血一样的泥沼。
但这回标记竟然还安然立在原地,红痕往后退缩了十来厘米,边缘的位置甚至出现了干枯的征兆,变成一些灰色的粉末,四处飘散。
严立一连查探了许多个地方,发现痕迹真的在收缩,尽管十分不明显,也只有他这种每天设立标记的人才能察觉到,但毫无疑问是个好的趋势。
这个月以来,痕迹扩张了几近一倍,过去的道路被封锁了许多,高墙下的源头也已经难以接近,严立路过一片片哀鸿,很想告诉他们,痕迹或许要衰退了,但他也不敢肯定,不能轻易的给处于痛苦中的人希望,因为那会叫他们更痛苦。
第二天,第三天,痕迹的范围已经退到了那个标记后方的三米处,过去覆盖过的地方一片空白,灰色的土壤裸露在空气中,连一棵杂草也无法生长。
第四天,严立看到一座血红大山褪去表皮,被血色物质浸泡过的垃圾都变成了无法辨认的死灰,像个痘印一样突兀的矗立着。难看、没有活力,但让人安心。
老头开口要了半公斤血色脓液化成的灰,说要研究研究。严立拿钱办事,怀着愉快的心情提前回去。
“目前来看,脓液退缩的速度比它之前扩张的速度还要快,我们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他少见的和羊脸女说了几句话。
羊脸女点点头,又比划着说自己的肚子有点疼。严立帮她买了一张厚毯子,又想方设法的弄来安胎药——这东西极其稀有,因为外面的人用的也少,他们几乎不自己孕育孩童,只有垃圾城这种落后之地才要女人继续受这种苦。
羊脸女吃了些水果后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没有营养的头发披散着。严立在外头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但羊脸女天天像蜗牛一样窝在洞穴里,却从不觉得人生无趣。
人与人真的有很大的差异,但只要大概想想羊脸女的遭遇,就能理解她为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这里。
前几天严立问过羊脸女的过去。她和所有人一样有些记忆模糊,费半天劲才让严立明白她怀孕过七次,有五次流产,两次生下来孩子,一个被她丢弃在荒野上,另一个被怪人拖走了。
而且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晚和她一同受到袭击的只是临时的同胞。垃圾城里女人大概只占四分之一,大多丑陋而瘦弱,常常被人数众多的男人侮辱,这类事情发生的地点常常在阴暗的坑道,或是夜色下的垃圾堆里。她们无可奈何,也大多麻木不在意了。
严立想象得到那种野生动物一般的扭斗场面,觉得万分厌恶,但他又明白这种事在垃圾城是再正常不过了。越是混乱没有秩序的地方,女人的地位就越是低下,这是先天条件决定的,没得争执。
只有在稳定的社会和秩序下,女性才能更好的发挥她们的长处,否则她们就只能把注意力放在争取权利上,那是一种浪费,因为严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男女之间有任何仇恨存在。之所以女人们在这里遭受那么多苦痛,还得怪这个该死的环境。
这个下午严立把羊脸女带出去散步了一圈,她的下肢纤细得无法支撑肚子,病蔫蔫的不愿意见到太阳。但有严立在旁边,她又多了几分安全感,慢吞吞的在丘陵区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就迫不及待的返回洞穴。
严立没有再理会她,而是独自到外头巡视。这是入夜前必须的功课,必须确保附近没有危险的怪人出没,否则半夜里被人偷袭了都不知道。垃圾城的生活总是不得安生,此刻严立十分羡慕外头那些安然生活的正常人。
“总有一天,我也要到外头去。”
当年老头也怀着这样的念头,刚到垃圾城的时候,他一刻也难以忍受,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人,这里的环境,都让人作呕。
但他哥死掉了,死在路上,尸体都没了。老头怕了,不敢妄想离开。如今他是垃圾城里的“权贵”,这一辈子似乎就这样了。
前些日子他隐隐觉得自己还能做一番大事,而且势头良好。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痕迹开始消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每天晚上,刚进入夜晚,广场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他才和助手偷偷推着车,把几十公斤重的腐烂药材送到外头的坑洞里去填埋。
夜黑风高,这样的活很吓人,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好像藏着各种各样的怪物,红着眼、龇着牙。
没风的晚上,助手也紧张得瑟瑟发抖,他抱起恶臭扑鼻的袋子,里面装的是烂的像淤泥一样的有机物质,灰绿色的,如果严立在场,或许还能辨认出这些东西的原料还是他从垃圾城的各个角落里找来的。
老头重金收购这些东西,花费心血制成药剂,如今却将它们填埋。他站在边上,看着助手挖坑,放下药剂,再填土,神色里充斥着不甘、遗憾与忧愁,仿佛是看着亲人下葬一般心碎。
“说到底还是我的计算失策了……”他对着夜色说道。助手以为他在与自己说话,但老头只是自言自语,眼里的神采没有丝毫改变。
助手明白,明天老头还会继续收购,继续在实验室里窝半天制作药剂,然后把之前制成的药剂挑拣一变,收集那些腐烂了的,失去药效的,放上推车,半夜再送来此地销毁。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绝望,固执的追求自己的目标。
“这是人类的特质么?”助手心想。
老头走下山丘,在下方的凹陷里看到了三具新鲜的尸体,虽是人类,但已经有些异化的特征出现了,或许是之前被梦想家驱赶出来的人吧。
老头拿着光源,跳下去检查了一番,这三人都是被冻死饿死的,顺着坑道往前走,前面还有几个相同遭遇的人,更远处还有一个未断气的,在尸体之间瑟瑟发抖。
光亮照在那张惊恐绝望的脸上,把他肩膀上露出雏形的畸形瘤肿映得苍白。老头目无表情的看着他,查看他的健康情况,那个瘦弱可怜的家伙还以为自己迎来了救星,广场派人来接他回去了,于是乖巧的配合。
老头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痕迹,于是不耐烦的叫助手把这里处理了。助手上来,手掌下垂,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给掐死。
“之后要换个地方,免得被人发现。没办法,天一冷这些恶心鬼就喜欢到这里避寒。”
老头清叹一声,挥挥衣袖,背着手,在月光照射下踱步而归。不远处有一些被驱逐的人在游荡着,他们哭泣、呕吐、不成人形,最终都将死在寒冷的夜里。
但这些与老头没有干系,他有更大的图谋,在那之前,必须避免一切风险——忍耐之人,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