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灵雨的状态糟糕透了。
在赵梦瑄和她的舅舅发现了她已经无法正常地组织语言且发出的消息都极短且毫无逻辑后,他们一起去了唐灵雨家,找到了躺在窗台上精神恍惚的唐灵雨。
之后的好几天——唐灵雨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几天了,她躺在医院里,不知道自己是在正常医院还是精神卫生中心,每天靠着被医生注射一些药物才能安静地睡着。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一向稳定的成年人唐灵雨就这样倒下了,所有进行中的工作也都被迫暂停。她的死本能仿佛一直都异常的强烈,这使得她从一开始发觉到自己的精神状况出问题了之后就并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找心理医生进行疏导。她之所以突然住了院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病得不轻,还因为哪怕她已经是被救护车带到医院了,她也依然用自己的行为坚持拒绝配合医生要求她做的一系列事情。
一个人在最拒绝接受帮助的时候,可能正是那个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唐灵雨越是处境糟糕,就越发的自闭和自我毁灭倾向严重。她抗拒与人交流、抗拒吃药,甚至抗拒思考。她的肠胃病也依然还没有好,不过她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刚住进精神卫生中心的前几天,她每天就像植物人一样地躺在床上,舅舅和朋友来看望她、照顾她、和她说话,她也没什么反应,问什么都不回答。刚睡醒的时候,她会大睁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发呆,还会时不时地像想起了什么令人愤怒的事一样突然忍不住地表情夸张地自言自语骂骂咧咧。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她还会毁坏一些自己身边的小东西,比如说笔纸啊衣服啊什么的。不过,无论是回忆那些不好的过往然后费脑筋思考、费口舌骂人、费精力发泄愤怒的情绪还是费力气去毁坏东西,都是很累人的,只需半个小时不到,就能把唐灵雨再次折磨得精疲力尽。之后,她会勉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动来动去——是在不舒服的情况下的那种动来动去,很多时候她会先哭,然后边流泪边难受得换各种姿势;也有很多时候,她会在乱动的过程中动着动着就忍不住难过地哭起来。当然,这些都是药效过去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了。
药效起效的时候,在疲惫与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唐灵雨那双本就因疲劳而半眯着勉强睁开的双眼就会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然后她就会终于安静下来,进入自己一片混沌却又难得的梦乡。
那段时间的一日三餐都是舅舅托护士给她带的。舅舅从赵梦瑄口中得知了唐灵雨的肠胃病还没好,也不知道胃溃疡好干净了没有,连中药都还没停等情况,于是特地嘱咐照顾她的护士一日三餐就给她打一些清淡的小米粥,让她吃病号饭养着就行,还为她交了两周的伙食费。赵梦瑄偶尔也会带着几样炒好的清淡小菜和煲好的粥去医院里探望她。
就这样,在医院和家人朋友的照顾下,唐灵雨在醒着的时候已经勉强能够恢复清醒的意识了。舅舅见状,赶紧一边给她找心理医生一边劝她说:“不要抗拒接受心理疏导和心理治疗”、“要尽快接受一系列的心理疾病的治疗”、“把病治好了才能不让家里人担心”……等等之类的话。面对一直以来虽然话不多但一直都在默默照顾她,且关心她的方式也很正确开明有分寸的舅舅,唐灵雨终于开始不再抗拒吃药和接受心理咨询、心理治疗了。她开始尝试着接受外界带给她的帮助。
唐灵雨的心理医生是她住院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的副院长——任大夫,他长得矮矮胖胖,黑红的倒三角脸上时常带着一副神秘莫测能够洞穿人思绪的表情。据说这位心理医生非常有名,是位教授级别的专家,且在市里还有好几所私人独立的心理咨询室。唐灵雨的舅舅恰好有个朋友也是位市区里知名三甲级医院的主任医师,这位身为副院长的心理医生就是舅舅的那个医生朋友给介绍的——这些大夫互相之间也都是朋友或亲戚关系。
和高中时期所做的心理咨询不同,唐灵雨觉得自己配合这位心理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表面以聊天为主实际上是在被引导着以吃药为主的治疗。这让唐灵雨依然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她原以为所有心理医生的语言都是有魔力的,能够只通过引导和疏导病患就能够帮助患者摆脱痛苦,可她现在还是主要得靠吃药才能稳定住情绪。不过她依然乖乖照做了,因为她也不想让自己的精神继续痛苦下去。
