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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诗(4)

连昌宫词

连昌宫,唐朝皇帝行宫之一。《新唐书·地理志》载:河南府寿安县“西十九里有连昌宫”。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建。寿安在今河南省宜阳县西。史载,唐玄宗自开元二十四年(736)从东都洛阳回到西京长安之后,再也没有到过洛阳;至于杨贵妃,开元二十九年(741)才入宫,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玄宗携其幸临连昌宫之事。本诗也是诗人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春,任通州(今四川达县为治所)司马时所作。所以,诗中所着意描述的均属想象之词,连诗人自己都没有到过连昌宫。故诗中所写,多采取传闻构成情节,不一定都符合历史真实(参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

这首长达一百六十多字的七言歌行借题发挥,借宫边老人之言,指出开元、天宝的治乱系于宰相之贤与不肖,深戒用兵。通过连昌宫的兴废变化,极写安史之乱前后唐朝廷的荒淫无度,痛斥用兵的罪恶。所以,陈寅恪以元稹为主张“消兵”之一人。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宫边老人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栏干立。

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

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

初届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教般曲。

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鼓舞途路中。

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

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

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

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

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

尔后相传六皇帝,不到离宫门久闭。

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

舞榭硋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鸟啄风筝碎珠玉。

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

蛇出燕巢盘斗,菌生香案正当衙。

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帘影动,至今反挂珊瑚钩。

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

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

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

翁言野老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

姚崇宋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

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

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

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

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

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

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

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描写安史之乱前后李唐朝政治乱的原由。如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二所云:“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词咏寄,略无隐避。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

“连昌宫中满宫竹”至“宫边老人为余泣”——这五句可以说是引言、引子。先在连昌宫中满目宫竹杂乱丛生、墙头千叶桃花落红遍地的一派破败幽邃景象下,引出人物——宫边老人。森似束:形容宫竹高峻繁茂,枝叶纠结,丛生如束。千叶桃:碧桃,因花开重瓣,故名。蔌蔌:花落缤纷之貌。为余(一作予)泣:为我泣诉。

“小年进食曾因入”至“杨氏诸姨车斗风”——此为第一层,通过宫边老人之口,描写连昌宫昔日的繁华兴盛景象。那时玄宗正在望仙楼上,杨贵妃凭栏站立,楼上楼下佩饰珠玉的宫女光彩闪烁,照彻天地。小年:犹少年。进食曾因入:一作“选进因曾入”。上皇:太上皇,指唐玄宗。《新唐书·肃宗纪》:“(肃宗)即皇帝位于灵武,尊皇帝(玄宗)曰上皇天帝。”望仙楼:与下文“端正楼”均在骊山华清宫,以附会华清宫旧事。太真:杨贵妃,《旧唐书》本传:“或奏玄琰女(杨玉环)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珠翠:以物代人,指佩戴珍珠、翡翠的宫女。炫转荧煌:光彩辉映。备言:详细地说。初届寒食:一作“初过寒食”。寒食一百六:寒食节在前一年冬至后一百零六天(一说一百零五天),清明节前一天,禁火一天(一作“三天”),故曰“店舍无烟”。无烟:晋文公重耳为了纪念介子推,在他****这天不举火,冷食,故曰“寒食”,或曰“禁烟”。“禁烟”自必“无烟”矣。贺老:贺怀智(一作“贺中智”),是开元年间最擅弹琵琶的乐师。定场屋:压场,犹压轴之意。力士:高力士,玄宗时得宠宦官。念奴:元稹自注:念奴,天宝年间著名歌妓。每逢年节,在宫楼下设宴,连续几天,万人喧哗拥挤,不能禁止,众多乐工因而罢奏。于是玄宗遣宦官高力士在楼上大呼:“现在让念奴唱歌,邠王二十五郎吹小管笛伴奏,你们愿不愿听?”立即得到众人拥护。可见当时念奴很受众人欢迎。潜伴:暗中陪伴。诸郎:指随从皇帝的侍卫人员,一说指供奉宫廷的诸艺人。特敕:特别下达的命令。许燃烛:因为寒食禁火,所以“特敕”准许点燃蜡烛。春娇满眼:眼睛洋溢着媚人的神情。睡红绡:穿着用红绸做的睡衣一类的衣服。掠削:用手梳理一下鬓发。

