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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那年秋天(1)

沙漠——

提起这两个字眼,我们当然会毫不费事地联想到那遥远的西部,双眼立时被凄迷苍凉和海海漫漫的景象所笼罩。或许更应该想像一下“历史”这个庄重的词汇。沙漠于是便成为历史的某种浪漫,浩浩时光在地球的一隅留下完整的冷漠,散发着岁月悠古的气息,又沉浸在博大无穷的静谧之中。万物倏忽生灭,残朽中又见巍然。

遗憾的是,属于人类最美妙的思维活动想像或幻想,那时在我的脑海里却像一只残缺的伤鸟。我在等待一次命运的拍卖。于是,我来到了皮条大叔的牧点,临行只带了两样东西:一卷旧铺盖,一个破收音机。

沙漠里照例连续特大干旱,收音机里也照例播送着英雄们的唱腔,这两样构成了沙漠里当日{物质与精神的基本乾廓。夏末秋初,大地一律干得冒烟,只有陈年的枯草根刀割了般挺立在风中。还是当地牧人说得好,绵羊皮褂毛朝外拖八十里地,都不沽根草渣子。当地牧人同时又有一个经久不衰的习惯:出门抬头看天。天是一张麻纸,牧人苦得日爹操娘,似乎就剩下个喝烧酒。日积月累,房前屋后便堆出小山一样的空酒瓶子,阳光“打”在上面,呈现出一层迷离的耀斑,壮观得令人怦然心悸。据说那年小城酒厂的生产形势格外看好,烧酒瓶子像手榴弹似的源源不断,牧区便也在大旱之年盛产酒鬼。

皮条大叔仅有一间黄泥土屋,坐落在两道沙梁之间的一片开阔地上。屋里大半的空间又让几只破箱烂柜和坛坛罐罐占据着,人的活动余地很小,进门就得上炕,一步到位。

再没有地方了吗?

我睡在哪里?

我首先向皮条大叔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不仅至关重要,而且迫在眉睫。问毕,我看看皮条大叔又看看皮条大叔的女儿。皮条大叔正在午睡,如雷的鼾声三长两短带着倒钩。皮条大叔后来睁开一只眼睛慢吞吞地说,睡在哪里?你说还能睡在哪里?就睡在炕上。那大智若愚的神情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复又问过一遍。回答十分肯定,你就睡在炕上。皮条大叔说罢,就不愿再理睬我了,翻个身又呼呼大睡。时值正午,屋外的阳光非常明亮,小屋里始终弥漫着人身上的汗臭和烧酒混合着的气味。

既来之,则安之,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皮条大叔那始终不说一句话的女儿却又莫名地笑了一声。来牧点之前,我并不知道皮条大叔还有个宝贝女儿,她那盯着陌生人入木三分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我在心里嘀咕,这父女俩倒是蛮有意思呢,一个酒鬼,一个傻女,远天远地守着个黄泥土屋。

皮条大叔的女儿叫召召。

几天后,我说召召你肯定不会超过二十岁。往下的话就不好再说了,牧区有早婚的习俗,这样的年龄早该走出娘家为人妻母。召召却说她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哩。好在召召并不怎么在乎。召召的诚恳和朴实,让我又有一点儿感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召召的基本功课其实就是到滩里放羊到井上饮羊和在屋里烧茶做饭。召召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气味,是阳光和羊膻交织着的一种东西,闻得久了竟然能够产生催眠的效果。于是,我发现自己对物质的嗅觉比较灵敏,譬如在一只只蹒跚眼前的羊身上,我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煮在锅里的大块手抓羊肉和鲜美无比的羊肉汤。接下来,我又发现自己闲得无所事事。惟一可干的事情就是跟着召召到井上去,和召召说说话不会显得过分无聊和寂寞。

上井的时候,我怀里揣着破收音机。别看这通体缠绕了几圈白胶布的破玩意儿,在沙漠深处立刻显示出了它的百般珍贵。但是电池快要耗尽了,声音呜里哇啦的,英雄们的唱腔变得嗲声嗲气非常滑稽。召召听过之后就忍不住地笑,黑里透红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牙。我曾不止一遍地看过一部纪录片,中国医疗队员去了坦桑尼亚和赞比亚,电影里的非洲人个个傻大黑粗,然而他们人人都有一口白牙。召召的脸黑里透红,身体发育得很好,牙齿更是白得极其醒目。女孩子拥有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是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召召你应该懂得笑口常开。我很想提醒召召明白这一点,却又认为这样做毫无必要。有时候,我也会莫名地替召召惋惜,她不是个牧羊女该有多好啊。

