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鹤的手中拿着一封信,坐在君凌身旁读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读完了信,安静地坐在君凌的身边。
“王帅。”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义母说乱世流离。”
“你有一天,也会走吗?”
君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慢抬起手来。
犹豫了一下,最后环过了梅子鹤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搂在自己的身边。
“不会。”君凌温声说道,?“本王会一直陪着你。”
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沾湿,怀中的人呜咽着。拍了拍他的背,看向门前。
一只燕子飞落,在瓦砾间跳了几下,将嘴中的折枝放下,似乎是准备在这筑巢。
身边,天下的剑鞘没有合上,横放在桌案上。
多年以后,梅子鹤到了迟暮之年,垂垂老态地躺在病榻上,用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年夏天,他站在一片草色里。
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回过头,眼中是一片晴空碧野,一驾马车停路上,君凌骑在疾风马上,一身戎装,笑着对他招手。
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而病榻上的他,也笑着闭上了眼睛。
当年他用尽心力培养的太女君梧成为了帝王。
他被君梧认为仲父,追封安阳君。
结束了这一世的流离。
……
秦嵩听着近日以来的军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宸逸果然是将才啊,嵩自愧不如。”
君凌连忙揖让道,“哪里哪里,一人之力,微薄不能言。成败得失,皆关系诸位将士,否则,凌一人智谋,怎可破敌?”
秦嵩脸上笑意里的尴尬太过于明显,以至于君凌怀疑要不是大宇还有求于大昭,秦嵩完全会因为自己能力太强而将她除之而后快。
秦嵩正欲说些什么,乐赟已经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便气喘吁吁地对君凌单膝跪下。
“王帅,快去平勇那里,她——”
未等乐赟说完君凌已经起了身撂下一句“失陪”后,大步流星地跟着乐赟离开。
徒留秦嵩在原处若有所思。
秦嵩身旁的候观出了声。
“君宸逸天纵奇才,手下能人众多。近日不除,必有后患无穷。可惜现在我们直接动她不得,以后要除之,难矣。”
秦嵩沉吟不语,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大堂中央来回踱步,欲言又止。
“我也正有此意。可是……毕竟太女殿下还在上阳为质……”
她就算得了玉玺有了反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表露出来,太女殿下的处境在表面上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不知,牧全可有计谋除了此人?”
“我大宇虽然不可直接动她,但是别国可以。”候观沉了沉声音,“主公可明白了?”
候观是秦嵩的心腹谋士,当初拥立宇文虞为伪帝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虽然秦嵩的书信寄过去以后,被宇文虞回信痛骂了一顿。
从母父亲族问候到了祖上十八代。
秦嵩的眼神一亮。
“借刀杀人!”
……
看着躺在塌上由于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白的高冲,君凌眸光暗沉。
高冲内力紊乱,若非自己及时赶到为高冲疏通经脉,只要她再晚一刻钟来,高冲神仙难救。
“谁伤了平勇?”
语气中没有了往日的肆意和轻狂,君凌捏了捏拳,手上的青筋鼓起。
乐赟知晓君凌已经动怒,拱手肃然道。
“我军称,平勇与岳渡账下萧注演武,本来说好了的点到为止,结果明明平勇已经落败了,萧注那厮还继续用刀砍杀平勇。”
乐赟语气愤愤。
“萧注敢这么做,无非是的得到了岳渡那匹妇的授意或者默许罢了!”
“战场上打不过人就来玩这些阴的,还真是不要脸!”
啐了一口,乐赟尚自不平心中怒火。
君凌冷笑一声。
“无妨。本王去给平勇找回场子!”
与此同时,上阳。
总管轻步走进,“禀报家主,门外有一士人求见,自称赵良赵云阳。”
“赵良?”韩元思忖有顷,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说着便走出书房迎到了门厅。
遥见门廊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子,散发大袖,黑衣长袍,面带微笑,颇显儒雅洒脱。
韩元在门厅下拱手笑道:“来者可是麒麟名士,赵云阳?”
