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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花繁色浮云

这次入梦源赖光已然轻车熟路,他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此时甚至还有闲心猜测自己这辈子又是个什么人物。可现实的魔幻扯淡再次超出了源赖光的想象。再度苏醒时他只见满目水光潋滟晴方好,依旧是熟悉的第一人称生魂附体视角,他眯着眼习惯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心道这可比上辈子那风雪交加朝不保夕的处境好太多了。然还没等他回过神打量一下周遭环境,便听得身侧传来女子娇笑:“尼君小姐,您在出什么神呢?您瞧,今年的莲花开的格外早,这一定是您虔诚积善所回应的吉兆啊。“

尼君小姐?这是在叫自己?源赖光霎时有些懵逼,他抬眼远眺,发现自己正站在水清沙幼的岸边,渡桥畔柳枝新绿随风款摆白鸟低回。桥上行人如织,男子大部分皆作短衫草鞋,扎着本多髻或是银杏髻;而大部分的女子则穿着棉布染团花的素布和服将头发盘束而起,有些身份的武家女儿则将头发梳成岛田髻。以垂发为美的平安朝的浪漫奢美终究成为江户时代公卿士族中荣华旧梦。而民间百姓虽穿着较为寒酸,但每个人的面上都是带着笑的,正如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一般。

源赖光垂下眼看向水面倒影。清澈见底的水面粼粼映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剪影。一个年轻些但是肤色微深的女子身着短衫草鞋,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一副平民农家女儿的打扮。而站在她身边,被尊称为‘尼君小姐’的人,则穿着一袭紫衣袈裟,生的挺拔高挑,即使只观水面,也能看出女子面上那如羊脂白玉般明润的肌肤。光是一个倒影都令源赖光心生惊艳,可想而知此女容颜该是多么明艳绝世。

只是美中不足的一点是,这般明丽绝伦的女子竟戴着雪白的缥帽。她正值青春年华,却落发出家做了尼姑,委实令人心生遗憾。

“今日布施已经做完了吗?真是辛苦你了阿玉,总是这么麻烦你。”尼君小姐嗓音温柔,出口便是矜贵优雅的京都贵族口音。想来这尼君小姐出家之前应是个公家的贵族小姐。这也无甚奇怪,佛教早在钦明年间便传入日本,早已如神道教一般在日本根深蒂固。一个贵族之女选择出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此事甚至在平安朝时期颇为风行,就跟东方唐国信奉道家文化的贵族女子一般。

“已经做完了。现在日头也大了,我们还是赶紧回院里罢。若是晒伤了尼君小姐那可如何是好?”直到那名唤阿玉的女子笑吟吟的挽过自己,源赖光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附身在这个‘尼君小姐’身上——

他心头剧震,想起自己昏过去前晴明神神秘秘的笑和‘是男是女’的问题顿时如遭雷击。想他源赖光英武一世,就算上辈子惨烈点,好歹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怎么一晃眼他不仅成了个姑娘家,还成了个尼姑?!

思至此处,接受能力再强的源赖光也有点神思恍惚,一时半会也难以消化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变成姑娘的事实。他浑浑噩噩的打量着四周,却发现在回寺庙的路上一群平民竟向自己双手合十作揖,嘴里喃喃的说着赞美与致谢的话语,俨然一副把自己当成活菩萨参拜的虔诚模样。源赖光梦里梦外加起来活了三辈子也没被人这么拜过,顿时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在阿玉骄傲仰慕的眼神与路人的交谈中,源赖光大致了解了自己这辈子的身份——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心怀慈悲如菩萨再世的庆光院第七代住持。

这个身份令源赖光的大脑再次宕机,他作为源氏少主,自是自幼为名师所教历史与文学。他怎不知这位庆光院住持于历史中留下了怎样一抹凄艳旖旎的色彩?

