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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太乖的成人世界

如果一个人为了爱失去了生命,那么他为的那个人还会在余生记得他吗?如果记得,那么他生命的逝去,是有价值的吗?如果不记得,那么他生命的逝去,是有价值的吗?

我一直怀念一个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43岁了。我希望他活着,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美好地活着,我宁愿他是那种忘恩负义,离家出走,不给家里来信的那种人。

我有两个最喜欢的叔叔,一个是我亲叔叔,一个是我表叔,这篇就是讲讲我的表叔。

之所以怀念,是因为,他带给我的,是我的父母教育不了或者展示不了的另一番世界。不论这个世界,是绚丽,是丑陋,都让我知道了成年人的世界,是多么复杂的一个世界。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道光辉。无论这个世界后来变成了什么样。

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段时光,我觉得我人生启蒙老师,知道世界的形形色色,纷繁复杂的,正是我的表叔。

表叔高大帅气,快1米9的个子,白白净净的。他是我五爷爷的独生子,我五爷爷家里一直做养殖业,养了几千只鸡,家里条件不错。摆在今天,条件也是很好了。91年的时候,我记事起,就已经买了冰箱,还买了黑白电视。每到夏天,我就守在他们家,从冰箱里面拿一根自制的红豆冰棒,那是一辈子都在味蕾最深处的美味。

我的小时候的时光,大部分是在表叔家渡过的。我和表叔家就隔着一块地,我喜欢直接从那片地里穿过去,不管地里种的啥,总能被我踩出一条路来。

他从小喜欢武术,家门口的槐树下,常年吊着一只沙包,家里面的屋梁上始终有一对吊环。家里还有几对哑铃。这个习惯深深影响了我,以至于20多年后的我,买了房子,家里也买了一个拳击沙包,一对哑铃这些基本的力量训练器材。

热爱武术的他,深深影响了我。当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表叔就会带我一起练习打沙包,拉吊环。有一次,我和弟弟两个人在他的带领下,学习做俯卧撑,共计要做10个,可能当时我力量不够,才做了5个标准的,就已经做不动了。我的弟弟比我小不了多少,确是长得很结实,一会就做完了10个,于是表叔说,你看,你连你弟弟都比不过,将来怎么保护自己呢?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当时幼小的心灵。倒不是说是什么特别的伤害,只是我觉得,我一直在各方面表现都挺好的,人长的也还挺可以的,反正当时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成绩也好,也聪明,可偏偏为啥这方面输了呢?

我生气了,倒不是因为我表叔说我的话,而是他的话让我知道了,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得更加努力。

从那一天起,小小的我,就开始坚持做俯卧撑,坚持了好久,我可以做到10多个了。这个习惯持续了好多年,直到现在,我可以50个俯卧撑直接做完,不停歇。

后来又有个机会,我重新做给表叔看,表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还是挺上进的嘛。我感觉我得到了肯定,也很高兴。

有一年冬天,当数九寒天里面,冷的只想呆在被窝里面的时候,表叔总是把我从被窝里面拖出来,让我跟着他绕着庄子跑。我们的庄子是个长1公里,宽1公里的方格,每次就跑一圈。几次跑下来,我竟然不想睡懒觉了,我自己都感觉人特别精神。不再是11点起来,早饭午饭一起吃的那个小子了。后来大学时,我的舍友们也因为我每天6点半起床,想弄死我。但是又因为我会给他们带个鸡腿,又爱死我了。

第一次接触汽水也是因为表叔。那是一个夏天,夏天的知了太吵了。我实在睡不着午觉,可是也没有办法打死那些知了。要知道,它们可都是躲在家后面的一片好大的水杉树上,知了知了,聒噪得我的头都大了。我很生气地跑到树林,朝着它们大吼,烦死了,我要打死你们。突然知了像是受到了惊吓,集体噤声了。我很得意,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有知了带头叫了,紧接着叫声连成了一片,就像是在说,看那个傻叉小孩,这么点大,还想威胁老子。我绝望了,捂着耳朵跑到表叔家,表叔在打游戏,俄罗斯方块。我说我睡不着,表叔说,走,带你去街上。于是给我套了一顶凉帽,踩着自行车,带我上街了。街上人很少,在一个拐角处,一个阴凉下面,有个大妈的自行车后面放着一个木头箱子,表叔就是从那个箱子里面给我买了一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那是我人生中喝的最好的饮料,在那个幼小的年纪,我一直回味那个味道,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里面,我只喝可口可乐。我当时心想,大人的世界也太好玩了,这么多好吃的。