召召是个牧羊女,这个与生俱来的命运将陪伴她一生。

井槽边挤满了白花花的羊们。羊们的犄角相互碰撞着,发出一片清脆的噼啪声,像是砸一堆干枯的骨头。草滩上许久不见青草,羊们只能咀嚼一些陈年的枯草根,然后加倍汲取井水保持体内的水分。所以。羊们抢水喝的样子像一群乞丐抢一锅稀粥,争得不可开交。羊群中惟一的种公羊尚有几分雄健,头顶盘起两圈粗大的犄角,头颅昂扬虎视耽耽,小眼睛里流露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威严。在羊群中,这个庞大的家伙无疑是权力的象征,任何异性都是它追逐亲近和占有交媾的对象,像古代的皇帝那样不可一世。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胸下恰到好处地围着一块厚重的毡片,毡片上遍布肮脏而可疑的污迹,时时掠起一股呛人的腥臭。每逢它烦乱的时候,就用那粗大的犄角猛击井槽什么的,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奇特的吼叫,那痛心疾首的模样令人恶心。我问召召这是为什么?召召便很认真地看看我,见我并非不怀好意或有意调侃,然后指一指苍白的天,做出天不下雨地不长草的手势。我明白了,这就是说不能让种公羊随心所欲地进行交配,在干旱的年景里,羔子多了是养不活的,反而会拖累母羊。看来,在羊们的王国里也存在着禁欲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问题,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老色鬼。我说了这样一句活。

那种公羊突然停止撞击和吼叫,掉转头来恶狠狠地盯紧了我,继而翻翘着嘴唇龇咧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小眼睛里充满对我的仇恨和邈视。天哪,这家伙听懂了人语。我自觉周身浮出一层鸡皮疙瘩,竟慌乱得一时不知所措了。召召回头见找神情异常,问我咋啦?我说不咋。召召又问,你刚才骂谁?我说谁也没骂,骂秃头和尚。召召紧迫不舍,说你见过秃头和尚是个啥模样?我只得信口开河说在电影里见过。

召召立时羡慕得要死要活,说你们城里人真有福气,天天看电影天天过年。

天空热得发白。沙梁热得发白。草滩热得发白。

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两只可怜的羊永远地倒下去。倒下去的羊都无一例外地睁大眼睛,遥望着苍白的天空,那眼睛竟然是水灵灵的,也许它们把最后的水分都聚集到眼睛里了吧?死羊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皮条大叔和召召司空见惯,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反倒让我显得孤陋寡闻大惊小怪了。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给死去的羊们剥皮或者拔毛。因为皮和毛还能换钱,然后再换回来我们需要的烧酒纸烟砖茶和煤油。红兮兮流淌着浓汤血水的羊架子被扔进屋前的一道沙梁后面,那里便形成了一个白骨坑。可怜的羊们,在短暂的一生中就没吃饱肚子,死后又被剥皮拔毛,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羊们的骨头在灼热的阳光下横七竖八堆砌交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场残酷战斗后留下的场景。白天有苍鹰盘旋其上,做很优美的滑翔和俯冲,饱食死羊之后又扶摇直上飘然而去。热得发白的天空和黑色的苍鹰构成了一道风景,像一幅言简意赅的版画悬挂在无边的旷野上。我坐在沙梁上,常常是看得如痴如醉,直到几个黑点消失在浩茫的穹隆,直到剩下白花花的阳光,剩下孤零零的我。

嗨哎——

召召又在唤我。最初听到这突兀的呼唤,真是让我有一种很不安的陌生感,然而这又是一种很有力量的呼唤。若干日子后,当我行走在小城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也经常被这种呼唤所惑,搞得我内心十分的恐慌。

皮条大叔有一张很沉重的短腿木桌。皮条大叔说这桌子是用最好的枣木做的,它厚实耐用不怕油污而且越摩挲越亮,太阳和月亮底下都能照见人影,是祖传几代的古董。我点头认可。皮条大叔很满意我这种洗耳恭听的模样,活就逐渐地多了起来。这张被皮条大叔如数家珍的枣木桌子造型非常一般,却令我不敢无视它的真实存在,它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道具。我之所以要这样不厌其烦地评价,是因为至关重要的两点:一是可以当做一堵墙来使用,睡觉时隔开我和召召。两个毫不相干的少男少女,同睡一炕算怎么回事?

