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321500000005

第5章 星星呼唤济慈先生

哈伯德以前也见过库吉鸟,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跛脚的库吉鸟。

不过,如果略过它弯曲的左脚不看,它和其他摆出来展示的库吉鸟并没有太大差异。它的头顶也有同样明亮的黄色饰毛,颈部围绕着一圈蓝色圆点;同样皇室般的蓝眼珠,淡绿色的胸膛;同样怪异弯曲的喙,还有孤僻古怪的表情。它大约六英寸长,重约一又四分之一盎司[16]。哈伯德发现自己在它前面停了下来。店员是个女孩,胸部高耸,身穿最新款的半透明洋装,以疑心的眼神在鸟类专区柜台的另一边看着他。

他清了清喉咙,问道:“它的脚怎么了?”

女孩耸耸肩:“在运送的时候断了。我们打了折,但还是没人要买它。他们要的是最顶尖的鸟。”

“我懂了。”哈伯德说,脑袋里开始回想他所知道的一点点关于库吉鸟的知识。它们的原生栖地在库吉,那是金星三联邦的一个原始省分。只要对着它们把话重复个一两次,它们几乎什么都记得起来。它们对于相关字词都能有所反应,适应力极佳,但是不愿意在原生地以外的任何地方繁衍,所以唯一能商业化繁殖的方式,便是把它们从金星运回地球;幸好这种鸟也够强健,可以承受运送中的加速和减速过程。说到运送……

“所以,它曾经待过外层空间?”哈伯德还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女孩不无恶意地噘了噘嘴,点点头:“我常常说,只有鸟才去外层空间。”

哈伯德知道,这时他该笑一笑才对。他甚至也试着去笑了,毕竟这个女孩不可能知道他曾经当过航天员,从外表上看来,他就像任何一个会在二月下午闲逛十元商店的中年男子。但无论多努力尝试,他就是笑不出来。

女孩并没有注意到。她顺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说:“我还真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书呆子才能上太空,到星星上旅行。”

因为只有他们能忍受孤独,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忍受一定限度的时间。哈伯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他说出来的是:“没人要的时候,你都怎么处理?”

“……哦,你指鸟啊?嗯,先拿个纸袋,然后灌一些煤气进去,不需要很多,再来——”

“卖多少钱?”

“你说跛脚这只吗?”

“对。”

“你是五维时空旅行者[17],对吧!……六块九毛五,笼子再加十七块五。”

“我买了。”哈伯德说。

笼子不好提,外面的罩子又一直往下滑,每次滑下来,库吉鸟都会大叫。无论在空中巴士里还是后来在郊区的街道上,人人都转头瞪着哈伯德,害他忍不住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本来希望可以把战利品拿进屋子后溜到他在楼上的房间里,不让妹妹发现。他早该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爱丽丝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就在他刚进了走廊,正要把大门关上时,她说:“这次你又把钱乱花在什么东西上了?”

哈伯德转向她,泄气地说:“一只库吉鸟。”

“一只库吉鸟!”

那个表情,是他很久以前就归类到“隐含着挫折感的强迫侵略性”的那种。那个表情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孔翕张,嘴唇因为紧抿而变得薄薄的,使她的脸颊看起来像一种奇异的平面。她迅速地掀起外罩,往笼子里窥探。“哟,猜得到吗?”她说,“居然还是只跛脚的呢!”

“它不是怪兽,”哈伯德说,“只是一只鸟罢了。事实上,它还是只很小的鸟,不会占太多空间。而且,我保证它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爱丽丝给了他长长的冷漠的一瞥。“你最好保证!”她说,“我都可以想象等我告诉杰克之后,他会说什么了。”

她猛然扭身离开。“六点吃晚餐。”她说着,只微微转过头。

哈伯德缓慢地走上楼。他觉得很疲倦,很挫败。他们说得对,你在太空里住得越久,你重新被社会接受的可能性就越低。太空是如此广大无边,在太空里,你连想法都是从大处着眼;在太空里,你读的是大人物写的大作品。然后你被改变了,变得跟原先不同……最后,连你的亲戚都憎恶你。

