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默在照影石壁里面壁了整整一个月。
不是清玄道人罚他的，是他自己去的。进去的时候，他请求老陈帮他每天送几个馒头。
老陈答应得很痛快，或者说，清玄道人答应得很痛快。
如果不是清玄道人提前讲过，老陈是不会轻易做应下这种事情的。
萧默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放心的走进后山的石室里。
这一个月里，他很少练剑。甚至连拔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看着照影石壁出身。
那是一块光洁无比的高耸石壁。逍遥峰最不缺的就是树木，逍遥峰后山最美的就是夕阳。所以每当日落西山的时候，阳光横着照进石室里，将草木的影子映在这面石壁上。时光流逝，影子就随着时间变换着形状，仿佛生灵。
萧默就在石壁下坐着，看着，好像石壁上有什么宝贝。
草木就在石室之外，石壁上的，不过是阳光投射下的影子，并不是真正的草木。
如果想要看到真正的草木，就要走出石室。
但这需要勇气。
所以我们总是面对着自己的照影石壁，相信世界上的草木就长成这个样子：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会轻微地摇动，会渐渐清晰又渐渐隐去。
有些人走出石室，告诉石室内的人外面的世界生机盎然，外面的草木其实没那么多变化，而是静静伫立，等待春夏秋冬。
但石室内的人，往往不信他们。
因为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判断的。
萧默相信吗？
他大概也是不信的。或者说，在山中修行的时候，他还是信的，但景岚镇一事之后，他不那么信了。
他相信的只有剑。
剑下活着的，就是生灵；剑下涅灭的，就是倒影。
这就是萧默的相信。
所以他需要一柄剑，能帮他做这个判断的好剑。
他又想起那二十柄墨钢黑刀。
一个月后，萧默出关。
……
“你想清楚了？”清玄道人站在祖师殿正中，负手而立。
他没有问想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想通了什么，却只是问了一句只能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
“弟子想清楚了。”萧默拱手道，“弟子恳请师尊，允许弟子去葬剑池。”
清玄道人还是背对着他。在萧默看不见的角度，他的面色微微一变。
葬剑池是逍遥峰的最后一块重地。江左人人皆知逍遥峰有一处巨大无比的人造湖泊，却被称为池子。这个池子不仅仅是山中活水的一个分流，还是一处坟墓。
葬剑池葬的自然是剑，它是剑的坟墓。
剑客把剑葬进池子里，相当于一同埋葬了关于剑的所有故事。
逍遥峰传承剑道，自祖师开门立派而来，一直追求静心修剑，所有的经文和典籍也都是为了让弟子们修心养性，从而能够在练剑中领会道法自然。
而葬剑池就是这一切的终点。
“入我门者，执我利剑。入此池者，葬其剑心。”
这是葬剑池正面石碑上刻写的四行字。
萧默和清玄道人就站在这块石碑前面。
“为师不会拦你。”清玄道人双手揣着袖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你自己想清楚。剑扔进去，你就再也不是逍遥峰的弟子。”
“弟子知道山里的规矩。”萧默语气平淡，“有朝一日，我光耀逍遥峰门楣，就可以重回山门，接受全山上下所有掌门以下弟子的挑战。如果我胜了，就可以回葬剑池取出长剑。”
清玄道人仰天叹了口气。
时节已经到了夏日，但逍遥峰里还是那般春日的气息，只是这天空已经不再是春天那般和煦了。云彩变得浓烈，但又遮蔽不住日头，只让人觉得凶猛。
“那也要你先获得进山的资格。我作为本门掌门，当然要遵守祖师留下的规矩，你到时候回来时，考验你的将是整个逍遥峰。即便你是我的弟子，我不会有任何偏护。”
“弟子……明白。”
萧默低头。
“上船吧。”
清玄道人款步走向池边。葬剑池如此之大，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这个明明是巨大湖泊规模的水域为什么要叫做池子。
一眼望去，葬剑池烟波浩渺，隐隐看不清楚对岸。岸堤筑成了莲花形状，栽种着杨柳。风不大，柳枝静静地垂下，有的还探进池水里。
老陈撑着一只乌篷船，载着二人向池心漂去。
清玄道人坐在船篷里，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萧默则是双手捧着那柄钝铁剑，直直地站立在船头，像是一尊雕像。
草木茂密，掩映着建筑，远处亭台楼宇错落有致。只是这些，萧默却并没有分心欣赏。