有一张桌子隔开,能保持心理上的某种稳定状态。二是桌子由召召每晚搬出搬进,很好地层现着一个女子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运动的线条。召召胳膊下夹着桌子,大幅度地扭动着腰身,整个姿态堪称优美。往往是在召召搬动桌子的时候,皮条大叔的神情十分生动,脸上充满了愉悦。皮条大叔不再说话,缄默地眯起双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嘴角挂着丝丝缕缕的微笑,微笑中又掺杂着百般柔情。

夜色如河,月光似水,召召幻化为一条游动的鱼,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实际上那是个无梦的时代,皮条大叔却像是走进了一个美妙的梦境。不知为什么,每见皮条大叔那柔情与得意俱加的样子,我就会想到召召迟早是要出嫁的,去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洗衣浆衫,总不能厮守你皮条大叔一辈子。设想皮条大叔的晚年可能很孤单,我心里又有些不忍。

我不乏男人的同情心肠,同时又想得挺恶毒。如果事实果真是那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不知是什么虫豸在不远处呻吟,声音断续而凄怆,似夜行的人弹拨一根琴弦,发出阵阵如诉的呜咽,本该宁静的大漠之夜便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氛。也有长腿蚊子从屋后的水井边飞来,不断地袭击我们裸露的肌肤,嗡嗡声在耳畔袅袅不绝。哈,瞎眼的长腿蚊子,召召你来煨上一堆粪烟。皮条大叔边说边拍打胳膊,动作多少有点夸张。在屋里做饭的召召应声而至,沾满白面的手抓起黑色的粪块煨了火再去揉面,熟练得像是训练有素。召召手上的粪渣肯定淹没到白色的面团里去了,美好的夜晚便在召召这番不符合卫生要求的举止中变得不大和谐起来。每次吃饭我总觉得牙缝里有不祥之物,肠胃也有点痉挛。后来就不在乎什么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轰隆一声闷响,粪堆冒出尺把高的火苗,白亮亮的月光随即黯淡。火光映彻着屋前的一片空地,人影儿明明灭灭晃晃悠悠,幽幽如鬼。

夏末秋初,沙漠夜晚的空气宜人,隔着那张由召召从屋里搬出来的桌子,我和皮条大叔面对面坐在一条羊毛毡上。伴着一堆悠悠燃烧的粪火,以及从蓝玻璃般夜空流泻的月光,颇觉灵魂出窍。当一个人面对白天的单调感到厌倦时,似有渴望月夜下出现奇境的心愿。还在我小的时候,曾听母亲说过月亮是有魂魄的。月亮的魂魄常常在静谧的夜里在大地上悄然游走,我和妹妹永远不敢在月光下玩得时间太长,尽管那是小城的月夜。那么,沙漠深处的月亮呢?月魄应该是经常出没着的,我感喟着却又无言以对。

这时,召召端一口黑铁锅款款而来,将我拉回到烟火缭绕的现实。饭是再简单不过的,黄米掺面条,没有一星半点的油肉,汤汁浓得像城里人贴大字报的浆糊。我们很少说话,喝汤吸面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我已经习惯了将黄米白面以及黑色的粪渣一起吞进肚里,它照例能够营养我的生命并不断释放出热量。香不香?召召每次都要这样问我。我一个劲地点头,还故意咂巴着嘴。召召就很高兴,说香了就多吃两碗,吃饱肚子不想家。召召总要跪着吃饭,那跪着的模样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召召这种跪着的现实,是不是和历史的某个部分构成一种因果关系呢?

求!你们城里人又咋样?那年我拉骆驼给你们城里人送盐,花十块钱只卖给我两根鸡巴长的麻花。皮条大叔以施主的样子居高临下审视着我,好像我就是当年卖麻花那个人的儿子,对我并不知晓的那件小事愤而不满耿耿于怀。召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很响地吃饭。皮条大叔还说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小城。小城有啥的好?沙漠里才是养活人的地方。我怀着几分苦涩的眷恋也怀着几分芬芳的憧憬,让皮条大叔把我同样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贬得狗屁不是。我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我吃着皮条大叔的黄米白面,也在接受着贫下中农(牧)的再教育。我的心里酸涩并涌,只能像召召那样低着头很响地吃饭。或许读者要问,说了半天,召召的母亲怎样还不露面呢?

其实,这也正是我深感困惑的一件事。

关于这件事,我无法主动启齿向皮条大叔和召召打听,父女二人对此似乎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听别的牧人说,召召母亲模样俊俏,却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屋前的柴垛上总是拴着男人们的高头大马和双峰笔直的骟驼。后来召召母亲跟了常年在沙漠里八方游走且神且鬼的一个骟匠汉子,趟过黄河去了,从此音信全无。皮条大叔牙齿咬得咯嘣脆响,挥拳砸掉灶台上的一个拐角,对召召说,我就是你娘。我说召召的母亲有可能去了后大套。这个牧人奇怪地盯着我说,你咋能知道?我说召召的母亲总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后大套是浩浩八百里米粮川,以我之见,她是奔那里的白米细面和胡麻香油去了。一个模样很不错的女人,有理由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这个牧人被我一番白作聪明的辩解弄得很生气,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你他妈的求事不懂鸡巴背得一捆,你知道个啥?世上女人一生只爱男人的两样东西,热身子和好心肠。这个牧人见我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乘机兜售了一套关于女人的“学问”。他说其实女人很简单,只要你让女人满足让女人高兴,她就是你的了。许多男人并不明白这一点,所以许多男人的女人就让别的男人给勾引走了,你的女人就成了别人的女人。

