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来，喝上几杯！”
“好嘞，这次不醉不归，要是谁先醉了，谁就请客，姐妹几个尝尝中原男子的滋味！”
“切，请就请，倒是输了你可别赖账！”
……
北戎和亲使团已经安顿好，此时君凌正邀请左贤王耶律保和前来和亲的北戎二王子，而一群北戎的随行护卫便在大殿外的庭院内饮酒作乐，原本陈设的桌椅不一会儿便被撞得东倒西歪。
大殿主座上，君凌将手中杯盏晃了晃，随后抬起并悬停在了半空，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诸位远道而来，大昭不胜荣幸。只是前几日之事不值一提，切莫为了此等小事坏了两国情谊当是。本王先前未尽地主之谊，深表惭愧。故今日当先自罚一杯，还望殿下见谅。”
大殿正中央的乐师一身白袍立于水袖轻挥的诸舞男旁吹着萧，大殿两旁陈设之鼎中飘出的轻烟薄雾缓缓于半空中浮动，让人不禁心疑恍若已至人间仙境。
“风轻花影重兮，温柔玉香花解语；碧天万里云曳兮，淡烟朦胧袖遮蔽；游丝牵人思兮，且醉慰劳客身心……”
领舞的男子边唱边跳，宛转的歌喉听得北戎众人心旌荡漾，眼神直勾勾地不离那名男子，有的人甚至将离自己最近的服侍倒酒的侍人强硬拉入怀里，捏着侍人的手就向身下抚去。
君凌心下嘲讽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当做没看见一般转头看向耶律保，却发现她丝毫不为男子所动，只是眼底的波澜翻滚，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所以对周遭全然不在意一般。
片刻后，耶律保同样扬起酒杯回敬君凌，动作豪迈的似是要故意展现草原女儿的风采，同时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王主倒是丝毫不怜香惜玉。佳人在殿中高歌许久定然感到疲乏，王主可否请佳人暂待歇息片刻，润润玉喉再继续这人间绝唱？”
君凌不明就里，却也没有拂了耶律保的看似好意，挥了挥手后一众男子便得令鱼贯而出。
而那名白袍乐师因为是个女子，所以并未退下，只是径自继续奏着萧管。
“可这席间若无歌作乐，便是有箫声也少了几番兴味。本王久闻中原乐理精妙绝伦，皇家女儿更是深得其旨。不若王主高歌一曲，让我北戎女儿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中原好女儿的风姿？”
“我就说，这蛮妇当真是憋不出个好屁来！”许约暗自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对耶律保的言语置若罔闻的顾昱，“德谋以为，主公当会如何？此局，可不好解啊。”
若不应，便是承认了大昭皇族徒有虚名，所谓才学德行两全不过是忽悠无知百姓的幌子；可若是应了，大昭皇族亲王当着和亲使团的面高歌以供众人取乐，堂堂大女儿与青楼中卖唱以博恩客一笑的伎子何异？如此两难境地，确是难解。
“子期可别摇扇了。”顾昱无奈地看向许约手中的羽扇，吹来的风夹杂着早间料峭的寒气让她不得不将只披着一件的单衫紧了紧，“无妨，子期且看主公如何使那蛮妇颜面扫地。”
许约略显尴尬的把羽扇放下，干笑了两声，“如此，约拭目以待。”
“本王听闻，当年北戎先王还未成为王时仍只是部落首领，但其英姿勃发，智谋双全，短短十几年便统一草原各部，于是兴修王庭，振兴戎族，自此草原名族团结一心，民各乐业，本王敬服。”受了耶律保的回敬之酒后，君凌将杯盏放下，语气从容不惊，神色淡然，“本王读过北戎先王传，戎马一生，威震草原。本王记得北戎先王一统草原各部之日时，兴之所至，于是学我中原名士，命精通我族语言之人填了词，亲自引吭高歌。”
“而之后这段故事在草原口口相传，那歌也成为小儿能诵，男子会吟的绝唱，至今仍不失为一件美谈。”
殿内的白袍乐师吹箫之声依旧。
“今日既然贤王殿下诚意相邀，本王断然没有拒接的道理，拂了殿下的一番美意。”君凌倏忽站起身，麒麟王服袖袍飞扬，“本王本意欲等一统六国之后再学贵先王唱尽平生快意，可如今本王盛情难却，便于此事之前高唱也未为不可。”
言罢，拔剑起舞，剑光凛冽之中，众人才惊觉于镶金黑袍的翻滚间竟然看不到君凌的动作身形，只感到如山气势扑面而来，让人无端生出敬畏之感。
