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之后,唐灵雨开始每周都去找王大夫看病。经过之前的那么一折腾,王大夫于她而言便不仅仅是救命恩人了,更是成为了她最信任的、最令她放心的大夫。
同时,不出意外地,由于前一阵子的过敏性休克以及母亲整出的“不为她叫救护车”事件,唐灵雨的焦虑症、抑郁症又复发了。
她这次心理疾病的复发之所以是在从家里回了北京的一个月之后,是因为前一个月内她还有能让自己保持理智的理由。毕竟唐妈最后还是找到了能救活女儿的方法,药是唐妈去药店里现抓的,泡药熬药也都是唐妈做的,最后喂唐灵雨药的也是唐妈,等唐灵雨能够行动了之后带唐灵雨去找高大夫面诊、开药的还是唐妈。唐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一边拿着王大夫的药方一边往药店跑的时候还知道看一眼方子上的字她认不认识,在发现了自己不认识之后还立马打电话给王大夫一味药一味药地核对药的名称和药的克数。找王大夫推荐的高大夫面诊开药的那天,两周的药钱也是唐妈给付的。唐妈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给女儿留下了新的心理阴影。
高大夫的药无疑也是有效的,毕竟是副院长级别的中医专家。两周的新中药喝下来之后,唐灵雨感到自己的症状明显减轻了一些。她想要回到北京,她想远远地离开家这个令她伤心绝望的地方,尽管在喝高大夫开的药的这两周内唐妈有陪着她照顾她给她做一日三餐。
回到北京之后,唐灵雨迫不及待地去找了王大夫开了一周的新药。她的工作、生活似乎又步入了正轨——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城市,每周都能找信任的大夫开药和调整药方。可才过了大概两周的样子,唐灵雨的精神状况就又崩溃了。一次在和赵梦瑄一起吃工作餐的过程中,她们两个只是不小心聊到了唐灵雨这段日子生病在家的情况和她们父母的一些事情,这就让唐灵雨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濒临死亡的绝望时刻怎么都不给她叫救护车救她的场景。休克、衰竭、救护车、绝望……等这些词汇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并在顷刻间就完全、彻底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和精神世界的所有角落。于是在饭桌上,唐灵雨只是刚讲出了一句:“我好难受,当时我真的好难受都已经过敏性休克了我都向我妈求救让她帮我叫救护车了可是我妈怎么也不肯叫……”就瞬间哭了出来,没有过渡,直接大哭。
赵梦瑄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状况也是有些不知所措,且这时坐在她们周围饭桌上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朝她们这桌看了过来,然而已经哭得收不住的唐灵雨此刻却对周围的变化、他人的目光毫无发觉,她的眼泪、哭嚎、悲伤、绝望已然决堤。
高敏感人群就是这点不好。他们总是能够复刻很多已经发生过的不好的场景,并且总是很容易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们大脑追溯过去的能力极强,曾经发生过的不好的事哪怕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一旦被他们想起来了之后还是会让他们立刻感到身临其境,如同昨日重现。更何况,唐灵雨本身还是一位脆弱的女性。
高敏感——唐灵雨为自己几乎所有不良情绪的根源找的一个幌子。从专业的角度上来讲,唐灵雨的种种反应,应该都能被归到“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范畴里,也就是创伤应激性精神障碍,简称“P T S D”。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回放着她濒临死亡的那天所经历、承受的一切——自己面对死亡的恐惧、浑身每一个细胞因缺氧而渐渐衰竭下去的难受、家人的不相信、母亲对她如抛弃般的见死不救……这些感觉都过于真实,顺便连带着把唐灵雨早年在原生家庭里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阴影、伤害、情感忽视……等等等等数量庞大的痛苦回忆全都勾了出来,使它们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一个接一个地回溯。