我和这个牧人是偶然相逢。当时我到一道沙梁下撒完尿,正百无聊赖地观察两只俗称屎爬牛的黑色甲虫斗得难分难解。一只折断了一条大腿,另一只少了一根触须,可我始终找不到它们的眼睛都长在什么地方。渐渐的,天色变得朦胧起来,不知是哪颗星星先亮的,泼墨般洇濡的天空在陆续闪烁的星群中,静谧得意味深长。我和这个牧人也是面对着面,他的脸虚幻地亢奋着,眼睛里流露出挑逗的神色。你去问召召嘛,召召啥都知道。扔下这句话后,这个牧人便撒腿上马,扬长而去。

皮条大叔出门好几天了。

皮条大叔一走,黄泥土屋立时变得空旷了起来。这使我隐约意识到,生活中突然少了一个你亲近或者熟悉的人,会留下一种空白,让你回味和思索。那么,召召母亲的离去呢?召召的母亲像个传说一样扑朔迷离,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为证实那个牧人所言的可信程度,我还特别留意了屋里的灶台。灶台的一角确实是后来补上去的,并且低下去半寸多。

我躺在炕上,头枕着皮条大叔的枕头。枕头可能一次都没有拆洗过,蹭了厚厚的一层头油,格外地凉爽。召召到草滩上放羊去了,我就心安理得地躺在皮条大叔的位置上,刹那间的感觉我就是皮条大叔,而真实的我却突然消失了,不知又流落到什么地方。地上扔满了白花花的烟屁股,我就是在这几天开始学习吸烟的,吸的是那种白纸盒上印着两颗绿西瓜的纸烟,两分钱一包。陪伴我的还有几只老鼠,它们目中无人地游来荡去,甚至将一些米粒儿大小的排泄物留在烟丝上。我把这些排泄物轻轻拂去,照例吸得有滋有味,伸出左手食指枯黄。

皮条大叔出门五天了。

一天长于一年。

白花花的阳光普照着大漠,一切都是那么的明确无误。只是太安静了,黄泥土屋像座千年古旧的烽火台那样沉寂着,后来,连那几只老鼠似乎也变得胆怯了,在地下悄然地进行着鬼祟的活动。我的破收音机终于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平心而论,依靠这个破收音机,我还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点沙漠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成了聋子和瞎子。

到了夜间,我更不敢渴望有什么奇境出现。

这几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密密匝匝垂得很低,天空像一只额头上长满眼睛的莫名怪兽。皮条大叔不在屋里,即使有木桌相隔,两个毫无道理的男女也不好大模大样地共同睡在一个炕上。我也清楚地知道,即使皮条大叔不在屋里或没有木桌相隔,也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因为总想着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又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如此地翻来覆去,折磨得我非常痛苦,甚至十分恼火。我执意睡在屋外的空地上,让召召睡到屋里去。毕竟已经是秋天了,沙漠夜晚的后半部分很有些凉意。裹起被子再盖上三张死羊皮,我像一个蜷缩在漫漫长夜下的弃儿,内心涌动着缕缕哀伤。有时候也会想到召召的母亲,以及那个拐走召召母亲的在沙漠里八方游走且神且鬼的汉子。每晚都是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睡死过去,无梦的世界一片血色,到处都是焚烧着的火焰,待到睁开眼时,才知道太阳早已升到半空里去了。屋里是空着的,召召不误时辰地到草滩上放羊。我的身边却有一只酽茶喷香的铜壶,一只碗上搁着油水汪汪的白面饼,召召这是在格外地关照着我呢。我意识到这几天和召召说得太少,少得几近于无,就好像召召是一个影子。喝着喷香的酽茶,咬着油水汪汪的白面饼,我的心情颇为复杂。

我是不应该这样冷落召召的。我应该像往日那样到井上去,和召召说说话,让召召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寂寞。

我很快发现召召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裤,折叠过的缝儿清晰可辨。召召脸上还擦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膏,映衬得几颗褐色的雀斑更加醒目,增加了一种类似苍蝇爬上去的动感。生长在沙漠深处,不曾进过一次小城的召召居然也拥有一瓶雪花膏,这足以说明爱美是人的天性。可我又认为召召的雪花膏擦得不是时候,闻到雪花膏的香气的一瞬,我盯着召召看了很久。我不忍心冷落召召,我放弃了皮条大叔那油光可鉴凉爽宜人的黑色枕头,跟着召召到井上去。