但是天知道,你是如何尝试变得跟地球表面的每个人一样。你试着跟每个人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你努力克制自己,绝不把任何人叫成“鱼”。但是总会有不小心说漏嘴的话,不小心做出的不正统举止,接着是恶意的瞪视,最后,不可避免的排挤就开始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们把神想成开着有翅膀的凯迪拉克并且脸颊红润的慈善家,在他们面前,你无法引用史怀哲的话;在对牛仔歌曲上瘾的文化里,你也不能承认你喜欢的是瓦格纳;而在一个已经遗忘或从不曾了解“对生命的崇敬”的世界里,你不能买一只跛脚的库吉鸟。

二十五年。他想:“那是我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五年。而我能拿出来给他们看的只有我简陋的房间,可悲的养老金数字甚至不足以维持我的自尊。”

即使如此,他也不后悔那些年那样度过:和那些缓慢而壮丽的、来去飘移的恒星一起度过。当一颗新的行星游移进你的视野,从一团金色、绿色或天蓝色的尘埃长成一个球体,令整个宇宙黯然失色,那是无以名状的一刻。还有落地前,崭新的大地上,绿草如问候般升起,歌颂着那美好又令人敬畏的华丽;歌颂着那奇异的地平线;歌颂着鱼族般的人类在无数吨大气压力之下的“海底”,即使穷尽他们平庸的脑袋甚至连做梦也无法想象到的文明社会。

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后悔那些年的生活方式。你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来换取贵重之物,假如你害怕付出,你便会一辈子匮乏。精神匮乏,而且知性匮乏。

肉身会化为空无,心智才是一切,思想纯粹地流动着。穿越稳固不变的理性知识之后,思绪在知识的走道上通行无阻,在字与词句所构筑的大教堂里屏息逗留;当你不经意地一瞥,见到星星照耀上帝的脸庞时,那罕见而闪亮的瞬间——是的,还有其他瞬间,那些连灵魂也被惊动的片刻里,你在自我的孤寂中,瞥见了地狱的无尽深渊……

他感到一阵战栗。慢慢地,他回到了“海底”,面对暗淡的卧室房门。他不情愿地用手指摸门把手,将门打开。门后有一个书柜,塞满了许多磨损破旧的书籍。右手边有一个满目疮痍的家具,虽然他很念旧,忠心耿耿地把它当成书桌,但抽屉里没有纸笔或工作日志,而是放着内衣、袜子与上衣,以及其他凡人得承受的身体包袱。

他认为他的床拥有一张床该有的样子,又窄又硬,摆在窗边,像斯巴达人那样顽固。所有鞋子的头都从床底下露了出来。他把笼子放在桌上,拿起盖在笼子外面的帽子和外套。库吉鸟忧郁地评估了一下新环境后,斜斜地跳下栖木,开始吃起那杯随笼附赠的种子。哈伯德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注视他人进食是不礼貌的,即使这个“他人”是一只库吉鸟。接着,他把帽子和外套在衣柜里挂好,走过大厅,到浴室梳洗了一番。当他回来时,库吉鸟已经吃完了,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

“我想现在是给你上第一课的时候了,”哈伯德说,“让我来看看你懂多少济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此乃你们在地球上所知的一切,亦是你们唯一需要知道的事物’。”

库吉鸟用一只蓝色眼睛斜斜地看着他,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好吧,”过了一会儿,哈伯德说,“我们再来试试,‘美即是真——’”

“‘——真即是美,此乃你们在地球上所知的一切,亦是你们唯一需要知道的事物。’”

哈伯德的重心回到了他的脚跟上。库吉鸟说出来的话几乎没有语调起伏,而且声音沙哑,即使如此,字字句句仍旧准确、清晰,而且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听到别人——除了另一个航天员以外——发表出不是与身体需求以及运作直接或间接相关的言论。他颤抖着轻轻地触了触自己的脸颊。他真不懂,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要买一只库吉鸟呢?

“我想,”他说,“在我们继续之前,最好给你取个名字。既然我们的对话是从济慈开始的,那不如就叫你‘济慈’好了,或者‘济慈先生’会更好,因为我应该用个什么方式来确立你的性别。我承认这样有点随便,但我没想到要问店员你是女的还是男的。”

“济慈。”济慈先生说。

“好的!那我们现在来试试一两句雪莱吧——”

他脑海深处意识到有一辆车子开进了车道,他也意识到楼下走廊传来了说话声,但是他全心全意地专注在济慈先生身上,因此并没有提高警觉。

“告诉我啊,星星,你发光的羽翼,是否带着你火热地飞行。”

“深夜的洞穴里,你的羽翼是否就此收紧?”

