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晚间。
汶水西岸的苍南山地,打了一场罕见的恶仗。
战事已经结束。暮色中,红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已经退到主战场之外的南部山头,大纛旗上的“腾”字尚依稀可见。
主战场北面的山头上黑蒙蒙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团整肃的排列在“宇”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愤怒的望着南面山头的腾军,随时准备再次冲杀。
南面山头的腾军,也重新聚集成步骑两阵,同样愤怒的望着北面山头的宇军,同样准备随时冲杀。
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没有任何一方冲杀,谷地主战场上的累累尸体和丢弃的战车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
就像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能先行脱离战场。
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没有胜负,两败俱伤。
黑色军团由大宇将领秦辽亲自统率,半日激战中斩首腾军五万。率死士三百,直突敌阵中心,一举俘获了腾军统帅柳殊。
这本来算是一场赢得了特大胜利的战役。但出人意料的是,腾军在统帅被俘后非但没有溃散,反而拼命回卷,企图抢回统帅。
秦辽眼见亲妹秦嵩率领的三百死士陷入红色腾军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长剑挥动,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冲入敌阵接应。
两军会合,士气大盛。秦辽一马当先,率死士冲出重围。她断后阻击,眼见要脱离腾军,却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
秦辽通彻心肺,一声低吼,几乎跌落马下,而此时秦嵩已经将柳殊交于后军大将,率死士反身杀回。
宇军在秦辽率领下大举冲杀,一气将腾军杀退到三里之外。等秦嵩回来再看二姐,她背心的箭头竟深入五寸有余,周围已经渗出一圈黑晕。
军医急得大汗淋漓,却不知如何下手。
秦辽面色蜡黄,伏在军榻低声说了句“怀高,撤军……予栎”后便昏了过去。
“是否毒箭?”秦嵩满眼泪光,却没有慌乱,镇定地看向军医,但军医却急忙点头,“这是腾国的狼毒箭,一时难解。”
“敢拔除么?”指甲嵌入掌心中,秦嵩闭上了眼。
“近箭疾射,铁簇深入五寸有余,断不可拔。”军医皱了皱眉头后最终摇头,“小的才学尚浅,如此利剑,只有宫中太医可为之,其余之人如若拔除箭矢,将军恐会有性命之忧。”
秦嵩陷入了沉默。
陛下将太女殿下送往大昭为质以求大昭庇护,如今殿下已经到达距离大昭京城不远的沪郡,陛下密诏上云,打完这一仗无论胜负,立即班师回朝,不得有误,大昭自会收拾腾狗留下来的残局。
可她不甘心。
二姐秦辽被腾狗击落下马,身中毒箭,如今生死未卜,本想于下一仗将腾狗打得落花流水,可朝堂有命,即便是想一雪前耻,她也无法因此而抗旨以报仇。
在军医的忙活之下,秦辽悠悠转醒。她眯了眯眼看向在大帐中不断踱步的秦嵩后开了口,语气不似往常那般的有力而是气若游丝地说道,“怀高,别意气用事……大宇……已经无力……无力……再打下去了……如今太女已经……前往大昭……大昭……自会……”
这说便一句话停顿了许多次,可即便如此,秦辽依然没有将接下来要说的话说完,而是剧烈地咳了起来,被咳嗽而带动起伏的伤口处箭矢让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感。
“腾狗!”大帐内书案上的物品全被秦嵩一股脑扔在了地上,物体碰撞的清脆撞击声夹杂在她愤怒的吼叫声中,门外守着账营的士兵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寒战。
“班师回朝!”看到再次陷入昏迷的秦辽,秦嵩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这几个字后拂袖而去,空留账营中神色惶恐的军医和守卫的士兵。
肆虐的大风之中,帅旗上龙飞凤舞的“宇”字随意地迎风招展,一如摇摆不定的人心。
“假以时日,我秦嵩定报此仇!”秦嵩握了握双拳,将心中的悲愤压下后吩咐道,“来人。”
秦嵩吩咐完军队部署安排,众将也一一应下,各自开始做着撤退的准备,于是山谷的北面在一片沉寂中陷入了忙碌和慌张之中。
此时两军交战还延续着大夏打江山时堂而皇之的对垒交战,休战就是休战,战斗就是战斗,很少有在休战时偷袭敌方阵营的夜袭行为,故大宇收拾行军之物时并未引起大腾的注意。
然而这本是士兵们心照不宣的交战规则在富有谋略的野心家看来这些条条框框不过都是让两军交战时束手束脚的规则而已。袭营在世人看来非君子所为而是小人之举,许多将领为了声誉也会遵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罢了。
大腾军法中明文规定:主帅战死,其余之人无罪;主帅被俘,其亲兵和军队副将一应被处以刑罚。如今丞相兼统领大军的主帅柳殊被捕,乃是关乎个人性命的大事,谁敢在此时撤军?