我要和召召说活,这是我惟一可干的事情。

你爹快回来了。

快回来了。

你爹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

你爹这个人很有意思。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盼你爹回来。

是我待你不好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

啥意思都不是。

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

我这个人最没意思……

我和召召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水井边漫不经心地兜着圈子。有时候,我们相互阅读着表情,像早期的无声电影那样。刚开始还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懒得再往下继续。这是一个人人都会的语言游戏,白发三千丈,永远没有结局。

接下来我和召召又沉默了。

太阳当顶,阳光几乎是垂直而下,愈加威猛得可恶,像个扛枪讨债的凶汉。挤在井边喝水的羊们的影子浓缩在一片纷杂的蹄脚下,又被踩成乌黑的烂泥塘。那只种公羊挺立在一个隆起的白茨堆上,一副特立独行的模样。现在它也变得沉默了,像是在苦苦思索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我说热得受不住,召召你给我身上浇点井水吧。召召犹豫了一阵后,提起半兜子井水照准的我头顶倾泻,我浑身激灵着水花四溅,做出一副痛快之状。召召难得一笑,这就很好。然后我迈着虚无的步伐去井边的一道沙梁下,瞎驴拉磨似的胡乱晃荡。沙梁下的一簇枯柴边,又有两只屎爬牛斗得不亦乐乎难分胜负,还是那样,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们的眼睛都长在什么地方。

这似乎是一道谶语。

召召脸上黑里透红,眼神儿躲躲闪闪。召召一定知道皮条大叔干什么去了。那些天皮条大叔睡觉很不踏实,一遍遍爬上屋顶向远方眺望,一动不动地将自己凝固成一截烟囱。

这确实有点特别或者行为反常。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皮条大叔出门远行是踏看秋天的草场去了。其实,皮条大叔是去了一个年轻寡妇的屋里,这事是被我遇到的第二个牧人亲口告诉我的。召召对这件事情的沉默与宽容令我惊讶,父女之间像是布什么契约。难道召召也深知一个汉子缺少女人的孤苦?

年轻寡妇的男人是酒场大英雄,穷在酒上又死在酒上,他的死曾让当地牧人津津乐道并肃然起敬。那年,年轻寡妇的男人深冬腊月出门赶人家的酒场,返回时一路酒醉不醒,半道上冻僵在摇摇晃晃的驼背上,到了屋前的柴垛旁才跌落下来,仰躺在地上仍然保持着骑马蹲裆的姿势,一只手紧紧拽着驼缰,另一只手高举着一只空酒瓶子,怀里却揣着半条熟羊腿。我和第二个牧人相逢于屋前的那条枯水沟里,当时的情景像是一见如故。相互问候过了,他说皮条大叔在不在?我说皮条大叔有事出门去了,他便神秘兮兮地冲着我挤眉弄眼,紧接着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两只耳朵神经质地颤抖不已。他说,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睡过好几个女人了,女人的屁股,喷喷喷。说完后他扔掉手里的空烟盒,转眼不知去向,像一阵风倏忽消失。

第六天傍晚,皮条大叔终于回来了。

第六天傍晚的太阳红得像血,西天上残存着大块的霞云,大地一派金黄。夏秋终日干涸的洪水沟底那泛白的碱泡幻做流动的金汤,沙梁上鱼鳞状排列的风纹则是一片片金箔了。黄泥土屋更具质感,是一座金铸的烽火台,炊烟缀成笔直的线,在如血的夕阳里经久不散。就是在这样一幅油画般的大背景下,皮条大叔的头颅一点一点泊上沙梁,从西天遥遥归来,伴着胯下青骟驴脖颈间一颗丁当悦耳的铜铃儿。皮条大叔没有漂亮的走马和高大的骟驼,青骟驴照例精神抖擞,长耳高耸四蹄生风,蹄下的沙雾沸沸扬扬如船头划开波浪,满载着皮条大叔那一腔豪迈中充满欢乐的歌声:

东方红起了升太阳

哎嗨,红起了升太阳

手捧宝书心向党

心呀么心向党……

青骟驴在屋前的柴垛旁停顿。皮条大叔身子略向前倾,单腿一扬越过鞍桥轻捷落地,歌声也随之消失。我感动无比地跑步迎上前去,仿佛亲儿子迎接日夜思念久别重逢的父亲。我的身后跟着召召,召召的表情远不如我那么淋漓尽致。