“‘告诉我啊,星星——’”济慈先生开了口。

“这次我真的受够了。一只库吉鸟在念诗!”

哈伯德百般不愿意地转过身来,他的妹夫杰克正站在门口。平常他都会关门的,但今晚他忘了。

“没错,”他说,“它会念诗。这违法吗?”

“‘你发光的羽翼——’”济慈先生继续。

杰克摇头,他三十五岁,但看来有四十岁了,实际上心智年龄只有十五岁。“不,法律没有禁止,”他说,“应该要禁止的。”

“‘是否带着你火热地飞行——’”济慈先生说。

“我不这么认为。”哈伯德说。

“‘深夜的洞穴里——’”济慈先生说。

“应该有法律禁止把它们带进人类住宅的!”

“‘你的羽翼是否就此收紧……’”济慈先生说。

“你是想告诉我,我不能养它?”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让它离我远点!你知道吗?它们身上都是细菌!”

“你身上也有。”哈伯德说。他本来不想说的,可是他忍不住。

杰克的鼻孔翕张,嘴唇因为紧抿而变得薄薄的,使他的脸颊看起来像一种奇异的平面。真奇怪,哈伯德想着,十二年的婚姻可以让两个人的身体反应变得一模一样。

“只要让它离我远点就好!也让它离孩子们远点。我不想让你教它的那些哗众取宠的言论污染了孩子们的头脑!”

“我会让它离他们远远的,不用担心。”哈伯德说。

“要关门吗?”

“要。”

房间因木头撞击而猛然一震,济慈先生吓得几乎要跳出鸟笼。哈伯德愤怒地想往走廊追过去,却又停下了脚步。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他问自己,只能给他们一个可以把他赶出门的借口。他的养老金不够让他在其他地方,除非他去德瑞力克巷。而他的臭脾气也没办法让他找到工作来贴补生活,即使他找到工作,迟早也会在同事面前露出真面目,然后被威胁或嘲讽到离职(至于是用哪种方式,其实也并不重要)。

他可悲地转身,背对房门。济慈先生已经冷静了些,但它淡绿色的鸟嘴还是快速地上下起伏着。哈伯德弯腰,面对笼子。

“很抱歉,济慈先生,”他说,“我想,鸟跟人一样,都不能与众不同。”

晚餐时,他迟到了。等他进入餐厅,杰克、爱丽丝和孩子们已经在餐桌旁就座,而杰克正在说话:“我越来越受不了他的傲慢。再怎么说,当初要不是因为我,他现在会流落到哪里?德瑞力克巷,那就是他会去的地方!”

“我会跟他谈一谈。”爱丽丝说。

“现在就可以谈。”哈伯德说着,坐下来,打开他真空包装的晚餐。

爱丽丝给了他一个受伤的眼神,那是她预备好在这类情况下使用的。“杰克刚刚跟我说你对他有多粗鲁。我想你该道歉,毕竟这是他的房子。”

哈伯德的内心颤抖着。平常他被命令时都会让步,但今晚,他就是没办法。

“我承认,你给了我一个房间睡觉,给我饭吃,而对于你给的这些,我无法付你更多钱。可是这种等级的慷慨,还不足以让你有权利在我想维持一点身而为人的尊严时,一点一滴地剥夺我的灵魂!”

有那么一刻,爱丽丝愣住了。接着她开口:“没有人要你的灵魂啊!本,你干吗这样说话?”

“他就会那样说话,因为他以前是航天员。”杰克插嘴,“那就是他们在太空说话的方式,当然,他们是在自言自语,为了防止自己疯掉——或是防止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疯掉了!”

八岁的南茜和十一岁的吉米同时咯咯地笑出来。哈伯德切下一小块接近牛排的食物,内心的颤抖比以前更强烈。然而当他想起济慈先生时,颤抖消失了。他冷冷地环顾餐桌,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不再觉得害怕。“如果现在聚在这里的人是正常人的指标,”他说,“那我们大概就是疯了吧。感谢主!事情可能还有希望!”