船只很快就到了葬剑池中心，老陈将船桨在水中搅和了两下，船只就静静地定在了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萧默回头看了看老陈，他没有道破这是大江帮的功夫，好像还有一个优美的名字，叫做【溯流光】。
他抽出钝铁剑，原本被刀剑砍出的缺口此时也变得有些圆润，仿佛过去受到的伤都已经被时间慢慢磨平，只是留下了一点点痕迹供人缅怀。
萧默提着剑走到船边，他看着平波如镜的水面，怔怔地有些出神。
“犹豫了？”清玄道人的声音从船篷中传来。
萧默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
他将钝剑拿起，在船帮上狠狠地划了两下。尽管铁剑无刃，但棱角还是有的。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费力的动作，让萧默能在船帮的木板上留下一个十字形状的记号。
“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清玄道人在说话。
萧默看着这个十字记号，说道：“刻舟求剑。”
“我没明白。”清玄道人说道。
他当然不是没听懂。他活了大半辈子，又怎会不明白刻舟求剑四个字的意思？
他不明白的，是萧默的意思。
萧默转过身来，两只手叠着反握着钝铁剑，向着船篷里的清玄道人长长地做了一个揖。
“弟子最后还有一个心愿，想请师尊指点一二。”
说完，萧默就两手一松，右手很快就抓住了刚要下坠的铁剑。长剑在手，刚才还平静无比的说面突然生起涟漪。
老陈的眼睛瞪了一下，胡子也微微有些颤抖。
萧默扬手，长剑也跟着扬起直指苍穹。偌大的葬剑池中，烟雾竟骤然间散去了大半，露出池子正中间一处清明的区域。
一股清冽的泉水从天而降，顺着铁剑流下，旋转、缠绕在萧默的手腕上。
他忽然一抖，水花随之四散飞溅。
这一刻，水花凝滞在空中，像是时间为之静止。
萧默自然不会静止。
他在这水花之中舞剑，每一剑刺出去，剑尖都会点中一滴漂浮的水珠。而被点中的水珠在空中微微震动，旋即就炸碎成雾气。
萧默一连出了十七剑，将周身的水滴尽数击碎，浓郁的雾气缠绕着他，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身形。
忽然，萧默将长剑上挑，这一挑犹如巨船扬帆，乘着长风，穿破巨浪。
“巨浪”也立刻跟着出现了。
只见船头的池水终于在阵阵涟漪之中按捺不住，猛地冲向半空。此时已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萧默的内功神奇，还是剑法的意境玄奥，竟能引动池水为之激昂。
池水随着萧默的长剑涌上了半空，萧默却像是意料之中，手中钝剑没有停歇，扭转手腕，便是横着斩过空中一团池水。似乎是因为铁剑太钝，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将水团一分为二，反而像是大桨排浪，震得四散。
一挑一斩，留下两道剑痕，形成了一个十字。
十字形成的一瞬间，四散的水团骤然凝结，化作细碎的冰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日时节的缘故，这冰碴凝结，却又没有丝毫的寒冷气息，似乎凝结的不是水，而是呼吸，是情绪，是一心。
萧默收剑，视线内的无数冰碴瞬间失去了支撑，落在了船头、池水里。
而落下的时候，冰碴已经又变成水珠，打湿了萧默的衣裳。
萧默将钝铁剑插回剑鞘。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了。这一招强横绚丽，但实在是太过消耗内力，以萧默的内功修为，也只能勉强将这一招施展到现在这样。
他的脸上有一些欣慰，似乎是在肯定自己，但眉宇之间更多的是孤独，像是这一个月里只能和夕阳为伴的照影石壁。
清玄道人忍不住地拍了拍手掌，赞叹道：“好剑法！”
萧默眼神中也恢复了些神采。
“取了名字没有？”清玄道人问道。
“就叫……【刻舟求剑】”
说完，萧默将手上的铁剑顺着船帮上的十字记号丢下。长剑咕噜一声，便沉入水中，眨眼就看不见了。
清玄道人点了点头，吩咐道：“既然如此，可以回去了。”
老陈再次摇起船桨，将乌篷船渡回池边。
那一天，萧默踏遍了逍遥峰每一寸土地，看了看梅兰竹菊四院里的外门师兄弟，看了看祖师殿，看了看卷云别院的风光。
看了看坐在轮椅上，还是不愿意说话的唐临师兄。
最后，他走到逍遥峰的山门，对着送行的清玄道人扑通跪下，伏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而后他转身离去。
那一天，萧默一身白袍，踏入了江湖。
（第一卷，道士下山，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