往回走的时候,我说不是“东方红起了升太阳”而是“东方升起了红太阳”。皮条大叔先是一愣,后又伸开树皮一样的大手,在我肩头狠狠拍了两下说,那还不是一个样?听个音儿就行,我的学生锅锅(哥哥)哟。看得出皮条大叔的情绪非常好,我主动向皮条大叔报以理解的微笑。皮条大叔真是不虚此行,弄回来一鳖子酸奶。大旱之年,酸奶在牧区竟然是稀罕之物。酸奶经一路颠簸摇晃和日晒加速发酵,泛着令人馋涎欲滴的油团和乳香。当晚的饭食便顺理成章地变做黄米干饭泡酸奶,和好的面团烙了烧饼,这当然都是召召自作主张的结果。

吃饭时召召依旧没忘了问我香不香?还抢着为我盛饭泡酸奶。我边吃边想,说不定这酸奶是哪个汉子奉献给年轻寡妇,年轻寡妇又转送给皮条大叔的,可见他们两人情深意笃情投意合。皮条大叔并不老,也才四十多岁嘛,为何不卷了铺盖过到一起去?这样沉思默想着,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其实是在嘲笑自己,有什么资格替皮条大叔设计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召召抬头问我笑啥?我说,我这是第一次畅开了吃酸奶,没想到酸奶是这样的好吃。召召就幸福而灿烂地笑了。怎知夜里却来了麻烦,肠胃深处翻江倒海难以承受,在皮条大叔震耳欲聋的鼾声中,在召召翻来覆去的窸窣声中,我进进出出跑肚子拉稀一直折腾到天明。“狗肚子盛不住二两酥油”,我算是真正地领教了一回。

我始终没敢忘记告诉皮条大叔一声,在你老人家出门远行的日子里,屋里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我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皮条大叔一如既往,大智若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很好。

我天天陪着皮条大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期待着,我坚信皮条大叔此行不凡,总该说些什么才好。故事的氛围一次次地营造得差不多了,皮条大叔却像是到哪个庙里修炼一番悟得正果的样子,只抱着烧酒瓶子不紧不慢地咂巴,说些拉骆驼走沙漠睡野滩的陈年旧事。要紧处是黑天半夜走进了狼窝里,在一圈闪烁的绿光下,皮条大叔与狼对峙了大半夜,双方都坚挺着一动不动,直到天亮,狼掉头离去,皮条大叔的两个干腿棒子却陷进了沙地里。你想想啊,这要用多大的力量呢?人活着就要憋足一口气。皮条大叔说罢便畅笑了起来,脸上照例是一种激情一种自豪和一种乐观融通着的东西。我只得装模作样傻里傻气地陪笑,然后走出黄泥土屋,重新跟着召召上井去。

召召却不和我说话了。

我说了一百句话,召召都不肯响应一声,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我说破收音机彻底没电了,这下连英雄们那嗲声嗲气无精打采的声音都没了,召召还是不声不响。我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坐在并圈上琢磨吊两块青石板的卧杆儿七上八下,不停地点头哈腰发出一连串单调而又寂寞的呻吟。召召丰满的背影也很有节奏地摇摆着,两根粗大的发辫乌黑油亮,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两条蛇那样扭来扭去。召召站在井口上,每提起一兜子水就要呈九十度角地弯上一次腰。一年四季,召召就这样站在井口上不停地弯着自己的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召召要面对水井弯多少次腰呢?这无疑是一个庞大得惊世骇俗的数字。看得出来,召召的腰身是十分柔韧的,而且柔韧得非常生动,绝不矫揉造作。召召弯下腰去的时候,就把裤子绷紧了,两瓣屁股有如熟透的圆滑的叫不出名堂的果实。在城里上学期间,我们男生都有在背后议沦女生的恶习,包括女生的相貌形体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声凋。依了我的直觉,召召是合适于生儿育女的那类女性,将来的召召肯定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贤妻良母。召召甚至能够像羊群里最优秀的母羊那样,生育许多健康活泼的孩子。想着想着,我面对热得发白的天空打了一个口哨儿。口哨儿打得很不高明,缺乏抑扬顿挫,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刺刀,过于直来直去。

我学习吸烟虽然时间不长,动作却已经很老练了,一根接一根还不过瘾。皮条大叔的一句话不仅让我觉得是至理名言而且备受教育。皮条大叔是这样说的,男子汉不吸烟,对不起老祖先。只是我还没有学习喝酒,对酒我深恶痛绝并且视为洪水猛兽。原因很简单,父亲不是因为贪杯而剥夺了我和小妹应该得到的许多快乐吗?学校开运动会我特别需要一双向往已久的白色回力鞋,母亲说让你爹喝掉了。小妹说六一儿童节了需要一身白的确良衬衫和蓝裙子,母亲说让你爹喝掉了。我说我不要回力鞋你给小妹买白衬衫和蓝裙子,母亲说都让你爹喝掉了。结果我和小昧什么也没有得到,小妹的眼里分明是噙满了泪水,那真纯而无助的泪水让我对父亲和酒萌生了长久的厌恶,却又愤慨得软弱无力。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在家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绝对权威,我们只能吃父亲喝剩下的穿父亲喝剩下的。然而,在皮条大叔的牧点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却有点想家了,眼前经常出现小妹那天真活泼的模样。小妹自小就营养不良脸蛋儿苍白,枯黄的小辫上扎两只别有用心的蝴蝶结。现在,我的眼前就有两只蝴蝶飘来飘去,也许这就是渴望见到亲人而产生的某种意念和幻觉。