云鬟:云朵般的环形发髻。旋装束:一会儿便妆扮好了。九天:指宫禁。诗中比喻皇宫,指连昌宫。二十五郎:邠王李承宁擅长吹笛,排行二十五,故称。《新唐书·宗室世系表》:高宗嗣故章怀太子之第二子为邠(bīn)王(李)守礼,守礼之第二子李承宁为嗣邠王,善吹笛。吹管逐:一作“吹管硋”,犹吹笛伴奏。逡巡:急奏;一说舒缓,指歌唱时的节拍。大遍凉州:即全套的凉州曲调。彻:从头唱到底。沈括《梦溪笔谈》卷五:“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歙、哨、催、袞、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每解有数叠者。”王国维《唐宋大曲考》:“大曲各叠,名之曰遍。遍者,变也。古乐一成为变。《周礼·大司乐》:‘乐有六变、八变、九变。’郑注云:‘变,犹更也,乐成则更奏也。’”《唐音癸签》卷十三《唐曲》载:“凉州,宫调大曲,有大遍、小遍。西凉府都督郭知运撰进。”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有《大和》五音,其末题为“第五彻”。色色龟(qiū)兹:各种各样的龟兹国乐曲。《唐音癸签》卷十四《乐通三》载:“龟兹乐,起自吕光破龟兹,因得其声,流传至隋。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三部。唐仍隋,列十部伎。”龟兹:汉西域国名,故址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莎雅一带。诗中指从西北方传来的曲调。轰录续:连接着大声热烈地演奏(“录续”一作“陆续”)。李:又作李谟。元稹自注:唐玄宗在上阳宫曾吹奏其自制的一支新曲,后于正月十五暗游灯市,听到酒楼上有人吹奏他自制的这支新曲,十分惊讶。第二天暗中派人将吹奏的人抓来。这个人说:“某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也。”压:一作“(yè)”,即用手按。大驾:指皇帝的车驾。鼓舞:一作“歌舞”。队仗:古代官员出行时卫队随员各持仪仗,叫做队仗(即仪仗队)。岐薛:岐王范、薛王业均为玄宗之弟(苏仲翔《元白诗选》误为“爱子”)。另有岐王珍、薛王,都是玄宗之侄。《新唐书·三宗诸子传》:“惠文太子范,始名隆范。玄宗立,与薛王隆业避帝讳去二名。初王郑,改封卫。俄降封巴陵,进王岐……从玄宗诛太平公主,以功赐封……开元十四年(726)薨……”“惠宣太子业,始王赵,降封中山,授都水使者。徙彭城,兼陈川别驾,进王薛……(开元)二十二年(734),业有疾,帝忧之……及薨,帝悲不能食,册书加赠及谥,陪葬桥陵。”所以,二王随玄宗天宝十三载游连昌宫纯属误会。杨氏诸姨:杨贵妃的三个姐姐,“皆美劭,帝呼为姨,封韩、虢、秦三国为夫人,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新唐书·后妃传》)。车斗风:《新唐书·后妃传》:“每十月,帝幸华清宫,五宅(即杨贵妃族兄杨、杨国忠及韩、虢、秦三夫人)车骑皆以家别为队,队一色。俄五家队合,烂若万花,川谷成锦绣。”是“杨氏诸姨车斗风”的绝妙注脚。