“天河蟾月已不见，飞盏谁家启轩？琼筵觥筹乱绮园。此生何时圆？泥鸿印剪剪。”
“莫道归来年少远，且看醉翁亭前，颓然白发翰墨筵。凌烟阁才迁，黄金台举贤。”（1）
顾昱握着酒杯的右手紧了紧。
主公此词的视角不是上位者不是帝王将相而是跟随其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尤其是下阙，分明是在向她们保证如若今后大业可成，她们会入古之凌烟阁抑或是黄金招贤台之地，功成名就，名垂青史，而主公自己绝不会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等不齿之事。
“噔——”唱罢，收剑入鞘。
耶律保看向已经入座的君凌，因刁难不成反而被将一军而显得面有怒色，正欲继续发难之时君凌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时间。
“本王年少轻狂，许些所出之言不过戏言，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此一言便堵回了耶律保的继续刁难。眼珠微眯，耶律保也不再客套，语气中半是敬佩半是不甘，“本王故意刁难，却没想王主倒是好本事。辩才常人不能及，剑法已至大成，若我二王子有幸配于王主，乃是我族之幸。”
君凌也不接话，只是还了一礼，“殿下谬赞，本王恐是担当不起。”
宴席之后。
“此计便是如此。”许约还是做着拿着羽扇的招牌动作，笑容中有些不怀好意，“此计若成，可一箭双雕。但北戎使团在沪郡停留不过几日，时不我待，当速速行之。”
君凌负手而行，神色是一贯的冷淡疏离，“然也。子期觉着，派谁去方为妥当？”
“约请缨前往行此计。”将手中的羽扇往后一收，许约抱拳行礼，面色一肃。
“如此，善。”
广平王府。
君颖握着书信，手指随她每看完一行字力道便加深一分，等完全读完时，信纸早已不成原型。只见那书信中写道：
“喜恭请王主金安。王主之命，喜莫敢违。近日遣人阴入东宫、忠宁王府已毕，我党迟迟刺探未果。意欲截获两人书信往来，终不可得。又虑千枭集将至，喜朝夕思虑，知莫如杀之忠宁王以绝后患，并以此嫁祸太女，一石二鸟。至于长安王，喜窃以为，不足虑也。时不我待，愿王主速速筹谋。此计若成，天助王主成就大业。”
“臣姬喜叩首以书。谨拜此书以闻。”
自己的人在君策和君越府中混进去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她要这些废物做什么？况且千枭集集会之时，武将云集，世家齐聚，这信上的计策看似简单，实则难以施行，反倒是把自己赔进去，未免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君颖双手成拳，狠狠砸向桌面，看向端着茶杯走进书房的侧君时眼神暗了暗，随即一把扯过侧君并用力压在了书案之上，背磕在书案上的男子疼得皱了皱眉却不敢说出一句话，只是双手环住了君颖的脖颈。
“叫出来！”
大楚京城，皇宫内。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禀陛下，臣昨日观星，惊觉天象异动，仔细观之竟觉玄妙不能言。不是臣所能预言得到的。但依臣拙见，昨夜诡谲天象是今夜将出更奇天象的预兆。”沈亮眼神灼灼地看向御座上心不在焉搂着宫侍玩弄的楚帝，“此次星象异动，应当是福非祸。”
“如何？”楚韶懒懒地抬眼，看向这个平日做什么事都冷着一块脸，对谁都不假辞色，此刻却面露喜色的沈亮，自然明白了这吉兆非同寻常，“爱卿速速说来，要是果真如此，可不就是所谓的天地共助成就霸业么？”
“臣观西方星象，符合故人所谓帝星崛起之象。而昨夜星野显相之时，所对应土地正是大楚以北大昭以南之地。而臣窃以为，大昭军虽被六国成为虎狼之师，可其教化不通，民风剽悍，难成大器；而观我大楚如今国富民强，民各乐业之态势言之，崛起之国，当是我大楚，而帝星所对应的，正是陛下。”沈亮手中的笏板微微抖动，显示着她激动的心情。
“臣不知昨夜星象具体玄妙之处，今夜将出星象恐也无能解出，但臣知晓有一人知其奥妙。”沈亮想到了那个被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卫谷以及其中门生和那些在世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规矩。