杰克和爱丽丝的面孔紧绷得跟面具似的,然而他们俩之中没有一个人再说出一个字,晚餐继续。哈伯德向来都吃得不太多,也很少感到饥饿,但是今晚他的胃口非常好。

第二天是周六。哈伯德平常会在周六早上帮杰克洗车,但是这周六他不这么干了。吃完早餐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花了三个小时和济慈先生在一起,这次是说笛卡儿、尼采和休谟。不过,济慈先生对纯散文的表现没那么好,针对每个主题背上一两句就是它的极限了。

很明显,背诗是它的强项。

到了下午,哈伯德依照平常的习惯去了太空港口,看着航天飞机来来去去:火焰号和漫游者;承诺号与诗歌号。承诺号是他的最爱。

他曾经搭着那艘航天飞机到各星球地表,现在想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实并没那么久。大约两三年吧——不会比那更久。他还运送一些装备和人员到环行的轨道货物输送机,然后带回半人马座的铁矾土、火星矿石、天狼星的铬还有其他元素,来供应人类延续他们复杂的文明系统。

驾驶航天飞机是驾驶运输船的前奏曲。当你从深处浮出并自由地航行在星星如岛屿般分布的太空中时,要看你是否能承受那令人敬畏的一刻。如果你能承受,并且还能持续承受下去,那你就有资格被选进更大的舰船,挑战更长的船期。然而麻烦在于,当你越年长,你的个人世界就缩得越小,不管你做什么来阻止都没有用,长程旅途带来的孤独感在你内心变大,大到理性知识的走廊和字与词句所建构出的大教堂都帮不上忙,大到你终于因为出现太多次幻觉而被踢下甲板——并永远被分配到海的底端。假如驾驶运输船是一项复杂到足以占据你所有时间的任务,而非只是在有自动控制装置的驾驶舱里度过漫长、孤单的夜晚的话——又或者,星际运输和其他太空运输装备不需要在这么微薄的利润运作下把有效荷重都计算到磅[18]数里的话,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吧。

哈伯德站在太空港口围墙外的雪地里,心里想着如果。他一边想着如果,一边看着宇宙飞船进港,看着巨大的移动码头往平台推进,将矿石、铁矾土和镁矿都装填入它们贪婪的货柜箱;他一边想着如果,一边看着宇宙飞船升起,越过运输船运行的蓝色寂静海面……

当下午的影子变长,日光开始稀薄,他一如往常地挣扎着要不要去看看港口的管理长麦卡斐。而因为相同的原因,他一如往常地决定不去。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避免和与他同样身为前航天员的人相处,见了面所带来的怀旧之情太过剧烈,他无法承受。

他转身离去,沿着围墙走到大门口,当空中巴士进站时,他搭上巴士回家。

三月来临,冬日混进了春的气息。雨水将雪洗去;水沟里的泥水流动着,而草地看起来光秃一片;第一批知更鸟开始露面了。

哈伯德帮济慈先生在卧室前窗拼拼凑凑地做了一条栖木。济慈先生一整天都站在那里,有时飞回鸟笼去吃点种子。它最喜欢的是清晨,太阳照耀着邻家屋顶的那种清晨,完全明亮而金黄色的清晨。当光线打到窗户,洗涤了整个房间,它会迅速而欣喜若狂地呈八字形飞行,或以环状和螺旋状飞行,发出最大声的鸣叫,然后以一种奇迹似的姿态在栖木上重新以单脚站立:像金色的尘埃,仿佛带着翅翼般活生生的,那是太阳的一部分、早晨的一部分;像羽毛做成的惊叹号,强调每一个日子所透露的崭新美好。在哈伯德的指导下,济慈先生对诗歌的涉猎持续增加,即使是最平常的谈话,都一定带有至少一个能挑起反应的关联词,而它引用的句子从尤维纳利斯到乔伊斯,从卢梭到罗素,或从欧里庇德斯到艾略特都有。它特别喜爱《多佛海滩》的前两行,即使没有刻意诱导,它也时常朗诵它们。

在这段日子里,哈伯德的妹妹和妹夫都任他独处。他们甚至对他罢工周六洗车不置一词,也没提起过济慈先生。

但是哈伯德没有上当。他知道,他们在等,等着有机可乘,等着他在对的时机转过身去。因此,当某个周六下午他从太空港回来,发现济慈先生在笼子角落里神情落寞地蜷缩着,它的羽毛被弄乱了,蓝眼睛里的眼神呆滞而恐惧,那时,他并没有特别惊讶。