第一层展示了寒食禁烟时节,宫中却灯火辉煌,玄宗与杨贵妃在望仙楼上通宵达旦行乐的场面和回驾时万人夹道歌舞的盛况。描摹了一幅宫中行乐图和“杨氏诸姨”的骄纵情状。

“明年十月东都破”至“夜夜狐狸上门屋”——此为第二层,写安禄山叛军攻破东都洛阳,连昌宫从此荒废的情状。“明年十月东都破”,天宝十四载(755)十二月,安禄山于灵昌渡黄河,破陈留(今开封),陷荥阳,破东都洛阳。说“十月”是约数或为凑七字句。“御路”句,安禄山叛唐后再没到过长安、洛阳间的连昌宫。《资治通鉴》载至德元年(756)六月安禄山遣孙孝哲将兵入长安,路过连昌宫,诗中并非实指。况七月太子李亨才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是为肃宗。六月应为天宝十五载(756)。“禄山过”也是其叛军经过,并非安禄山亲自经过。供顿:供应军队食宿所需。两京定后:指至德二载(757)九月广平王、郭子仪率朔方及回纥、西域等军收复西京长安;十月收复东京洛阳。六七年:指代宗宝应二年(763)史朝义自缢,安史之乱平。庄园:行宫附近有皇帝私人园囿。闭:一作“闼(tà)”,宫中小门。六皇帝:此诗作于元和十三年春,玄宗之后,依下文“今皇神圣丞相明”,到“今皇”宪宗,也只有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及宪宗五帝,作“六帝”实误。陈寅恪先生认为:或者是故意误写,更符合乡间老人记忆不清的样子;或者是宦官崔潭峻有意改“五”为“六”,将穆宗包括在内(详见《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连昌宫词》)。玄武楼:德宗新建,在长安大明宫北,是由神策军宿卫的禁城。花萼:楼名,玄宗时建,在长安兴庆宫西南面,当时二楼作为帝王友爱的美谈,诗中似喻兴衰之事。陈寅恪先生认为:“(此二楼)一成一废,对举并陈,而今昔盛衰变迁沧桑之感,不明著一字,即已在其中。”敕使:下诏派遣的使者,即皇帝的使者。栉比:栉比鳞次,形容荆榛紧密排列,如同梳齿一般。缘:围绕。(qī)倾:倾斜、倾倒。基:歌台舞榭的基石。文窗:雕花的窗棂窗户格。窈窕:窗纱轻袅的样子(一作幽深解)。尘埋粉壁旧花钿:悬挂在白墙上的女子装饰品积满了灰尘。花钿:金属花片,妇女所用饰品。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八认为是一种壁饰品。粉壁:一作粉墙。鸟啄:一作“乌啄”。风筝:诗中指悬于房檐的金属铃铎,亦即“铁马”。风吹动时有声。宫廷里的风筝缀以珠玉,吹动时音响清越。沈德潜认为“碎珠玉”指风筝之音,如同碎玉般的响声。临砌花:登临台阶观赏花卉。御榻:帝王所用的狭长而低矮的坐卧用具。临阶斜:靠着倾斜的石阶。斗:本柱间方木,即房屋立柱和横梁交接处所垫加的弓形承重构件,垫在间的斗形木块叫斗,合称斗。“斗”形容门两两相对峙,形状如斗。衙:正门,唐帝王所在处称衙。寝殿:本指帝王陵墓正殿,诗中指皇帝燕寝(卧室)处。端正楼:也是华清宫内的楼名,借用。帘影动:一作“帘影黑”,承上句“梳洗”而言。意谓屋内已有人活动。反挂:即倒挂。指似:似同示。却出:退出。

第二层写安史之乱叛军攻陷东都洛阳后,连昌宫的荒废景象。连昌宫长期关闭,玄宗之后五位皇帝都未临幸。直到元和十二年,使者奉命来连昌宫砍竹子,才目睹一片荒凉衰败。后来玄宗下榻连昌宫,晚景凄凉。连同当年杨贵妃住的端正楼,也物废人非,无复当时的倩影了!

“我闻此语心骨悲”至“努力庙谟休用兵”——此为第三层,通过诗人同老人的问答,指出了“太平谁致乱者谁”以及朝政治乱得失的原因。野老:即野父。口语称老年人为“父”。姚崇(650-721):历武周、睿宗朝宰相,玄宗先天二年(713)再度为相。宋(663-737):睿宗朝宰相,开元四年(716)由姚崇荐为宰相。二人为当时名相,皆有政声,史称“姚宋”。相公:是对宰相的尊称。燮理阴阳:辅佐皇帝顺利地处理政事。宰相当时无专门的分工职掌,责任就是辅佐皇帝。燮理,义同调和。阴阳,指整个社会生活。中外:指唐王朝与外邦邻国。拣选:选拔人才。皆言:都说(人所公认)。相公:一作“至公”。禄山宫里养作儿:杨贵妃养安禄山为义子,出入宫廷,肆行无忌。《新唐书·逆臣传下》:“(天宝四载)时杨贵妃有宠,禄山请为妃养儿,帝许之。其拜,必先妃后帝,帝怪之,答曰:‘蕃人先母后父。’帝大悦,命与杨及三夫人约为兄弟。”闹如市:钻营之辈趋走虢国夫人之门,故门庭若市,喧闹非凡,意即招权纳贿,紊乱朝政。杨与李:杨国忠、李林甫,天宝间致乱宰相。杨国忠入《外戚传》,李林甫入《奸臣传》。庙谟:庙指朝廷,谟是国政,即朝廷谋划国家大政。五十年:指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始,至唐顺宗永贞元年(805)。疮痏(wěi):战乱带来的残败局面和民生疾苦。指安史之乱带来的混乱局面。疮的瘢痕叫做“痏”。今皇:指唐宪宗。丞相:指裴度。宪宗即位后,有意平定藩镇叛乱,裴度是极力襄助的臣子。吴蜀平:元和元年(806)西川节度使刘叛,神策军使高崇文奉诏讨刘,擒之并解送长安,族诛,蜀乱平;元和二年(807),镇海军节度使李反,为部属所擒,押送长安被处死,吴乱平。淮西贼:元和九年(814)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为帅,叛。十二年(817)丞相裴度自请督师平叛,十一月隋邓节度使李雪夜袭蔡州,擒吴元济,淮西贼平。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过去因战乱,皇帝无暇到连昌宫,故农家可在宫前道旁耕种;而今乱平,就不让农家子孙耕种了。深望幸:殷切地希望皇帝幸临连昌宫。幸,皇帝亲临曰幸。庙谟:一作“庙谋”(谋划好朝廷大政)。