“卫谷以有教无类举世闻名。这卫谷中有一已经出谷的门生，名曰卫宁，学成了天地星象玄学之后便只身游历六国。一日游历到我大楚京城之时发现京城东郊大营旁的一座山，是天下观星的最佳处所。所以斥尽平生积蓄钱财买下了其中一块土地后建了个观星台，多年来没有下山。臣以为，此人可解星象之惑。”
“卫谷中人？”楚韶皱了皱眉，看来她不可能以帝王之威命令此人下山为她解星象之惑，“如此，朕亲自前往请教。”
卫谷传承了将近两百年，集诸子百家之学于谷中，每一个在卫谷求学之人均是在天下四方有慧根的孤儿中挑选出来，一旦被收养入谷必姓卫，而收养她们的谷中之人依据她们每人的所长之处确定教授她们诸子百家中哪一家的学说后，便将她们交给对应精通某学说的谷中人教养。
谷中寻常人一生收徒数目不限，可唯有谷主一生只能收徒两人，一名学纵，另一名学横，所学均为兵家和法家，学成之后离谷择主，一生争斗，争斗赢的那一方才能活下来，成为下一任谷主，并有资格学习除了自己已经学习过的心法以外的另一种心法。
可令人称奇的是，卫谷不似其余势力一般自成一派极有组织，而是学生一旦学成相应学说，便必须在五年之内离开谷中，匡世济贫，不得以卫谷中人自居，更不得在处于困境之时求救于卫谷，即此后便与卫谷无关。但一旦做出有悖于道义有负于苍生百姓之事，卫谷便会倾尽谷中之力将此人围剿。
即不忠于皇室，只忠于百姓。
也正是因为这个规定，当其余门派被朝廷忌惮而以各种理由铲除之时，卫谷却能安然无恙地存在两百年，并具有了天下极其超然的地位。就连帝王以及各个世家权贵，见到卫谷中人也都会比对寻常百姓客气三分。
尽管在这个极其看重出身的世道，这些孤儿被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士族蔑称为“泥腿子”，可这仍然改变不了卫谷人才是各个势力抢手的拉拢对象的事实。
出身孤儿，身份简单，只要她们的自身利益得到得到能保证，便会全心全意为所，效忠之人谋划，而不是如同寻常大臣一般为家族谋前程；才华横溢，所通晓所学之家的各类经典著作，并能灵活应用于庙堂之上；所结识之人均为和自己才学相当的师姐妹，凭借着师门情谊完全有可能以一个人而招揽得到更多的卫谷人才。
所以当听说卫宁通晓星象却从未下山，楚韶也只得亲自驾临观星台，不愿意强迫其下山而得罪了卫谷中人。
沈亮点了点头，“望陛下允臣一同前往。臣也欲知其如何看这天数异动。”
“准了。”楚韶一把搂过一旁的侍人，握着他纤细的腰肢，身体微微侧倾，在男子的脸上狠狠啄了一口，“无事，便退下吧。”
“顺便告诉太女，让她最近安分点。朕一日未崩，她就还是臣。”
沈亮看向已经心不在焉于政事只想和男子厮混的楚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躬身一拜，“臣遵旨。”
沪郡。
“不知先生密约本王子，有何见教？”耶律赤霖身着北戎略显暴露的服饰，风情万种，顾盼生姿间让人不觉看呆，“先生是女子，和本王子独处一室若是太久，难免会遭人闲话。”
“当是当是，某给王子殿下赔罪了。只是事情从急，某也顾不上这些虚礼，无礼之处还望王子殿下海涵。”许约陪着笑，神色间满是恭敬，双手作揖一拜，“某来向贵国投诚。”
房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先生莫开玩笑。”耶律赤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先生于北戎刚至之时便对北戎出言不逊，以此激怒本王子那个头脑简单的王姨以便长安王借机对北戎下马威，如此心思缜密，计策环环相扣，先生效力于长安王殿下，当很受重用才是。”
这话说的可是毫不客气，不仅戳穿了两国之间的纱窗纸，而且就差没有指着许约的鼻子骂她既然已经很受重用就不必惺惺作态地来诈降诓骗北戎了。
这个二王子还算有点脑子，许约暗自嘀咕了一句，不过这样也好，会耍点小聪明的人比单纯到什么都不懂让她必须将盘算好的计谋掰开来将才能让这人明白的人欺骗是要省力得多了。