任大夫讲话时的音调、语速和其他唐灵雨高中也好大学也罢时期所接触的心理医生差不多,都是慢慢地、轻轻地,对着病患们缓缓道来,生怕惊扰了脆弱的心理疾病患者。但相比那些女性心理医生,这位一看就上了点儿年纪的老伯伯任大夫的语气显然更有力量,更有说服力。经验丰富大概会是这位大夫带给每位病患的初印象,面对如此认真沉稳地和自己交流的任大夫,唐灵雨作为一个在心理疾病爆发前很懂得社交规则的中产阶级年轻人,当然不能在第一次配合心理医生做咨询和治疗的时候就像之前住院时那样发作,于是她开始乖乖地回答任大夫问她的问题。整个交流的过程虽然蛮顺利的,但在任大夫的引导下,唐灵雨又不得不回忆起了很多自己不想回想起的东西。那些糟糕的事情在唐灵雨的头脑中冲撞,搞得她整个脑袋都酸酸涨涨的疼。
“所以,这次呢,你出院以后一定要乖乖吃药,按时吃药,我知道你现在依然很痛苦,但是你要相信一切不好的事都会过去的。你要学会放松,怎么放松怎么来,尽可能的别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令你痛苦的回忆上。我会给你开一个缓解你现在这种症状的药物,放心,和你喝的治疗你其他病症的中药不冲突,这种药和前几天护士给你注射的那种药成分差不多,都能通过神经递质方面的一些原理有效地抑制你脑海中的一些不好的想法,鉴于你的肠胃不太好,前四天你先每天半片半片地吃,第五天开始再整片吃。总之,你的监护人也跟我说他们会陪着你密切关注你的状况,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你就好好放松,也不用工作,什么都不用想,喜欢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你的家人都会陪着你、照顾你、支持你。”任大夫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亲切地安慰、嘱咐着唐灵雨。
唐灵雨点点头,出于礼貌但又碍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于是小声勉强从牙缝里别别扭扭地挤出了“谢谢大夫”这几个字。
“没事,没关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咱就,慢慢来吧,不着急!之前我也和你舅舅聊过了,还有……”任大夫停顿了一下:“另一个你的监护人,我们也都谈过了。他们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以及你那边有什么想说的话以及有什么情况都可以告诉我、随时和我联系,微信给我发消息就可以了,我虽然不能及时回复你,但我一定会认真看过之后回复你的。好了,情况就是这么多,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一定要尽量记得按时吃药!”
唐灵雨迟钝地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夫刚刚说的那句“另一个监护人我们也谈过了”是什么意思。不过在走出刚刚进行心理咨询的房间时,唐灵雨就已经在心里开始默默地计划自己要给大夫发怎样的消息来说明所有的事情、状况,以及她想对心理医生说的所有话了。她的思路和正常思考的能力终于又开始被缓慢地调动了起来。
一盒叫做舍曲林的药被拿在了唐灵雨的手里,她终于在舅舅和朋友的护送下出院了。
刚出医院大楼,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闯入了唐灵雨的视野。母亲,她看到母亲就在医院楼下门口的不远处等待着他们。
唐灵雨感到自己的两个脑仁儿有些酸酸涨涨的疼,刚刚正在缓慢进行中的思考也仿佛被一些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给打乱了。
母亲一看到唐灵雨便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使劲地对着他们挤出了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她一边用家乡话对着她的亲弟弟,也就是唐灵雨的舅舅道谢,一边用普通话对着赵梦瑄也说了一些感谢的话,随后赶紧伸出手来别扭地拉住了自己的女儿仔仔细细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唐灵雨能感受到母亲的手有一些颤抖。
唐灵雨不知道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双眼空洞无神地任由自己的母亲打量。
母亲随唐灵雨回到了家——唐灵雨自己在北京的家。这几年来,这套精致的小房子里只有唐灵雨一个人,但现在终于多了一个人住。唐灵雨在爆发出肠胃病的前一段时间里刚把这套房子买了下来,因为这套不到160平米的小房子里满满的都是她与自己独处、生活时愉快的回忆。但事实上可以肯定的是,她才刚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才没几天就生病了。
作为一个一向不太会与自己的孩子沟通、相处甚至是长时间都没怎么与自己孩子联系的母亲,唐妈一到了女儿一直以来自己居住、生活的房子里显然显得有些既局促又感动。唐妈把自己的东西安顿好,开始忙碌起来,给唐灵雨收拾家、泡药熬药、做饭。母女俩依然没怎么说话。
唐灵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酝酿自己想要发给心理医生的话。她想说的太多了,光把它们写出来就是一个大工程。她没有酝酿和犹豫太久,还没思考一会儿就果断地点开了任大夫的微信聊天框。
她要先用最简单的叙事方法来让心理医生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到这些年来在原生家庭里都承受了怎样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