心怀慈悲的美丽尼君在布施之时为上京参拜天皇而归的德川家三代将军家光所瞩目。她的美貌与慈悲点燃了将军枯木一般寂寞的内心,而疼爱将军如亲子的大奥总管春日局夫人则不顾礼法,强迫住持还俗嫁入大奥为将军侧室。家光将军对其格外珍爱,虽无子嗣,但却因优雅的礼仪教养与高尚人品广博学识赢得大奥上下的敬重,在春日局夫人死后,她便成了第二代大奥总管。

“既是出家之人,又何必在意形貌等虚物?倒是你今日别乱跑了,明日我们还要一同前往江户城参拜将军大人。”庆光院看着皮猴子似的阿玉,眼底温柔如月,唇畔浅淡笑意和煦,令人见之好似如沐春风。

“阿玉会听话的,只是将军大人为何要给庆光院捐赠这么多银钱还造新殿啊?尼君小姐,您说将军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啊?”阿玉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止不住的遐想着江户城中那位将军的用意。不过肯花钱建造庙宇供奉的人,应该也是个心底存着一抹温情的人吧?

“大概是因为将军心怀慈悲吧。如今乱世抵定,将军治下也再无战乱发生,流民饿殍也较之前些年少了不少。为国祈福捐造庙宇,也是稳定民心的手段之一啊。”庆光院笑着与阿玉走回寺内。阿玉是寺内工作的女工,每日陪她布完施后还得去挑水洗衣。她是个苦出身的女儿,先前是个妓馆的雏妓,十五岁时被酒醉的男人奸污后便再不能生育。加之又是个孤儿,从妓馆逃出来后,就留在了庆光院打杂。

到底是众生皆苦,但好在如今世道逐渐走上正轨,再难见着饿死在寺院之外的流民了。

庆光院一边想着一边走回禅房诵经礼佛,修行之人过午不食。若是无事,她便会在禅房中诵经抄录到深夜再安寝。可不知为何,她今日阿玉提及家光将军为庆光院捐早佛殿时总有些惴惴不安。她虽已遁入空门,却并非不解人情世故。这世上,为人行事,总是要求个结果的。且佛语也有因果之论,究竟是什么因,会让将军突发奇想的捐造佛殿?且整个日本那么多佛寺,将军又为何单单看中了一个尼寺?若将军是个潜心礼佛的良善之人,定会亲自前来参拜,又怎会是让人捧着一叠金子前来?

庆光院越想越觉不对劲,抄写经书的手腕因走神而顿。直到一滴墨晕了纸张她方回过神。见自己本心浮躁难定,庆光院索性置笔望向窗外,眼波淹没在渺远的山峦里。

日落月升不过转瞬,当梵钟鸣响十下时已至亥时。往日此时庆光院早已歇下,然今日因心绪不宁耽误了功课,故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将白日落下的功课补上。当夜近子时,庆光院才合上书卷秉烛起身欲回房歇息。暮春的夜已有隐约的蝉鸣,更漏的滴答声像是坠入湖面的雨滴。虽时值暮春,然更露深重之时依旧泛着些清寒料峭的意味。

庆光院拢着烛火推开和室的门,方一出去便听得走廊上踢踏着传来木屐叩击地板的清脆声音。木屐哒啦哒啦交叠杂乱,想必来人步履匆匆。庆光院心生疑惑,且不说这么晚了谁还在寺内奔走,便是踩着木屐行于内室,这得是多粗鄙无礼之徒才能干出的事儿。

作为住持,庆光院本能的想喝住那人训斥。然还不等她开口,便见廊间拐角处行来一侉刀散发的白衣武士。

比起尼寺之中大半夜的出现男人这种事,那白衣武士的形象更为让庆光院惊愕。她微微捂住嘴,看着眼前那生着一头凄惶白发血瞳长角的青年,明白这就是绘卷中所述的恶鬼。可既是恶鬼,又怎会在佛寺之内来去自如呢?可他的确是个恶鬼,庆光院本能的感受到武士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锐意与戾气,他身侧佩着三把华光粲然的无鞘长刀,每一把都散发着冷厉的杀意。