“殿下可知，约的出身？”许约扬起一丝悲凉的笑意，“某是北戎马贼和汉人伎子所生的女儿。父亲生下某之后不堪娘凌辱，于是含愤自尽，之后娘亲更是抛弃我如弃蔽履。辛亏得后来被师傅收养，才得以苟全性命在这乱世之中。”
耶律赤霖将信将疑地看向许约，忽觉她的五官确实带着许些草原女儿的深邃。
无论中原还是戎族，女子亦或者是男子，在这个极为重视出身的世道，就连无恶不作、穷凶极恶的盗匪都绝不可能为达目的说出自己是伎子之女之类的话，何况已经半只脚踏入仕途的谋士？
——而许约说的话其实都是实话。
“血统低微，双亲皆弃，某自小听到最多的言语除了师傅的教诲，就是同龄人骂我是杂种和灾星。中原之人每每见到我的长相便会哂笑，尤其是世家贵勋更是如此。”许约的眸光暗淡，“某听闻长安王主平素便有有善于招贤纳士的美名，所以当她劝说某入她的账下的时候，我欣然接受，本以为此后便可出人头地，不受世人唾弃，便全心全意为其谋划。”
“确实，给北戎下马威之计确是某所出，可奈何原是我枉活了那么多年，还不曾有识人之明。”许约轻声叹了一口气，“昨夜某与王主拼酒之时，王主醉后吐露真言，说什么如果不是我的智谋寻常谋士不及，她早就把我这个血统低微之人早早打发走了，怎么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许约说道“动情之处”，只差没有泪落叹息，悲怆的怀才不遇之情极为触动人的心弦。
耶律赤霖神色微动，却还是对她保持着戒意，对她的说辞再次提出了怀疑，“先生所言确实是令人叹惋，可先生有何证据证实此话当真，而不是先生和长安王密谋诓骗北戎的又一个计策？”
“歃血为盟。此外，”许约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将图纸展开后双手递给耶律赤霖，“殿下请看。”
耶律赤霖刚瞥到图纸后瞳孔立刻微微收缩，手中杯盏没有拿稳而滑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刹那间四散开来，好半天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直至话说出口时仍然是声线微微颤动，“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如若殿下生怕某诓骗，大可以派人前去证实。”耶律赤霖的手中紧紧攥着的，赫然是一张详尽的边防图，其中内容甚至详尽到，某关隘某处何时至何时有几人轮值，某一处又在哪里设置了陷阱等等，“如若此图有半分虚假，某的命，随时等候北戎来取。”
这张图是顾昱连夜制成，在大体的兵力分布上和真正的军阵图别无二致，也是北戎探子可以探得到的信息，可北戎探不到的详尽而机密的士兵分布部署，被顾昱做了许些改动。一旦按照假军阵图去部署兵力以对抗大昭，战时必输无疑。
“殿下此时当疑心某不过一介草民，区区功名未就的谋士，如何得到如此机密图纸，”许约笑着将耶律赤霖此时的心思说破，“某的师傅，早年曾为卫谷中人，官至大昭镇国大将军，后致仕归隐，所以这等小事，某知道易如反掌。”
收起脸上错愕的表情，耶律赤霖又恢复了一贯的优雅姿态，弯下身若无其事地拾起地上的杯盏，“先生想要什么？大昭能给先生的，北戎能给；大昭不能给的，北戎也可以给，绝不吝惜，美人，财宝，高官，皆可。”
许约明白，一旦图纸被北戎基本认定为千真万确，她就会被自动划归为北戎自己人的范畴之内，“某谢过殿下。某有一计，可帮助北戎和亲之事成为大昭皇室君家姊妹内斗的根源，以此来削弱大昭实力，不知殿下可信某？”
耶律赤霖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见谅。先生但说无妨，本王子自当洗耳恭听。”
许约满意地笑了笑，“殿下附耳过来，容某细细道来。”
韩非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巧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可惜啊可惜，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唯有巧诈方能得人心了。
注（1）此诗为笔者自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