我知道吸烟已经无法使我感到满足,还需要别的什么来补充,我便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酒。皮条大叔似乎洞察了我的内心,将烧酒瓶子递给我,目光里有难以拒绝的信任,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就在我准备举起烧酒瓶子时,身后的衣角却被轻轻牵扯了几下,回头见召召站在旁边,眼里同样充满难以拒绝的幽怨。召召在暗示我不要喝酒,其实我也很犹豫,举着烧酒瓶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召召你不是不愿和我说话了么?你这又是干什么?我突然下定决心排除干扰,将烧酒瓶子高高地扬了起来,让透明的液体顺势而下。酒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一条冰凉的小蛇蜿蜒蠕动,穿过喉咙滑进肠胃深入血液时畅通无阻快活无比。

一老一少两个汉子,隔着木桌相对而坐,频频举瓶来回传递。沙漠里的酒场不讲七碟八碗,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据说只有这样干喝才是最见真功夫的。我以为自己是不能喝酒的,可我完全想错了,我敢打赌我一个月喝掉的烧酒能让父亲喝半年。

天已经黑透了,桌上的煤油灯燃起豆芽似的火苗,屋里昏暗如地狱。一只银白色的扑腾罗儿(飞蛾)盘旋而来,一次又一次逼近火苗,轮番地赴汤蹈火后遍体鳞伤,掉在木桌上痛苦地挣扎,留下一串串重叠跳跃的幻影。皮条大叔说,你是城里人,放着好好的书不念来干啥?为皮条大叔这句话,我必须大喝一次。我第一次喝酒,结果喝得烂醉如泥。世界消失了,我也消失了,我的灵魂飞离肉体的故土,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游游荡荡。

大地一片血腥如母亲的子宫。

太阳化做无数碎片四处飞舞。

道道沙梁还原为汪洋的海水。

我在另一个混沌的世界度过了三天三夜。在那个早晨我终于醒来,却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我问召召这是在哪里?召召说,你真是醉得好凶,三天三夜不醒满嘴胡话,我爹喝了一辈子酒还没这么醉过哩。我问召召,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召召的脸立刻黑里透红,突然低下头去一副不胜羞涩的模样。皮条大叔盘腿端坐炕头,嘴角挂着丝丝缕缕的微笑,显得高深莫测。我想我当时的表情非常可笑,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像一个十足的傻瓜。

皮条大叔笑够了,才慢吞吞地说,召召守了你三天三夜,我的召召还没有这么守过我一天。皮条大叔扔下这句话,戴上破了一圈的草帽出屋,呕什呕什的吆唤声渐渐远去,屋里便只剩下我和召召。我一定要问清楚自己酒醉后究竟胡说了些什么,皮条大叔例外地没有倒头呼呼大睡,而是去草滩上放羊,种种迹象表明情况复杂又很不妙。我缠着召召,尽量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召召笑了一声,盯着我目光幽幽地说,你酒醉后喊一个人的名字。

谁?我说。

召召。召召说。

绝对不可能。我说。

真的,谁要哄你谁是驴养的。召召说。

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扶住木桌才勉强坐直。尴尬和难堪真叫我痛不欲生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如醉倒不醒三十年呢。

召召进进出出时脸上又挂起盈盈的笑意,恢复了往日那种活恬泼泼的神态。

召召端来一大碗酸胖汤,热气在碗边悄然飘拂,屋里顿时漫开诱人的酸甜芬芳。酸胖是一种沙漠植物的果实,色泽淡红形似樱桃。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植物的果实的名字叫白茨红浆果,晒干后可入药,具有解表退热和中理气的功效,主治内伤饮食胸膈满闷中暑呕吐,它不仅能够治疗感冒而且可以解酒,是沙漠里的牧人们总结出来的百灵验方。心焦如焚的我已经顾不得许多,掀起碗底一饮而尽。召召还有一面缺了少半块的镜子,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蓬乱神情沮丧,其形象有如死了爹娘惨不忍睹。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滴酒不沾。事实是我的酒瘾从此有增无减,若干年后我成了小城酒界著名的“八大金刚”之一。