唐灵雨觉得自己的嗓子好难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休克的那一天,母亲看着濒临死亡的自己,却始终拒绝为自己叫一辆救护车。
她再一次陷入了抑郁和焦虑的漩涡,恐惧、死亡、父母过往带给她的伤害……种种负面回忆串联着种种负面情绪对她的精神进行了轮番的轰炸。那天她连自己是怎么走出餐厅的都不知道。和上次心理疾病暴发的流程差不多,唐灵雨再次找上了她的父母。解铃还须系铃人,唐灵雨倒是在情绪崩溃的时候还能够指出父母的错误,虽然可能言语稍微激烈了点。
事实上,早些年的时候,甚至可以追溯到唐灵雨刚记事起,那时她的父母就经常会不由自主毫不自知地做出一些伤害她的事情。大一点之后,初高中时的唐灵雨已经很会心平气和地找父母沟通以及向他们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和诉求了,可即使是这样,她的父母也丝毫不会把她这样一个才上初高中的小孩放在眼里,他们总是会说:“你在我们眼里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这句话有时可并不意味着什么宠溺,当父母把这句话说得多了之后便很有可能会被这句话洗脑,然后就真的以为自己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懂事以及没有、不会有正确的思想了。唐灵雨的父母属于典型的自认为“自己比孩子多活了几十年,于是就真的掌握了比自己孩子多几十倍的经验”的人,他们借着这样虚妄的想法,并以此为由在饭桌上、睡觉前,甚至是任何场合都去无限地说教自己的孩子。
唐灵雨则属于典型的在原生家庭中压抑了多年直到成年了之后才爆发的年轻人。无论她拥有多少物质条件,无论她的情绪有多么高涨,她身上都始终或多或少散发着内敛、抑郁、焦虑甚至是带有攻击性的气质,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她和母亲又在微信上吵架了。这次她很果断地把母亲的微信、QQ、电话也都删除掉了,还在手机通讯录上设置了阻止母亲的号码来电。
她难过地一直哭,可光哭已经缓解不了她的痛苦了,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躯干、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千斤重的重物压着一样,还很涨痛。她浑身,尤其是头部,又涨又重又闷,像要裂开了一样。她走路的时候脚下都发虚,整个人轻飘飘的,可她个人却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那边,唐妈终于着急了,她联系不到女儿,打电话打不通,发消息也发不出去。无奈她只好再次去找邻居程教授以寻求帮助。这已经是她30天以来第二次去找程教授了,上次去找教授帮忙的时候还是在唐灵雨生病被她硬吆喝回家的前几天,那天晚上,唐灵雨试图与母亲沟通,还详细地为母亲讲解了自己的性格以及形成这种性格的原因。多年以来,唐灵雨总是这样屡战屡败,她无数次地向母亲解释自己的情绪、状况,想要让母亲了解自己、理解自己,可每次母亲都是还没等她说完话就粗暴地打断她,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说:“你别和我讲这些有的没的,我们可都没你那么毛病,你也别试图让我接受你的想法,我理解不了,你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就是这,就算你读书读再多,我也是你妈,你别光想着让我们考虑你,也别总想着让我们接受你的想法!”可即使是这样,唐灵雨也依旧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哪怕她已经病到都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于是,为了寻求旁人的认可,唐妈在病到快枯萎的女儿面前强势地扔下了一句:“我没法和你沟通,我去找程教授上来和你沟通吧!看看他支持谁!”,就立刻下楼去把程教授请了上来。可令唐妈没有想到的是,程教授听了她们母女俩的观点和对话之后很坚定地站在了唐灵雨这一边,并指出了唐妈的错误。临走的时候,程教授还对唐妈说他希望唐妈能够改正自己的错误,多为女儿考虑考虑。
在唐灵雨的眼里,程教授一直都是自己的及时雨。甚至说他经常能救自己的命也不为过。程教授的帮助总是能够使她暂时脱离她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足以把她逼死的绝望。一直以来,唐灵雨都太乖了,乖到让她的父母在她面前能够肆无忌惮地嫌弃她以及粗暴地对待她。在家里,她从未感到自己是个被父母疼爱的女孩子,正相反,她的父母甚至从未把她当成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家里,她只是父母眼中的一个附庸、物品罢了。