稍晚,在餐桌上,他看到一只猫潜伏在粮食储存室的阴影之中,但他一声不吭。那只猫是心理武器,如果你的房东允许你养某种宠物,你就很难反对他养另一种宠物。所以哈伯德为他的卧室买了把新的门锁,并自己安装上去,然后又买了一把窗锁,每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都会确定两个出入口已经牢牢闩上。

他在静静等待他们的下一步。

他没有等太久。这次,他们不需要谋划什么手段来摆脱济慈先生,方法就自行从天而降。

某天晚上,哈伯德下楼与他们一道用餐,看到他们表情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有事发生了。甚至孩子们也无法掩饰——但不是因为他们看他的样子,而是因为他们避开眼睛不看他的样子。

气氛酝酿得如此成功,哈伯德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没想到,杰克只是把一份剪报直接推到他面前。

一家五口染上库吉鸟瘟疫

二零四三年三月二十八号,欧提斯·Q.法纳翰医生今天诊断出炉,佛莱德·谷罗夫妇及其三名子女同时染上的疾病是库吉鸟瘟疫。

近日谷罗太太在当地的十元商店购入一对库吉鸟。数天前,谷罗一家开始抱怨喉咙痛和四肢酸痛,并请来法纳翰医生诊断。

“库吉鸟瘟疫并不比普通感冒严重,因此不影响我们对这个完全不必要的疾病的态度。”法纳翰医生在一份备好的声明中说,“我长期反对在无监督的状态下出售此类外星鸟种,因此,我将建议WMA立刻彻底检查所有从金星带回的鸟类,所有十元商店里的鸟与所有已被购买、散布在世界各地家庭里的鸟,它们皆无任何实际用途,如果地球没有它们,情况将更美好。”

哈伯德视而不见,从剪报上移开视线,转向桌面。在他的内心深处,济慈先生正在发出绝望的鸣叫,而杰克则一脸愉悦。“我告诉过你了,它们身上有细菌。”他说。

“法纳翰医生身上也有细菌。”哈伯德说。

“这是什么话,”爱丽丝说,“医生身上哪能有什么细菌?”

“他带有跟所有华而不实、投机取巧的人身上相同的细菌——像病毒一样只求博版面的饥渴,思虑不周就莽撞行事,以及他的排外主义,这些还只是其中几项而已……只要能摆脱他手上的烂摊子,他会不惜做出任何事。在体制之下,假如需要杀掉每只库吉鸟,他也会照办。”

“这次你光耍嘴皮子是无法解决的。”杰克说,“这篇报导说得很清楚,跟库吉鸟相处很危险。”

“猫跟狗也一样危险……汽车也是。如果你看到一篇报导上面说密苏里州发生一起车祸,你会因此把车丢掉吗?”

“不要把我的车扯进来!”杰克大吼,“我限你明天早上以前就把那只该死的鸟弄走,不然你自己也滚出去!”

爱丽丝碰了碰他的手臂,说:“杰克——”

“闭嘴!我受够了他咬文嚼字的高调样。只因为他曾经是个航天员,就自认为高我们一等。他看不起我们,只因为我们留在地球上!”

他与哈伯德对峙,手指着他:“好了,既然你这么聪明,你来解释给我听好了!假如没有我们住在地球上的人消费,使用你从那该死的行星上带回来的东西,航天员到底能存活多久?要不是因为这里的消费者,整个天空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一艘宇宙飞船,甚至不会有文明社会!”

哈伯德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他站起身来,说出了那个他曾经承诺自己永远不会对困在地球的平凡人说出的字眼;那个最终的称号,在太空的词汇里,那个字的深奥含义是永远迷失在半盲目状态的愚蠢生物无法理解的。“鱼!”他对杰克说,然后转身离去。

当哈伯德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手还在颤抖。他在走廊上等待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他不想让济慈先生看到自己有多心烦意乱。然后他开始自我审视,他可能把它过度拟人化了。不管济慈先生看起来多有人性,它依旧只是一只鸟。它会说话,有个性,有喜好和憎恶的事情,但它不是人类。

那,这么说好了,杰克是人类吗?爱丽丝呢?

孩子们呢?

嗯……他们肯定是。

那为什么他宁可要济慈先生的陪伴,而不要他们的?