月明星稀,刁斗声声。此时的大宇军灯高挑,而大腾军队也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今日大宇主帅被毒箭射伤,生命垂危,如何能忍得下这一口恶气?故大腾将士推断,大宇在歇息整顿一夜后,将全面发起进攻,和大腾再来一场生死恶战。
黎明时分很快来临,腾军摆好兵阵,擂鼓之声不绝于耳。立于大军正中战车上的原副统帅、现代理统帅岳渡是大腾二皇女,如今刚满二十岁,虽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却是自视甚高。
此时她轻蔑地看向山谷上升起袅袅炊烟的宇军兵营,勾了勾唇角后淡漠地说道,“也罢,就让穷宇饱餐一顿再去赴死,以祭奠我大腾女儿所流淌过的鲜血!”
擂鼓之声依旧,按照惯例,此时大宇应当在三通鼓声之后于山谷另一侧摆好兵阵,可擂鼓三通之后,腾军依然不见宇军踪影,于是军中不禁有些躁动。
半个时辰过去了,宇军营地还是没有动静。岳渡举剑大喝,“大腾军已经仁至义尽,冲上山去,诛灭宇军,杀——!”
牛角号凄厉长鸣,岳渡一马当先,红色铁骑潮水般卷上北面山地,片刻间便踏破了宇军营寨的鹿角屏障。
可是,所有的腾军骑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杀声骤然冻结,一片可怕的沉默。
宇军帐营空荡荡一无长物。土灶埋了,帐篷拔了,惟有被烧焦的枯黄草和虚插的旗帜在春风中摇曳。宇军唯一的弃物,便是营寨边缘的旌旗和一堆堆湿柴浓烟。
“穷宇,胆小鬼!”岳渡的怒吼声回荡在山谷,身旁的一名亲信被吓得倒退了几步才站稳,“追!”
与其说是追赶宇军,不如说是给朝廷一个交代罢了。一看这个军营的境况,便知大宇是早有准备,入夜后便出发撤军的,故现在追赶已经来不及。但朝廷观此次战役,如若她作为代统帅不追赶敌军,恐怕会落得个私通敌国,背叛大腾的罪名。
此时的山谷外。
云叆叇,日曈曚,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秦嵩现在脑海中想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策马狂奔,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打在土地上,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山路上,眼睛时不时瞟向身旁秦辽所在同样飞速狂奔的马车内,眼底的担忧一览无余。
二姐身中毒箭,本不应车马劳顿而需静养,可后有追兵,宇军连夜的赶路已是人马皆疲,此时若再缓慢行军,面对休整了一夜的腾军全无招架之力,到那时,大宇将士全数都将会成为腾狗的刀下亡魂。
“传令——加急行军——”尘土飞扬,传信兵慌忙挥舞着手中的旗子,逆着大军行军的方向开始传令,“秦将军令——加急行军——”
卫谷。
“子肃,一周前为师得到消息,大宇与大腾下战书于今日决战,你认为大宇的与大腾短兵相接,棋高一着者,是谁?”卫铮含笑看向卫敬,似乎是明知双方交战的结果,却有意考教考教两位学生,“子肃说完,子良说说看。”
卫敬将手中长剑收入剑鞘,若有所思,“敬以为,无胜负之分。”
“为什么?”卫铮笑容更加灿烂,眼含的赞赏让卫敬有些难为情。
“大腾先动兵戈,劳师远征,将士疲蔽不堪,虽然说大腾军队之强劲仅次于世人所说的大虎狼之师,可如此境况之下,战力降低在所难免。”