更为严重的事实是,我酒醉三天三夜在另一个世界游荡的时候,召召却充分地展示着一个女性的温柔。召召替我换洗了被酒液胃液和其他呕吐物浸染得一塌糊涂的衣裤,而且是从里到外。人是衣服的载体,衣服使人变得庄重体面。我所拥有的一切曾经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所拥有的一切曾在父母面前一览无余。我所拥有的一切也曾在男人的洗澡堂里一览无余,可我怎能想到我所拥有的一切同样曾在召召面前一览无余呢?我当然知道有人替我穿换了衣裤,我只能顺理成章地认定是皮条大叔之所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上述事实浑然不觉,心理上的这种轻松和安逸使我对召召一如既往,不曾有丝毫改变。

我打开破收音机的后盖摆弄着,两节电池早已化做白色的汤团,不断流出鼻涕一样的稠汁。没有电的破收音机形同虚设,无法接收到越过沙漠上空的红色电波,没有英雄们的唱腔,当然也没有那人人耳熟能详的《东方红》和《国际歌》的伟大旋律。我漫无目的地望着道道沙梁,望着远方起伏不定的地平线,神情是无可奈何。

还是那样,我要跟着召召上井去,我要和召召说话。

我和召召说到了羊,而且是直奔主题杀了羊吃肉喝汤,说这话的理由是肠胃里一点油水都没了,我拉出来的屎干得像羊粪一样,甚至还沾着血丝。看第一眼的时候真是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召召十分同情地看了看我,指着所剩不多的一群羊说,都是些摇摇摆摆的骨头架子,连二两油都熬不出来,谁忍心吃它?我说我就是随便说说话,其实没别的意思。召召说,就没有别的话吗?城里人像是都能说话的。没等我再说什么,召召却将帆布兜子扔进水槽里跨出井圈,然后一阵风似的向不远处的粪堆后面跑去。黑色的粪堆像海面上的浪峰,霎时淹没了召召的身影。槽里快要断水了,羊们相互排挤争斗,几只调皮的山羊羔子跳进槽里胡搅蛮缠,结果弄出了一池粪浆,惹得其它的羊们愤愤不平,发出不满的咩叫,像召开批斗会。召召回来后照例提起帆布兜子打水,没几下又哎哟一声两手停在半空,身子突然佃硬得一动不动,整个模样是电影里飒爽英姿女英雄的亮相造型。我说召召你怎么啦?召召说。你过来打几兜子水吧我腰疼。我是第一次听召召说腰疼,召召说腰疼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妩媚,这反倒让我不得其解。

待我无意回头再看召召,便也僵硬了身子一动不动了。

召召大腿结合的部位正悄无声息地渗出大片鲜红的湿渍,湿渍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蔓延扩散。召召穿的是浅灰色裤子。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我只一眼就发现了。

回避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是不必要的,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召召引起注意。召召在我酒醉后守了三天三夜,我应该找机会回报这就是一次机会,最好让召召也睡上三天三夜。我说,召召你回去吧,现在你应该好好休息。召召说,我天生就没那个小姐命,这辈子跟定了羊屁股,还不知道要捋断多少根井绳呢。

我说,召召你“骑马”了。

召召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马屁股,你大天白日里又说胡话。

你流血啦。我只得咬牙切齿地说。

召召明显地呆愣了一下,继而怪叫一声,看来召召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来得这样突然,像是不期而至。无论如何这是要避开旁人的,否则就是自己没有教养,也让别人显得没有教养。我想召召虽然十八岁还差几个月,却英爱有了这种生理上不可抗拒和超越的体验。召召胡乱夹紧两腿向屋子走去,但是不能走得太快又不能走得太慢,动作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看着召召离去的背影,我笑了。那时候既有太多的千篇一律的赞美诗,也不乏薄厚不等的赤脚医生手册,翻过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的黑体字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章节,还可以在计划生育栏目里找到女性生理方面的一点含混不清躲躲闪闪的内容。那时候除却家家拥有几套《毛泽东选集》这样的红宝书,同事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我对着黄泥土屋说,召召我已经原谅你了,这件尴尬的事情,往后我不再提起就是了。

没想到召召去而又返。来到井上的召召竟然没有换裤子,只是拿水在腿裆处洗刷了一遍,那个地方水迹斑驳一片狼藉。召召这番破天荒的举止兼职不可理喻,既令我惊诧至极困惑不解,又让我感到极度的不自在不痛快,甚至是受到了某种蔑视。召召不再打水,心安理得地坐在井圈上看我干活,样子是电影里黄世仁对待杨白劳。于是,我就想和召召来点儿幽默什么的,还想说些放肆的话。在沙漠深处生活了一段日子,我认为自己已经很像个男子汉了,我有“资格”对生活对召召开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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