因为爱丽丝和杰克以及孩子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哈伯德从很久以前就抛在后面而且不可能再回去的世界。济慈先生也不属于那个世界。它同样是一个遭到放逐的伙伴,而这个伙伴能够给予人类最需要的一样东西:陪伴。

而且它只有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重量……

哈伯德刚走到门口,正要用新钥匙开门锁的时候,一个念头击中了他,像透明而冰冷的葡萄酒一样当头淋下。忽然之间,他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注意到。

“坐吧,哈伯,”麦卡斐说,“几千年没看到你了。”

要见面,得先穿过星光下停机坪的那段漫漫长路,得在拥挤的候见室里等上一段漫长时光,还得一边看着眼前磨砂门闪耀的冷酷光辉——这些事,件件都削弱了他的自信。但是,麦卡斐是一个老朋友。如果有人可以理解哈伯德,那就是麦卡斐。如果有人愿意帮助哈伯德,那也会是麦卡斐。哈伯德坐了下来。“我不会说太多废话浪费你的时间,麦可,”他说,“我想再飞。”

麦卡斐的指间夹着一支铅笔,他让笔尖落到桌面上,连续地轻敲着蓝色丽光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你四十五岁了,而且你之前出现幻觉的次数已经高过上限。如果让你去飞,而你又出现幻觉,你会丢掉老命,我则会丢掉工作。”

“不,你不用提醒我。”哈伯德说,“我们认识二十年了,麦可。你想想,如果我觉得自己不能胜任的话,还会来要求出任务吗?”

麦卡斐提起铅笔,又让它落下。在笔尖停止振动之后,连串的敲击声仍在空气中久久回荡不去。“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

“如果我没出现幻觉,我之后会告诉你。如果我又抓狂了,你可以跟他们说是我把船偷走的。对你来说这很容易解决。”

“什么事都很容易解决——除了我的良心以外。”

“看着我坐在你桌子这端,你的良心又感觉到什么了,麦可?”

铅笔再次落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麦可,他们跟我说你持有星际公司的股份。”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我在星际公司遗留了一部分的灵魂,所以你持有我的股份。”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我知道光是一两百镑就能决定盈亏,所以我不怪你,麦可。我知道驾驶员一文不值,要学会按按钮也不需要太多技术训练。就算如此,你想想看吧,如果一个驾驶员可以聘用四十年而非二十年的话,星际公司长期下来可以省多少钱。”

“你马上就看出来了,”麦卡斐沉思着说,“当你露面的那一刻。”

“是的。不管哪种方式,五分钟内我就知道了,而你半小时内就知道了。”

“承诺号有个空缺……”麦卡斐蓦然做了决定,“明早六点钟到那里去吧,准时到。”

哈伯德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离开时,他的手指是湿的:“谢谢你,麦可。我永远不会忘记。”

“最好不要,你这老秃鹰!你最好全身而退地回来,否则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后会有期了,麦可。”

哈伯德走了出去。明早六点,在那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要做一个特制的盒子,要跟济慈先生进行最后一次谈话……

天哪,他已经好久没在日出时分出发。

“你都快忘了东方天空那西瓜般的红,那缓慢、冰凉而瑰丽的光芒涌上大地的场景。多年来,你遗忘了所有的好事,只是你以为你还记得。你得再次亲自去经历它们,才会意识到你失去了什么东西。”

五点四十五分,空中巴士将他带到太空港口的大门前方。新来的守门人不认识他,只好依照哈伯德的要求打了电话给麦卡斐。不一会儿,守门人就挥手让哈伯德进去。哈伯德走过长长的停机坪,试着不要望向航天飞机高高的尖顶,它们有如童话城堡般耸立着,背后衬着柠檬色的天空。在这么多年以后,他的太空倦怠感觉很不自然。他脚踏厚重的太空靴,笨拙地走着,两手深深地缩在宽大的夹克口袋里。

麦卡斐站在承诺号的发射台上。“六点零九分,你会与卡纳维拉尔会合。”他说。那是他唯一说的话,因为没什么可说的了。

升降梯的横档很冰,冰得让手都没了知觉,而仿佛它们会永远这么冰冷下去。不,不会是永远。他一边走到闸门内,一边喘气。他向麦卡斐挥了挥手之后,把外门关起来,走进狭小的控制室,再关上内门。他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系紧安全带。接着,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穿了孔的盒子,从盒子里放出了济慈先生。他检查了微型加速榻,然后把济慈先生放回盒子里,再放到榻上,并调整了鸟儿身上的小安全带。“星星在呼唤了,济慈先生。”他说。