第三层称赞姚崇、宋选贤任能,地方官廉洁清平,开创了“开元盛世”。姚宋死后,杨贵妃独宠,杨国忠、李林甫专权误国,终于酿成“安史之乱”。接着笔锋转而称颂宪宗削平藩镇割据和叛乱,“吴蜀平”,“天下宁”。结句意味深长,点明主题,祝愿朝廷“努力庙谟休用兵”,安定社稷,天下太平。

全诗评判李唐朝政得失,抨击藩镇叛乱割据,批判奸相弄权误国,同时含蓄地揭露唐玄宗及皇亲国戚的骄奢淫逸和外戚的飞扬跋扈。历代诗论家推许其“有监戒规讽之意”,“殊得风人之旨”(《容斋随笔》),同白乐天的《长恨歌》一样,具“有风骨”(《艺苑卮言》)、“开阖有法”(《诗辩诋》)、“亦一时传诵”(《岘傭说诗》),是脍炙人口的长篇叙事名篇。洪迈在其《容斋随笔》中给予高度评价:“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天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诗人把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件、人物集中在连昌宫内来铺写,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力,采取虚构、比拟、渲染、夸饰多种方法,吸取唐人传奇的典型化手法,形象而又生动地反映社会历史真实,使历史事件同艺术真实融合一体。

诗人重点在叙事,而且是通过与老翁的对话,如《唐诗快》所说:“通篇只起首四句与中间‘我闻’二句、结语一句是自作,其馀皆借老人野父口中出之,而其中章法承转,无不妙绝,至于盛衰理乱之感,又不足言。”或顺叙,或倒叙,或叙议融为一体,既流畅自然,又委婉曲折。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以为:“初唐人歌行,盖相沿梁陈之体,仿佛徐孝穆、江总持诸作,虽极其绮丽,然不过将浮艳之词模仿凑合耳。至如白太傅《长恨歌》、《琵琶行》、元相《连昌宫词》,皆是直陈时事,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使今世人读之,犹可想见当时之事,余以为当为古今长歌第一。”

就《连昌宫词》同《长恨歌》相比较而言,历代诗论评判二者优劣,各有所偏重。《墨庄漫录》认为:“白乐天作《长恨歌》,元微之作《连昌宫词》,皆纪明皇时事也。予以谓微之之作过乐天。白之歌,止于荒淫之语,终编无所规正;元之词,乃微而显,其荒纵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讽,为优也。”(张邦基)在“讽谏”意义上,《连昌宫词》思想内容、批判意义比《长恨歌》更明朗、更强烈!《载酒园诗话又编》断言:“《连昌宫词》轻隽,《长恨歌》婉丽……顾前人诸选,惟收元(稹)作者,以其含有讽喻耳。”《养一斋诗话》则认为:“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

《连昌宫词》描写细腻,布局完整,以老翁缅怀旧日、追忆往事的形式,紧扣“盛”与“衰”两个环节,通过今昔对比,道出了“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统治者的荒淫奢靡生活。描写连昌宫之“盛”,重在刻画人物;叙述连昌宫之“衰”,偏于描摹景物。“盛”时写人为主,而景物自在其中;“衰”时写景为主,历历往事如在目前。尤其是诗人采取赋的手法,极尽铺陈、肆意渲染,动静结合。特别是第二部分赋“衰”,凄凉冷漠,真是“长歌当泣”(《批选唐诗》),不忍卒读!