然而,成年人的世界,却总不是那么的美好。我上1年级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爸妈告诉我,你以后不能再去表叔家了。我说为什么?他们告诉我,表叔已经被判刑了,判了3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停地追问,最后告诉我,是因为打架了。我不是太懂关起来什么意思,我大概知道是去改造了,我天真地想,也许改造出来了,就是一个好人了吧。

我的五奶奶,从那天起,只要看到我,就会拉着我,流泪,说我表叔在里面吃了好多苦,不容易。当时的我,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听着,看着。

后来长大点了,到了3年级。这3年里面,我的爸爸陪我五奶奶去改造的地方看过我叔叔几次。每次喊我去,我没有去。我可能对那个地方有恐惧感,不希望自己进去,我也不想看到我表叔在里面的样子。长大了点,想法就多了,第一次想到了,人总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在后面长大的过程中,很多次冲动,都被我内心压制下来了,从那时起,就应该埋下了压制内心冲动的种子。这种感觉谈不上好,因为不管是坏事,好事,感情,都会被压制。

3年级那年,放学回来,我的妈妈说,今天去五奶奶家,你叔叔回来了。我很高兴。放下书包,准备出发,却突然停住脚步问妈妈:表叔长成什么样了?还是那个样子吗?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识我?

虽然带着疑问,但是还是去了。见到表叔,表叔还是那个模样。看到我,就把我抱起来了,轻声说了一句,都长这么大了。大人们个个脸上都喜笑颜开,吃完饭,放了鞭炮。那是最后几次我看到表叔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他的心理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只知道,他没有继承家里的养鸡场,出去闯荡了。有一个周末,他的一个朋友到五奶奶家,说,表叔丢下一句话,出去混了,不要再找他,他说混不出人样,不会回来。

但是后来还是回来过一次,回来住了一晚,就要走,五奶奶拉着不放,哭着说,你不要出去了,家里的事情就够了。表叔不听,我的爸爸也帮忙劝说。五奶奶实在没办法了,对我说:你快去劝劝吧,你表叔最喜欢你了。我走到表叔的旁边,表叔突然说:你们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吗?都学的什么吗?你们根本不了解我。我这次就是回来拿东西,你们再不要找我了。

我没有说话,没有劝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劝,我知道表叔的脾气,牛一样,不会拉得回来。我爸让我说话,我就犟着不说。

好多年后的今天,在写这些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当时我劝了,表叔就会回来了。

又过了几年,大概在我上6年级的时候,突然听到我妈说表叔死了。我追问原因,我妈支支吾吾没有说。我从所有的亲戚口中都打探不出原因。我一直不相信。

20多年后,我妈才告诉我,表叔当时谈了个女朋友,有一天,有人抢他女朋友,结果上去理论,被人用刀杀了。

我突然觉得一切不值得起来,他那样一个人,为什么说没有就没有了。人生在世,他死了,有什么意义呢?

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都没有办过葬礼,都不知道魂归何处,只能按失踪人口来算。

28岁那年,我曾想通过公安局的同学的关系,来查一查当年是否有我表叔被杀的案子,想一想,还是没有去追问。

也许,期待活着这个才是最好的结局吧。就像我五奶奶一样,拆迁了,还是把家里留着一间表叔的房间。万一他哪天会回来呢?

其实,我一直想,表叔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是否也是大高个子。如果表叔真的是为了那个他爱的女孩死了,那在他死的那个瞬间,那个女孩是否是痛侧心扉呢?有没有尝试救过表叔?是否在后来的日子里,对表叔无比怀念,是否会常常想起,一个20出头的年轻生命,就此为她逝去,有点愧疚呢?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了,至少,我觉得表叔在那个瞬间,他觉得他是值得的。

终了,还是他最喜欢的害了他,不管是武术,还是那个女孩。

如果他活着,我也想告诉他,他的好多习惯我都保留着,跑步,健身,打拳,仗义。

我也想告诉他,他是好样的,我比他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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