他启动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塔台技术人员马上开始倒数计时。

“十……”数字,哈伯德想着……“九……”好像在数算着年份似的……“八……”把年份从后面倒过来数……“七……”孤孤单单,没有星星的那几年……“六……”告诉我啊,星星……“五……”你发光的羽翼……“四……”火热地飞行……“三……”深夜的洞穴……“二……”你的羽翼是否就此收紧……“一……”

“现在,你在往后紧贴的笨重身体以及迅速往上推进的喷射力量中体会到了;现在,你在腹部的一阵作呕以及一开始暂时抓住大脑的惊恐中体会到了;现在,你在逐渐往视野扩散开来的黑暗以及第一道刺眼的星光中体会到了——”

承诺号猛然从无尽的深处升起,不再有一开始明显的冲力,只是飘浮在太空海面上。在广袤之中,星星闪烁着,如同灿烂的浮标,照亮了难以想象的海岸……

当人造重力装置传来杂音时,承诺号也有轻微的震颤。哈伯德知道一切又重返轨道了,从观景窗看出去,他体验到恐惧的滋味。是孤单,他想着。孤孤单单的,独自一人在太空之海。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抓着衣领,在恐怖的张力中撕扯着。孤单,这个词是纯粹的恐慌所化成的白色长矛,刺进了他的大脑里,越刺越深。“孤单,说出来啊!”他的心里尖叫着。“说出来吧!”他的手指离开了衣领,落到在他大腿上的盒子上,他摸索着济慈先生身上微型的系带。“说出来吧!”

“孤单。”他低哑地说。

“你并不孤单,”济慈先生从榻上跳起来,栖息在盒子边缘,“我和你在一起。”在这一刻,白色的长矛缓慢而痛苦地往后撤退了。

济慈先生飞过来,停在观景窗前方的四分仪风向标上。它用明亮的蓝色眼睛注视着这宇宙,抚弄着自己的羽毛。“我思,故我在。”哈伯德说,“Cogito ergo sum。[19]”

同类推荐
  • 仁宣盛世之孝恭皇后

    仁宣盛世之孝恭皇后

    她,八岁进宫,出身低门,却是明宣宗的皇后,明英宗的生母。 她以贵妃身份得享与皇后一样的金册金宝之礼,皇贵妃一称由她而始。 她尚在世,就被尊为“圣烈慈寿皇太后”,给在世的皇后和太后上宫闱徽号,自她而始。 她以一人之身开明朝两个先例,何等荣耀! 她,思虑长远,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迁都之危,因她而解。嫔妃殡葬制度由她而废。 她,永乐八年进宫,天顺六年崩逝。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几乎一生都在深宫中度过,却有着最为自由的灵魂。 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她终于,权倾天下,名满大明。
  • 伊甸园(译文经典)

    伊甸园(译文经典)

    美国青年作家戴维在20年代中和妻子凯瑟林从巴黎到法国南部地中海海滨度密月,沉醉在浪漫的爱情生活中,戴维想继续写作,妻子却只想及时行乐,找发型师把头发剪短,甚至在结识外国姑娘玛丽塔后,怂恿丈夫爱她,三人投入了危险的性爱游戏中。但“好景”不长,因玛丽塔支持戴维写作,凯瑟琳由妒生恨,把他的手稿付之一炬后留信出走。戴维在玛丽塔的呵护下,文思泉涌,把最喜爱的一个短篇一字不错地重写出来,又回到了“伊甸园”中。这是海明威1961年自杀后出版的遗作,虽然写于晚年身体日渐衰退的时期,但全书焕发着如火如荼的生命力与爱情,是一部难得的青春小说。
  • 旋转乾坤