全诗六百馀言,一气呵成,结构缜密,层次清晰,长而不乱,生动感人。在描写人物方面,无论是内侍宫婢,还是梨园弟子,都是寥寥数语,如同画龙点睛,不仅情态各异、个性突出,而且形象鲜明、栩栩如生,逼真传神、入木三分。在艺术手法上,借老翁之口发抒议论,以史代论,并且在注意诗的意境的同时,开宋人以议论为诗、以议论入诗风气之先。王世贞说得好:“《连昌宫词》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艺苑卮言》卷四)不仅是诗人发表了自己的议论见解,而且做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体裁与风格的和谐,不失为中国文学史上描绘天宝时事的一幅诗歌长卷,古典文学画廊中的艺术珍品!

在情节安排方面,实实虚虚,真真假假,假中有真,虚中有实,实虚相衬,真假相混,比併对照,在长篇叙事诗的发展上,具有独自的风格和特色。如陈寅恪先生所评判的那样:“元微之《连昌宫词》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结语二句,乃是开宗明义及综括全诗之议论,又与白香山《新乐府序》所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者,有密切关系。乐天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殆指此类欤?至于读此诗必与乐天《长恨歌》详悉比较,又不俟论也。总而言之,《连昌宫词》者,微之取乐天《长恨歌》之题材依香山《新乐府》之体制改进创造而成之新作品也。”(《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而且采用对话问答形式,独辟蹊径:一是对叙事者不作描写;一是叙事背景极为简略;一是叙事者的形象性格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步展现出来。一首诗叙说一个首尾完整的故事,确实难能可贵。

在创作方法和艺术构思方面,深受当时传奇小说的影响。既植根于历史事件与真实,如平吴蜀、定淮西,又不囿于具体历史事件与事实。既有历史学家“史笔”的严格实录,又有艺术家“诗笔”的描摹夸张;既不乏对传闻的想像虚构,又有对史实的提炼尊重。有艺术夸张,也有虚构创造。譬如:杨贵妃就没有到过连昌宫;“望仙楼”、“端正楼”事实上在骊山华清宫;李癱偷曲实际发生在元宵节前东都洛阳的天津桥上;至于念奴唱曲、二十五郎吹笛、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都不是发生在连昌宫内或宫前的事。正如上述“史才”、“诗笔”,前者要求真实,后者依据情节需要,可以适当艺术加工,本诗在这方面处理得当,天衣无缝。

对于结尾结句“努力庙谟休用兵”,唐陈彝曰:“此语是大主意。”清沈德潜说:“结似端重,然通篇无黩武意,句尚无根。”明胡应麟则谓:“敷衍有馀,步骤不足。”笔者以为结句言简意赅,点出全诗主旨之所在。

综观全诗,不仅结构严谨,情节生动,场景弘阔,而且艺术手法高明,对比强烈,叙事层次分明、波澜起伏,语言雅丽,极富形象性。比之《长恨歌》,虽均取材于李杨故事,但本诗侧重于推述阐发朝廷兴衰治乱之因由,揭露最高统治者的荒淫,“殊得风人之旨”,“有监戒规讽之意”。诗虽不及《长恨歌》“童子解吟”那样流布人口,但在思想内涵及对叙事诗的发展上,令人瞩目,是微之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如《随园诗话》所说:“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独树一帜者,正为其不袭盛唐窠臼也。”无怪乎《连昌宫词》流入宫中,宫人竞称之为“元才子”。

元白的长篇叙事诗如《长恨歌》、《琵琶行》及本诗《连昌宫词》都是别具一格的新格调,一般也称之为“长庆体”。后来清初吴伟业的《永和宫词》、《圆圆曲》以及近人王闿运的《圆明园词》,王国维的《颐和园词》都是本篇的仿制者,如同元稹《上令孤楚启》所说“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致宛然”,真是美极了!是元和体的上乘之作。绝“不可与江湖淫言语等量齐观”。

元白二人在诗歌创作上相互批评、相互学习,如白居易《与元九书》所云:“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他们在诗歌创作上转益多师,古人酬唱和答篇什之多,无过元白二人的。可以断言,和答酬唱诗篇到元白才定型。白氏在其《和答诗十首序》中所谓:“旬日来多乞病假,假中稍闲,且摘卷中尤者继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其间所见,同者固不能自异,异者亦不能强同,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二人和答酬唱,互相仿效,改进增创,成就了和答诗这一体制。白居易、陈鸿的《长恨歌》及其《传》,显然受到李绅、元稹《莺莺歌》及其《传》的影响;元稹的《连昌宫词》,又受到白、陈《长恨歌》及其《传》的影响。诗人相互学习、模仿、改进、增创的痕迹显而易见!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并序(选三)