白衣白发的恶鬼在看见她后放缓了脚步,颇有些款款而来的意思走到她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年轻美丽的尼君。庆光院笃信虔诚心地澄明,面对男子的打量丝毫未露半分羞怯之态,反倒是磊磊落落的与他对视。她想这恶鬼既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她平生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又何谈恶鬼报应之说?那白发恶鬼见她眼神坦然,半晌后摸着下巴啧啧称奇道:“源赖光,你居然变成女人了?我今日在桥上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我找错地儿了……真的是你啊。”

庆光院闻言一愣,尚未明白白发恶鬼的话中之意时,却为恶鬼明澈的眼神所震撼——眼前的年轻人,真的是恶鬼么?为何他的眼中会在见到自己时,流露出那么多千情万绪?像是流浪的人终于找到了家,又像是在对她说,万水千山我只为你一人而来。

可还未等她回过神,便又听得这恶鬼颇为熟稔的絮絮叨叨起来:“我名叫鬼切,前世是你的刀。你前世叫源赖光,是个男的,乃是平安朝清河源氏的家主,就那个传说中砍了茨木之手鬼王首级那个人。不过咱们的渊源说来颇长,主要是你上辈子有些话没说清楚,我来问问你咱们的决斗还算不算数……”

鬼切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说着却是一顿,他又凑近了打量着庆光院的脸,低声皱眉眼角一点泪痣无端多情:“看来是不算数了,我不打女人。”

借着手中烛火,庆光院方看清了鬼切的容貌——眼前之鬼五官清隽挺秀,眼角眉梢都带着名刃发硎般的锐意。他拥有一张堪称清艳的面容,无奈眼睑之上留着可怖的刀痕,令人陡生白璧微瑕之憾。

恶鬼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庆光院虽是听得一头雾水,但亦能从那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得知他们之间有着前世今生的纠缠。思至此处,庆光院又想着有云因果报应,想来是自己与他前缘未尽才引得他找上门来。只要了却了这桩尘缘,那便可得心之清净。

她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让鬼切与她去往禅室稍坐慢谈时,却见扫洒的女工提着扫帚打着哈欠从庭前走过。庆光院一惊,想到鬼切还在自己跟前站着。她正欲挥灭手中烛火,却听得那扫洒女工关心道:“主持大人,怎么这么晚了您还不歇息?做晚功也要切记劳逸结合,方不至于伤身呐。”

“……多谢您的关心,这般晚了,您也快些歇息罢。”庆光院一面说着一面惊讶的看向鬼切,发现只有自己才看得见鬼切。而鬼切看见她惊讶的目光,颇为得意的冲她一笑,神态倒颇有些像是等待家长夸奖的孩子。

“施主夜半来访委实突然,恕尼寺之中无法尽招待之礼。夜露清寒,还是先用些热茶暖了身子再说罢。”见得女工离去,庆光院方松了口气,她对着鬼切柔婉一笑,仪态大方明礼优雅倒是让鬼切觉着有些不自在了。他想着自己方才堪称轻佻的举止,突然反应过来面前的女人在隐晦的说自己贸然来访且举止毫无教养。

前世源赖光死后,他便回了大江山。一来二去岁月匆匆,直到血契感应再度出现时已过了几十年。他告别酒吞与茨木回到京都。可不想自己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尼寺。鬼切在外观察多日,终于确定了自己要找之人是那位紫袈白缥的庆光院住持。今日他站在桥头看着慈悲为怀的住持布施,还以为是血契出了问题,可当他看见尼君那双赤色的眼瞳后,鬼切便可以肯定她就是此世的源赖光。

可鬼切却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源赖光。转世可以改变肉体,但本质却是灵魂的轮回。前世的山间少年,虽出身贫瘠却心怀赤诚热血,俨然就是平安时代尚未遭遇大晦日之变的源赖光。然这个尼君行为举止都是那么优雅温婉,笑意和煦的像是春天的暖阳,令人见了就心生亲近仰慕与岁月静好之思……这样的女人,哪一点与前世那犹如铁铸般的将军相像?鬼切怎么看怎么也觉着两人毫不相干。