    旋转乾坤

    在凡尔纳的所有科幻小说中。这肯定是科技含量最高的作品之一。北极一直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广袤之地。美国政府别出心裁,提出拍卖这个地区;《从地球到月球》的主人公、巴尔的摩大炮俱乐部主任巴比康最终成交。俱乐部秘书马斯顿是天才的数学家。他通过有力的科学论证和复杂的数学公式,企图改变地球轴线从而改变围绕太阳旋转的运动规律,以开发北极极为丰富的地下资源。世人担心此举将会把大海抛出天然的海底盆地,以致人类无法生存。于是警方囚禁了马斯顿,但巴比康及其伙伴却失踪了。此刻巴比康已带领了数万名工人来到乞里马扎罗山下实施他们的计划。在计划中的那天,巴比康一声令一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然而……
  • 女生寝室3(最新修订版)

    女生寝室3(最新修订版)

    苏雅,一个家境殷实、才华横溢、天生丽质的年轻女孩,按理说应该过着比蜜还甜的日子,却一直生活在失去母亲和妹妹的阴影中,并且造就了她偏激、不愿意和别人交流的孤僻性格。直到她找到妹妹,曾经冰冻的心灵才敞开一点空间,尝试着去接受和关心别人。
  • 雅观楼

    雅观楼

    《雅观搂》系清末风行的劝戒小说,叙善恶有报事:高利贷主吴某,刻薄成家,人送外号钱是命,昧着良心,赖得盐商在他家存放的十万巨资,自以为足够一生安享,岂知其子观保吃喝嫖赌,不数年间,数十万财产被骗、拐净尽,流落街头行乞。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卿本佳人,奈何男儿身

    卿本佳人,奈何男儿身

    穿越条件:皇宫,身份尊贵,有发展空间,条件都符合,可卿本佳人,为何男儿身?还是个替身,身边的人还那么渣,魏公子羽以权相胁,胁其做男宠;秦太子悼以国相逼,逼其做玩偶;楚公主以貌相诱,诱其入幕,倾心的美人,还是王兄的菜……不要紧,所谓强者就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 玄异天下

    玄异天下

    修真打怪,谈情说爱,山洞奇遇,高人指点,看少年如何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天。
  • 源斗之源起

    源斗之源起

    不知何时,“源”降临天源大陆,赐予众人非同一般的力量。不知又过了多久,少年朽天意外踏上征程,和伙伴一起面对自我,找寻“源”的真相......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恶魔指尖

    恶魔指尖

    黎明的前夕究竟是什么?绝望与希望究竟有什么不同?上帝既然创造了人类,为什么还任由恶魔来摧毁?满头银发的他从黑暗中走来,带着过往辛秘,前往荒野深处追寻着生存真理。他坚信,当生存的恒心和时光齿轮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就会开启奇迹这扇大门!
  • 废材逆天轩王别太坏

    废材逆天轩王别太坏

    穿越两年了,是时候报仇了不是吗?报仇归报仇,可这半路插上来的男人是谁?挡自己的计划?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 HP同人之奥利维亚

    HP同人之奥利维亚

    HP同人,cp哈利女主拉文克劳,不加入三人组文中关于沙菲克家族的描述均为私设
  • 和你有关的我都喜欢

    和你有关的我都喜欢

    康卓雨大一就喜欢上了和她同级的建筑系的学霸柯瑞。康卓雨作为服装设计系的才女,自然也是毫不费力(相当艰辛)的就拿下了柯瑞这座佛。然而七年后,两人分手,康卓雨心碎,决绝回国发展,去闺蜜尹佑雪的家里小住。康卓雨的心事逐渐消减,可有人的心事层出不穷。尹佑霆:妈和家里那头猪怎么总爱把我和康卓雨往一起撮合?柯瑞:康卓雨你在哪里?尹佑霆:我该什么时候还康卓雨的头绳?她头发披着挺好看的,要不不还了?柯瑞:康卓雨你什么时候回来?尹佑霆:什么时候才能让康卓雨改口叫我“尹佑霆”?柯瑞:康卓雨,你回来吧,你对我不放心的话我们结婚。尹佑霆:你读博读完了么就回来追我家小雨?柯瑞:我读博的进度和我追康卓雨没关系,康卓雨也不是你们家的。尹佑霆:小雨在我家住着就是我家的!外加一句,我20岁就拿到博士了,现在有房有车有存款还有正高级别职称,你不配和我争!柯瑞:哦。我今年27,年轻。
  • 余生多指教

    余生多指教

    你风尘仆仆对我笑,余生请多多指教。男人“哦”了一声,说:“不用,顺便捡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