“然也。在下正是赵良。”来人矜持的微笑中颇有几分揶揄,“只是想不到韩尚书竟能垂驾出迎,良受宠若惊了。”
韩元爽朗大笑,“名士无冠,王者尊之,况乎元也?请。”
进得书房,韩元请赵良东手上座,自己主位相陪。
仆人上得茶来,便掩门退出。韩元慨然一叹,“赵姐此来,令妹李彦已不能相见,何其不幸也?望姐节哀。”
当时君凌在沪郡赈灾时,借口杀了的沪郡太守李彦,是赵良的表亲。
赵良却微微一笑,“李彦触犯法令,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尚书不必挂怀,国事私情,孰轻孰重,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元不胜感念。先生从天下麒麟学宫归来,堪为良师益友,敢问何以教我?”
韩元觉得赵良话味儿有异,便想让赵良一抒块垒。
赵良谦虚道,“仆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贤则贤者进,聚不肖则能者退。仆不肖之辈,焉能与韩尚书做良师益友?”
韩元心中咯噔一下。
于是淡淡一笑,“儒家之士,原是以守为攻。先生必有后话,请。”
“人言韩尚书以刑杀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无罪?”
看着赵良那貌似轻松揶揄却又透着一丝期期艾艾的紧张,韩元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名士立言,何惧生死?麒麟学宫论战之风天下闻名,可只有一位大师请杀过论战之士。”
“先生莫非以为,天下士人皆如那人?”
赵良略显难堪,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敢问尚书,为政自比何人?”
韩元微微一笑,已知赵良投身何处,悠然道,“元求实求治,不以任何先贤自比。然在大昭,总可超越先秦商鞅之业绩吧。”
赵良必是太女君越的人,得知自己已经投奔了主公,在沪郡大刀阔斧地实行自己制定的新法,于是前来当说客的。
“商鞅之与尚书,乃治国两途,犹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商鞅乃霸主一道治国,恃上为政。韩尚书乃庶民一道治国,恃民为政。恃主者昌,恃民者亡,此千古典训也。岂能相提并论?”
“冰与炭,如何不能同器?”韩元悠悠地反驳道,“商鞅以王为尊,助大秦帝国一统七国乱世。商鞅所书《商君书》,元可是拜读过的。其中有很多思想,元不敢苟同。”
赵良一声冷笑。
“愿闻其详。”
“商鞅所书,记载如何愚民,如何维护世家统治,而元,乃立足于万民,为苍生请命,岂有它哉?”
赵良顺势直下,“方今长安王主盛年,尚书自然不用忧患其它之事。然而一旦你主垂危,君必危若朝露。”
“沪郡贵族包羞忍耻,闭门待机,怨恨重重,隐隐欲动。为君谋划,不若作速归隐封地,灌园读书,请王主大赦罪犯,恢复王道,了却臣民怨恨,或可自安。”
“若恃宠畜怨,则君之危难,翘首可待也。”
韩元离席而起,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良,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赵良啊赵良,原来你是替人游说而来也,用心良苦啊。”
“难怪先以言之无罪立身,而后大放厥词。虚伪若此,却居然以王道正义自居,实乃天下奇闻也。可否容我回答几句,先生带给太女殿下?”
“尚书请讲。”赵良显得有些窘迫。
韩元缓缓踱步,平静淡漠,“元本不屑批驳。”
“然若先生等一叶障目之士,岂能不彰显泰山?若无军队、牢狱、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
“《诗》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诚先生之谓也?先生人等,不思百姓之大德,唯计贵族之恩怨,推商鞅为圣贤大道,斥韩元新法为酷刑恶政。”
“此等陈词滥调,早已被天下唾弃,先生却奉若圣明,以此教训与人,岂不令人喷饭?”韩元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商鞅之政,流传千古。”赵良梗着脖子红着脸。
“商鞅虽贤,然其治国之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况且,天下以民为本,以王为轻,这岂不是你们儒家孟子说的?”
“我推崇备至法家思想,却也不是全然认同,天下大同之盛世,虽元不可见证,亦可为之殉道!”
“纵然如此,其余贤人,名传后世。尚书你呢?却有杀身之祸!”
显然这是最大法宝,赵良拭着额头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紧张的笑容。
太女殿下棋差一招,没有拿下韩元为我等所用,如今看来,这人如此倔强,根本不足以成事!
韩元所制定的新发在沪郡施行后,贵族噤若寒蝉,百姓抚掌称快——要是新法继续推行下去,殿下在长安一带经营了近十年的民心,将尽数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