然此时的鬼切却无比确信她就是源赖光。一个人的肉身再如何变化,灵魂却是不会变的。庆光院的端方大度与源赖光如出一辙,他是铁血的将军,亦是源氏的家主。他心有烈血,然皆备闲情。庆光院笑着请自己喝茶时的眼神无声的打开他心中深藏的那些温柔美好的岁月。即便转了身份性别,她的语气却与记忆中的那人一般——

昔年在源氏时,由于他是刀灵付丧神,照理来说无需睡眠歇息。且作为家主的贴身近侍,守护与照顾源赖光是自己最重要的职责。故而他时常会在源赖光的寝殿之外枯坐守夜,而源赖光是一个勤勉的家主,经常于深夜挑灯读书或处理公务。每次他处理完手头的事物,都会烹好热茶叫自己进去同饮。而自己一进去,就能看见坐榻前除了热茶之外还会有一件御寒的衣物跟自己喜欢的甜食。

烛火之下的源赖光会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正如现在自己面前那容笑端丽的尼君——

禅室内烛火高烧通明,她与鬼切相对而坐。高烛明昼下,暖融的火光令她的眉目横生一丝难言妩媚,乍眼一瞥竟堪明艳犹如高烛照海棠。鬼切怔怔的看着这个与记忆中的武将七分相似的女人,只觉她的模样俨然就是柔和了全部棱角的源赖光。

“施主夜半来访说是有话长述,怎么如今却是不开口,只是盯着贫尼看?”庆光院颦笑端方,吐音遣词却是京都贵族一派的矜雅华重:“倒是施主身为男子,拿刀佩剑夜闯尼寺在先,直视打量女子失礼唐突在后,且形容潦草不修边幅……贫尼也想知道,前世的贫尼,究竟与施主有何渊源?”

鬼切闻言,脑子里又回想起源赖光开口闭口毫无教养的谆谆教诲。但若是前世,他还能与源赖光吵嚷着杠上两句,反正源赖光也只会笑着看着自己。然现在源赖光成了个女子,自己只能收敛些。他讪讪收回目光,不服管的性子却还是让他想杠上几杠:“不就多看几眼么?看了又不会少块肉……再说我形貌如何与旁人何干?我为妖鬼,本就自在随心而活。”他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带了几分促狭笑意:“还是你这辈子成了女子,喜欢那些形容温雅气质端重的男子?”

鬼切说罢才觉自己失言,因为在一个出家人面前提及凡俗之事委实是极大的不敬。可庆光院却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反倒笑道:“贫尼身为人类,不知妖鬼之道,倒是让施主见笑了。且施主顺应本心而活,才真是堪破凡俗之扰得大自在。而佛语亦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者,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形貌外在好比——”

“花繁一瞬,形色浮云。”庆光院方说完一半,却不曾想到下半句二人却是异口同声。

“……”话音方落,二人同时相对而望,惊诧一瞬时,庆光院却是眸光微动,半晌之后方回过神掩唇一笑:“没想到施主竟知此层典故引用,且听施主口音,抑扬雅正如京都贵族一般,不知施主可是出身京都贵族之家?”

“……是你前世,曾教过我的。”鬼切心头蓦地一动,他端起茶碗,凝视起那白瓷中一汪潋滟凝碧,眼神却是逐渐悠远起来——

透过那层翠色,他似看见了六百年前的新桥烟柳在风中拂摆出潋滟的弧。青阳和煦,斜透碧枝荫诱于廊下投下的碎影光斑如星点。难得闲暇的源赖光命仆从将书案搬至廊下教自己识字读书,奈何自己于学识方面的天赋与刀术方面的天赋呈反比,汉字汉话学的是颠三倒四令源赖光无言以对。可源赖光又怎会允许源氏重宝是个不知风雅徒有其表的草包?既然鬼切一时半会学不会,那就潜移默化的慢慢教。

刚将自己带回源氏本宅的源赖光亦是少年,平日里亦会请学识渊博的先生前来讲学。他不顾旁人劝阻尊卑有别,硬是要带着自己一块儿听学。课下源赖光读书时,自己就在他身旁擦着刀。长此以往耳濡目染下,鬼切虽汉字汉话还是不好,但却也勉强能称得上是腹有诗书。