总之在程教授的劝解下,唐妈在女儿生病期间的表现虽然依然粗暴,但好在没有太过出格,要不然唐灵雨人早就没了。不过这个“不出格”的评价也只是相对的,在女儿回到了北京,焦虑症、抑郁症又相继爆发出来之后,唐妈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粗暴是多么错误的举动了。于是这次,唐妈让程教授直接带她去大学的心理咨询室拜访一位著名的心理咨询师,来寻求解决她与女儿之间矛盾的方法。她终于为女儿真诚了一次,哪怕已经太晚了。
北京,唐灵雨哭累了,她疲惫地拿起手机,却惊讶地发现她敬重的长辈、好邻居程教授给她发了几条微信消息。程教授告诉她唐妈很着急,上火上得嘴里都起泡了,那天下午他带着唐妈去找了他任职所在大学的心理咨询中心的一位著名心理学教授聊了聊,现在唐妈应该已经了有解决问题的方法。“灵雨,你再给你妈妈一个机会吧,你妈妈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们两俩之间的关系了,她现在已经知道理解你了,你再给她一个机会吧,她现在很想帮助你、照顾你、和你说说话。”程教授给唐灵雨发的那几条消息最终以这一小段话为结尾,告一段落。而现在的唐灵雨已然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她机械地把母亲的微信又加了回来。
“妈妈很着急,妈妈很爱你,妈妈真想抱抱你,你不要这么无情的抛下我们了。”唐灵雨刚一把母亲加回来母亲就立刻给她发了这句话。
唐灵雨很难受。从她记事起,母亲就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她,这是第一次。这句话、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她已经二十多岁了,马上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她的母亲才第一次说爱她。
她把她二十多年以来在原生家庭里受过的所有情感忽视、委屈和伤害全都给母亲一一盘点。时间很快到了深夜,但显然这点时间是不够的。唐灵雨拖着病重的身体先正常睡了觉。此后的每一天里,她也不工作,一有点时间、精力,一想起来了点什么就立刻毫不客气地、发泄式地发给母亲。
唐妈这才知道女儿这些年来在家里到底承受了多少非一般的精神上的折磨与痛苦,女儿在她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可她却直到女儿快三十岁了才刚刚知道和刚刚开始理解了一点点。
面对自己多年来对女儿的失职,唐妈再次收拾东西去了北京。她要去照顾女儿。伴随着唐灵雨精神状态的极度糟糕,她又得定期去精神卫生中心找任大夫做心理咨询以及每天吃舍曲林来稳定病情。不过这次,她有母亲陪着。唐妈终于彻底地接受了女儿的一切,包括女儿的心理疾病。上次唐灵雨焦虑症抑郁症爆发的时候,唐妈打心里——内心深处,还是无法接受。和多数父母一样,唐妈认为自己的孩子有精神疾病是一件令他们做父母的感到耻辱的事。可自从女儿突然得了哮喘这样的大病,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来又经历了这么多,唐妈在这个过程中也越发地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大了。单单是看着女儿生命垂危屡次求救时自己见死不救的这件事就已经能给自己的孩子留下极大、极深的阴影了,更别说在女儿从记事起到慢慢成长起来的这二十多年内自己给了女儿多少的贬低、辱骂和冲动之下的暴打。
这次唐妈干脆动用关系向单位请了两个月的假,好在北京能多陪陪女儿、照顾女儿。北京的冬天可真冷啊,再加上快过年了,每一阵西北风都能刮出北方味儿来。本来这次唐爸要和唐妈一起来北京探望女儿的,可无奈疫情还未彻底结束,跨省依旧困难,更别说唐爸的工作本就忙得焦头烂额,且工作性质也本就不容易走开。机关单位的领导干部总是身不由己,尤其是在国家处于特殊时期的时候。
这天,唐妈一如往常地带着唐灵雨做完心理咨询回到家。马上就中午12点了,唐妈把刚刚回家时顺道买的菜放在厨房水池子旁的大理石桌上准备给女儿做饭。刚做到一半,一个地址是家那边的电话给唐妈打了过来。唐妈接起电话,收到了自己丈夫病危的消息。她火速地炒完了一个菜,匆忙地对女儿嘱咐了一句:“家里那边出了点事情妈妈得赶快回去,有一个菜已经炒好了,等一会儿米焖好之后你自己吃吧!”然后就连东西都没怎么收拾地匆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