“乐府”,本系汉武帝刘彻所设立的音乐机关,职掌搜集整理民间或文人的诗歌,并配以乐谱,供朝廷宴会或祭祀时演奏。后人将这些入乐的诗歌及历代文人采用乐府旧题的拟作、创作,统称“乐府”。于是乐府由音乐机构名称衍化为诗体的名称。“新题乐府”,即“新乐府”。唐代大诗人杜甫以乐府的形式,创作了即事名篇《悲陈陶》、《哀江头》、“三吏”、“三别”诸多反映当时现实的不朽诗篇,不仅丰富了此一体裁的内容,并为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元和初年,李绅(字公垂)作“乐府新题”二十首(今佚)寄给元稹,元稹和作十二首。白居易扩充范围,创作了五十首,称之为“新乐府”,同时明确指出其创作目的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元稹这十二首诗依次为:《上阳白发人》、《华原磬》、《五翤弹》、《西伎》、《法曲》、《驯犀》、《立部伎》、《骠国乐》、《胡旋女》、《蛮子朝》、《缚戎人》、《阴山道》。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六引元稹序:“李公垂作《乐府新题》二十篇,稹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五而已,今所得才十二篇。又得《八骏图》一篇,总十三篇。”

校书,掌管校勘书籍,以备顾问的官吏。唐沿隋制,设校书四人,正九品下。唐中书省集贤院亦置,人数、品秩同上。

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此序旨在说明《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写作的缘由和意义。予:亦作“余”,下三处“予”同。均系第一人称。公垂:李绅字。贶(kuànɡ):本义为赐予,赏赐。序中意作赐赠。雅(yǎ):高雅,美好。谓:说,评论之辞。虚:作副词用。徒然,白白地。《旧唐书·越王贞传》:“不可虚生浪死,取笑于后代。”文:文字,文辞。列:本为行列、位次。序中引申为罗列,陈列,作动词。和:跟着唱。一唱一和。序中意为和诗。三代:指夏、商、周三代。《论语·卫灵公篇》:“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邢疏:“三代,夏、殷、周也。”士议:士大夫的评价、议论。庶人:西周、春秋之际对农业生产者的称谓。有别于所谓“平民,百姓”。谤:本指从旁公开指责君王或别人的过失。不同于诽谤、毁谤等不顾事实的恶意攻击。汉代之后多用不顾事实地说别人坏话或恶意攻击即引申义。世理:世,指时代、朝代。理,治理。词直:词,言辞;文辞。诗序中主要指前者。直,(言词)直截了当,无所隐晦。忌:忌讳;回避。词隐:言辞或文辞隐曲。即宋周紫芝所谓:“其叙开元一事,意直而词隐,晔然有《骚》、《雅》之风。”遭:逢,遇到。《礼记·曲礼上》:“遭先生于道,趋而进,正立拱手。”孔颖达疏:“遭,逢也。”无“遭凶”(遭遇凶厄、凶祸)之意。理世:太平盛世。治世。白居易《序洛诗》有“苟非理世,安得闲居”。君:《仪礼·丧服》:“君,至尊也。”郑玄注:“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白居易《杜陵叟》“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指皇帝、帝王;《诗·大雅》“宜君宜王”指诸侯;韩愈《黄陵庙碑》“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故曰君”指天子、诸侯之妻。后来又表尊称,并指封号、谥号。盛圣:盛,至尊,尊贵至极。圣,《吕氏春秋·求人》:“古之有天下者七十二圣。”直:率直,坦率;直言不讳。示后:让后人知道;让后人看见。夫:助词。或用于句首,或用于句末,序则用于句中。谓:以为;认为。不忌:不畏忌;不忌讳。