“并且,大宇虽然积贫积弱已久,士兵孱弱,可近些年来对大昭卑躬屈膝以换得短暂庇护,战事一起,首先想到的不是应战,而是如何说动大昭为其做主。”
“而大宇如今为了表明诚意,必定会向大昭派出人质来安定大昭君臣的心,可是大昭目前最愿意看到的局势就是两败俱伤。
“所以愚以为,大昭会隔岸观火,等两国战力均消耗得差不多时再出击襄助大宇,尽坐拥渔翁之利。”
“此局,对大宇而言是死局。”卫善看着侃侃而谈的卫敬,又看了看师傅卫铮,等获得卫铮的首肯之后才开了口接上卫敬的话头,“大宇虽富足,但将领无能,兵力孱弱一直是国之大患。”
“大宇康仁帝自大夏亡国之时借着家族助力才登临九五之尊,对内偏安一隅而不思进取,沉溺后宫荒废朝政,膝下儿子倒是挺多,可能继承大宇江山社稷的女儿只有太女一人,除此之外再无皇女;对外大腾、大昭虎视眈眈,却又偏生处在军略要地——内忧外患,如若无贤才推动其变法,大宇迟早要完。”
“且看近年来太女辅政的所作所为,看得出此人人不乏奇才却因为不是帝王,许多事务不可能大展拳脚,如今兵力孱弱的情况虽然有所改善,可我看现在的局势,除了派人为质来请求大昭庇佑之外,并无退兵的良策。”
“可叹可叹。”卫善摇了摇头,蓝色衣袍迎风招展,卫谷的春色盎然中,她的周身染了一层几乎令肉眼可见的愁绪,“千古兴亡,江山更迭,一个帝国的倾覆,在后世之人看来不过一场云烟罢了。”
“哼,即是过眼云烟,师姐又何必来这卫谷习卫家经天纬地之学?”卫敬将手里握着的剑柄的力道紧了紧,嗤笑了一声,“师姐未免两面三刀,心口不一。”
“敬一向认为人心难测,心性本恶,如今看来,此话不假。”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卫善,“师姐原来是想让敬丧失了上进心,以此争取最大的胜算?”
“罢了,子肃认为是如何便是如何。”叹了一口气,卫善面带复杂地看向卫敬,“子肃,何必如此?”
“卫善卫善,原来不过伪善。”
听见卫敬越说越离谱,卫铮的眉头一皱,抬手打断了卫敬的嘲讽,“子肃,够了。”
卫敬本欲再说些什么,可听到师傅的话只是张了张嘴并未出声,最终狠狠地瞪了一眼在她看来伪善的师姐,愤愤的表情做出来似乎怕别人理解不了她的感情一般。
卫铮苍老的面孔此时更是皱在一起,悠悠地看向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门生,吐出一口浊气——卫谷这个规矩已经延续了将近两百年,她不可能因为私人感情而破坏了卫谷传承百年的规则。
罢了罢了,这人世间,哪有那么多人生处处得意、生来幸福美满?
不过是到底意难平而已。
卫铮明白,如若不出意外,自己的这两个门生,辅佐天命之女的那人方可得胜,而另一人,只能死于非命。
“子肃可听说过一句诗?”卫善打破了沉默,眼神同样看向卫敬的双眸,她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清澈如宫殿玉宇之上古井无波的明月,“若待明朝风雨过,晴也需来,雨也需来。”
“乱世浮沉,你我终究一战,可明朝乱世风雨之后,你我同门,可否彼此不再纠缠,互相放过?”
卫敬阖上了眼眸,再次睁眼时已是决绝和苍凉,半晌后,她一字一顿地回答,“善。”
“若有违誓,天地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