直到后来源赖光承掌大权经常外出征战退治,带着自己读书听学的机会才逐渐少了。而到了源赖光上了年纪鲜少外出时,他却又如少年时一般,喜欢一面看着自己习刀擦刃一面坐在庭廊之下有一茬没一茬的读着书。无声之间,好似岁月又流转至初遇之时。源赖光会在自己休息时如从前一般讲着和歌与汉诗,自己虽听得一知半解,还常常做出不耐之状与他争执,然心底却是愿意听的。

而那时的源赖光或许是上了年纪不屑再开口,或许是已经认清自己朽木不可雕也这个现实。他总是在自己故作吵闹时微笑的看着,等着自己吵闹完后还是会继续听他讲那些和歌与汉诗。虽然鬼切心底极不愿承认,但他却知,只要呆在源赖光身边,就是最好的。

回忆中的一日一岁一人尽入诗行。盏中涟漪已停,如岁月催醒久别成痴:“你还教过我汉字汉话唐诗和歌跟礼节教养,甚至说话也教过。”

鬼切一面说着一面端正了坐姿,若忽略他那一头颇为不羁的狂乱白发,那气度真堪称端雅高华。

见着鬼切下意识流露出的怅惘之色,庆光院却忽感心头一窒,好似有什么潜藏之物要破封而出一般。她心道奇怪,面上却依旧不失礼数的柔婉笑道:“看来我前世还是个颇为博学风雅之人……施主,您不是说要与贫尼讲讲前世因缘么?”

“这真是说来话长,前世的你不是女子,而是堂堂男儿。我们之间,还有一场生死对决之约……”鬼切理了理思绪,抿了口茶后娓娓而述——他从二人大晦日初遇说起,将封妖入刀相伴十载、大江山退治反目成仇孤身行刺、山海一战断刃重铸砥炼韧心历历数来,直到说道他们最后风霜共度生死对决赋予人心时一顿,又说起前世他也曾找到过源赖光,只因自己晚到一步,前世的少年为护他人死于乱世强盗之手。

这还是鬼切第一次历数自己的过往,细细相数之下,鬼切方惊诧发觉原来自己竟与源赖光同历了那么多,而他发觉,自己几乎所有有价值的经历,都与源赖光相绑——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与源赖光的羁绊竟牵扯不断了六百余年——

那支撑自己寻觅六百余年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执念?再深的仇恨与愧疚,为何历经数次轮回也不曾消弭?鬼切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带着不解的眼神看向庆光院,希望能从这个出世之人的口中得到答案:“你曾说你欠我,却从不说欠我什么。我问你,你也不答。我不明白,说完一句话很难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可言表的难言之隐,大概前世的贫尼,心中亦有不可告知施主的事吧。”庆光院听得鬼切不解发问,思忖半晌后却是无奈一笑:“贫尼委实不曾想到自己与施主前缘如此深厚。只可惜轮回转生会失去前世记忆,贫尼委实不可得知当时之语。”

鬼切听得庆光院所言,不禁有些恹恹的低下了头。庆光院见状,眸光中不由流露出几分讶然之色。她只道鬼切作为断恶之刃立身于世,应是极为凌厉果决的一个付丧神。虽然方才初见时,他给自己的感觉的确是那般孤戾。可此时闷闷不乐低着头的他,倒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为何他会露出这样的情态呢?他分明拥有看不见尽头的生命与强大的力量,为何拥有了凡人最欣羡的东西,他却孤独如似一无所有?