小序不足百字,主要说明写作“新题乐府”十二首的动机、意义。尤其是对“三代之盛”,言论自由、文辞直率给以肯定,也是对中晚唐朝政的颂赞。

新题乐府(即新乐府)肇始于李绅,其二十首讽谕时政的乐府诗,题曰《乐府新题》。元稹选取个中他认为最切时弊的十二篇酬和,即本题十二首。白居易又扩大题材,先后写成五十篇,亦题曰“新乐府”。所谓“乐府新题”、“新题乐府”、“新乐府”,系对“乐府古题”而言。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并非他们创造的文学形式,而是继承杜甫的创造。而且所谓“新”,是就新的题目和内容而言,并不是新的曲调。原有的“饮马长城窟”、“东门行”之类乐府旧题,均系曲调名;而杜甫、元稹、白居易所作,“都是概括诗的内容,以定题目”。这种“乐府新题”实际上只是诗题,而非乐府题。元稹改李绅的“乐府新题”为“新乐府”,白居易也采用“新乐府”名,使文学史上对唐代乐府的认识容易出现混淆。因为杜甫的《悲陈陶》、《哀江头》等,虽摹仿乐府古题,自标新题,但还是歌行体诗,而非乐府。元白的“新乐府”,也还是诗——乐府诗,而绝非乐府。白居易把其《新乐府》纳入讽谕诗,不另列乐府一类,可见他也把这些诗视作诗而不是乐府。

上阳白发人

上阳,上阳宫。在东都洛阳皇城西南洛、谷二水之间。《唐六典》卷七记载,系唐高宗上元年间(674-675)敕建。白发人,即白发宫女。凡失宠及未进御的宫人都送在上阳(洛阳行宫)。《乐府诗题》卷九六题解云:“白居易传曰:‘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天宝五载,即746年。历史纪年只有唐玄宗天宝三年正月“改年曰载”,即天宝三载(744)至十五载(756),唐肃宗至德二载(757)至至德三载(758),不称“年”而曰“载”。《书·尧典》:“朕在位七十一载。”《尔雅·释天》云:“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

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

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

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避。

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

十中有一得更衣,永配深宫作宫婢。

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

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

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

日日长看提象门,终身不见门前事。

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

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

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

诸王在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

****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

王无妃媵主无,阳亢阴淫结灾累。

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花鸟使:原注:“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又说专为皇帝挑选妃嫔宫女的使者。《新唐书·文艺传中·吕向》:“玄宗开元十年,召入翰林……时帝岁遣使采择天下姝好,内(纳)之后宫,号‘花鸟使’,向因奏《美人赋》以讽。”后陪侍皇帝饮宴的妃嫔亦称花鸟使,见《唐语林·补遗一》。撩:撩逗;挑逗。狎(xiá):狎玩;戏谑。唐陈鸿《东城老父传》:“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春思:本春日的思绪、情怀。诗中指花鸟使的轻浮。

“满怀墨诏求嫔御”至“闺闱不得偷迴避”——墨诏:皇帝之命称诏书。正式用朱笔,非正式用墨笔。求:寻求。嫔御:古代帝王、诸侯的侍妾与宫女。《左传·哀公元年》“妃嫱嫔御”杜预注:“妃嫱,贵者;嫔御,贱者,皆内宫。”唐康骈《剧谈录·孟才人善歌》:“孟才人善歌,有宠于武宗皇帝,嫔御之中莫与为比。”高楼:指高大豪华的房屋建筑。酣醉:沉醉;酩酊大醉。唐王昌龄《大梁途中作》:“当时每酣醉,不觉行路难。”卿士:卿、大夫。泛指官吏。闺闱:本指内室,或特指妇女所居的地方。诗中指妇女、女子。偷:暗中,暗地里。迴避:躲开,躲藏。

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良人:古时女子对丈夫的称呼。《孟子·离娄下》赵岐注:“良人,夫也。”白居易《对酒示行简》:“昨日嫁娶毕,良人皆可依。”顾妾:一作顾望。死别:永别。杜甫《垂老别》:“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小女:指女儿中年龄最小的。诗中泛指年龄不大的女儿。爷:父亲。《木兰诗》:“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唐杜牧《别家》:“初岁娇儿未识爷,别爷不拜手吒叉。”血垂泪:犹垂血泪。血,指因悲恸而流的泪。“血,即泪也”(李善注)。有加重语气的作用。垂泪,流泪。

前八句描写花鸟使的横行无忌及被选为嫔御之家的生离死别。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

“十中有一得更衣”至“宫女三千合宫弃”——有一得:一作“一得预”。更衣:言其被选入宫皇帝召幸。十中有一写入宫之后得幸十之一而已。其馀的则“永配深宫”,做个宫婢罢了。“永配”一作“九配”。御马南奔:指安史乱起,玄宗奔蜀。胡马:安禄山系胡人,故称其兵马为胡马。蹙:迫近,逼近。宫女三千合宫弃:白居易《长恨歌》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合宫,整个宫中。合,全部,整个。弃,抛弃。这几句写唐玄宗专宠杨贵妃,后宫三千佳丽全被抛弃,统统被打入冷宫——上阳宫。

“宫门一闭不复开”至“秋池暗度风荷气”——宫门:上阳宫门。下文提象门即上阳宫门名。不复:不再。花草:泛指可供观赏的花和草。诗中写荒凉破败景象,正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所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凄凉。青苔:苔藓。《淮南子·泰族训》:“穷谷之蚭,生以青苔。”高诱注:“青苔,水垢也。”形容“青苔生满路,人迹至应稀”的景象。闲:百无聊赖的样子。洛水:古水名。即今河南省洛河。暗度:不知不觉地过去。杜甫《舟中夜雪有怀》:“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风荷:风中的荷花和莲叶。白居易《南塘暝兴》:“风荷摇破扇,波月动连珠。”气:气味;气息。写被幽禁在上阳宫凄凉幽闷。

“日日长看提象门”至“自言兴庆南宫至”——提象门:上阳宫门名。兴庆南宫:兴庆宫。在长安。至:到。动作的终点。写被幽禁者不时遣送而至。

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彻骨:入骨;透骨。极言程度之深。酸鼻:鼻酸。言其悲痛欲泣。宋玉《高唐赋》李善注:“酸鼻,鼻辛酸,泪欲出也。”与“鼻酸”尚有程度浅深之不同。

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此辈:这些人;这班,这班人。带有蔑视意味。所以下称“贱嫔”。帝子:指帝王之子。唐王勃《滕王阁》诗、吕岩《敲爻歌》、吴兢《贞观政要·尊敬师傅》均有例句。天孙:本指织女星,亦泰山别名。诗中指帝王后裔。诗人对嫔妃持蔑视态度,时代使然。

“诸王在四十年”至“肃宗血胤无官位”——:古代官署之门,这里系指诸王所在,似指宫殿或宫中便殿。七宅:陈寅恪先生考证:“七疑当作十,见《旧唐书》十百七、《新唐书》八二‘玄宗诸子传’。”《乐府诗集》、《唐会要·诸王门》均作“十”。“七宅”应作“十宅”,即指十王(庆忠棣鄂荣光仪颍永延盛济……)分居之宅,“以十举其全数”。亚(bì):《说文》:“亚,闭门也。”又:“闭,阖门也。”古籍往往以闭训亚。诗中指关门。也泛指关闭。****枝条袭封邑:原注“近古封前代子孙为二王、三恪”。隋,原作“随”,据《全唐诗》、《乐府诗集》改。肃宗血胤无官位:原注“肃宗已后,诸王并未出”。血胤,指同一血统的子孙后代。王无妃媵主无,阳亢阴淫结灾累——妃媵:妃位次于皇后,嫔位又次于妃,媵,《仪礼·士昏礼》郑玄注:“古者嫁女必(兄之子)娣(女弟也)从,谓之媵。”帝王、诸侯嫁女,以侄娣从嫁称媵。婿。《乐府诗集》作“夫”。阳亢:亢,骄傲,无礼;亢直,刚强。阴淫:****,放纵;恣肆。一作贪色,****。灾累:灾难,忧患。

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壅:堵塞;阻挡;障蔽;遮盖。遣:打发;发送。从夫:顺从。吏:本指官府中的胥吏、差役。诗中是古代对官员的通称。诗人是主张遣放妃媵的。他对宫人被幽闭是怀有忧伤、哀怜之情的。

白居易也有同题新乐府。李绅同题列为第一篇。元稹本诗可谓“以十二分同情写出”。然而却另一手法。白诗原诗注云“愍怨旷也”。通过一位老宫女一生的悲凉遭遇,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命运,寄予被幽禁上阳宫的可怜女子以同情。可以说是一首政治讽谕之作。元稹本诗则写天宝年间花鸟使“醉酣直入卿士家”选妃嫔,而且“闺闱不得偷迴避”,造成小女、爷娘“血垂泪”的生离死别。然而,入宫之后,只落得“宫女三千合宫弃”、“近年又送数人来”,被打入上阳冷宫,而且“宫门一闭不复开”“终身不见门前事”的悲惨结局。诚难怪诗人也“悲彻骨”,并且发出了“女遣从夫男作吏”的呼喊!元稹本诗所写“天宝年间花鸟使”采艳异的悲剧,白居易有和诗,且开篇即说:“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都是关心妇女等社会问题、同情妇女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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