庆光院心头一动,在一瞬竟欲起身上前将那白发恶鬼拥入怀中。这如此僭矩的想法凭空出现在她脑海,就像是刻入灵魂的本能。她定了定神,只好轻言安慰道:“每一次转世,都是一次崭新的开始,一个全新的人。但无论如何,贫尼能肯定,每一次与施主相遇,都是令人愉悦开怀的。在施主眼里,我们应不算初见。那贫尼只好在此说一句迟来的幸会,还望施主恕贫尼失礼。”

鬼切闻言一怔,不禁抬眼看向了庆光院。他细细揣摩着她的话,半晌后终是流露出些许笑意:“崭新的人么……倒的确是崭新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转生为女子。”鬼切一面说着,又想着方才庆光院说开心认识自己,故而失落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向来对源赖光心口如一惯了,心中所想难免脱口而出:“你今世既为女子,又生的如此美丽非凡,怎么想着做了尼姑?”

鬼切此言委实有些冒昧,可庆光院却也不恼。跟着鬼切闲聊之时,竟让她生出难言熟稔,好似与故人久别重逢。一种难言的满足之感逐渐充斥了她的内心,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出家一事说来荒谬,贫尼倒不是自愿落发出家的。”她说着却是苦涩一笑,眸中怅惘难言:“贫尼出身于京都公家名族六条氏,然母亲出身卑微,加之贫尼天生白发赤瞳,为旁人言道乃是恶鬼之女。父亲惟恐贫尼为祸家族,便将贫尼送至庆光院寄养……只是自送走之后,贫尼就再未曾见过父母了。”

“……你这父亲也挺混账的,你前世也是这般形貌,还不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鬼切不曾想这一世的源赖光命途竟如此多舛,他下意识的骂了句这没心没肺的父亲,却也想着前世源氏一大家子都是白发赤瞳也不存在什么嫌弃不嫌弃。然这句话他只是默默的吞进肚子,转而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可曾后悔过出家呢?”

“贫尼长于庆光院,又何来后悔呢?且庆光院中女尼,大部分皆是命苦女子。有的如贫尼一般身怀有异,有的为薄情人所伤,有的为父母所抛弃,还有些是从花街柳巷里逃出的……人世诸苦无常,如今贫尼倒是庆幸能常伴青灯古佛寻的心之安宁而倍感幸运。”庆光院凝视着鬼切,容笑柔婉间却带上了不自知的试探:“这般的贫尼,可是与你记忆中的故人相差过大?”

“是差的挺大,前世的你有着远大的志向和野心,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过现在看来,你在认准一条道就走到黑这一点倒没怎么变。”鬼切是一点也没给源赖光留面子。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庭外鸡鸣三声,原是二人相谈甚欢,不自觉间已快至卯时。

“与施主……不,鬼切一见如故,聊得也太过尽兴了些,竟是忘了时间。然今日我……我还需出发往江户城拜觐将军去给大奥女眷讲学,委实不便多聊,待再见之时再畅叙相谈罢。”庆光院说罢便匆匆起身,然却是第一次用上了久违的自称。她不愿在这个无论出于何种执念追寻自己六百余年的付丧神面前说出二人身份之差的话。这是他们生世不休的羁绊与因缘,她无法逃避,也不愿逃避。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出生开始便被这红尘俗世所排斥厌恶,一念跳脱红尘万年去远或许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可如今她又觉着自己像个风筝,一根名为血契的因缘跨越了重重时光似要将她拉往那个此生从未经历过的尘世。

尘世究竟为何呢?若是诸般皆苦庸人自扰,那为何还有人会沉溺于此?为何眼前恶鬼,即便在遭受自己赋予他的诸多苦难,却还要执着于寻觅而来呢?她想鬼切苦苦追寻的未尽答案,亦或许便是自己始终参悟不透的那一道因缘。

心绪纷杂之际,匆匆起身的她一时不慎竟为袈裟所绊。眼见即将摔倒之时,鬼切下意识的起身扶住了她。庆光院在扶住鬼切手臂的一刹,心头却是蓦地一动,好似觉着这个动作她曾做过千百次——有时是一个黑衣武士向自己伸来的手,有时是自己去牵那清隽少年的手。恍惚之间,她看见在烟雨缥缈的渡桥上,撑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的白衣公子回首一顾间,对上了一双赤色眼瞳。那白发白衣的青年一把揽过他,避开了过路车驾溅起的水花。

她看不清那白发大将的面容,却听他笑道:“久等了,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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