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还是好生气好难过。他欠我的还没有还完。”葬礼结束的几天后，唐灵雨麻木的神经和记忆又活跃了起来。
“……妈妈知道了，妈妈理解你。”唐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爸爸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他再也回不来了！”说罢，唐妈突然捂着脸大哭道：“唉！你爸爸这一生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妈妈现在想起来都心疼！你爸爸从六、七岁开始起就为了补贴家用出去卖冰糕挣钱了，你想想家里九个孩子，你奶奶一个人怎么养得过来？大一点了之后，也就是个十一、二岁，才那么小，你爸爸就去砖窑里每天搬砖、背砖打工挣钱，每天干活九个小时，背上全是被砖头烫出来的砖印子，就这么一直干到十六岁征兵走了……呜呜呜……当初妈妈找你爸爸的时候，在部队里，大冬天你爸爸就只穿个薄秋衣薄秋裤，再加上那一身薄薄的军装外套和裤子，冻得他直跳脚！我问他军队发的厚衣服呢？他说都邮给老家他那几个哥穿了……军队发的衣服可厚可暖和质量可好了，但他只惦记着自己老家的那些家人，你姥姥见了之后心疼的，赶紧给你爸爸织上厚秋衣厚秋裤，做上棉外套，你爸爸这才暖和地穿上……你爸爸16岁刚参军的时候，一个农村小伙，无依无靠的，天天受那些部队里的人欺负，当时他那个班长，经常打他、欺负他，还让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你爸爸当时营养不良，瘦的，还得了夜盲症，在部队可受罪来，晚上都得让人拉着他走，晚上上厕所都哪儿也看不清，有一次还不小心尿到了他教导员的身上……呜呜呜……后来部队的领导发现不对劲了，才给你爸爸吃维生素呀，这才把你爸爸的夜盲症治好……你是不知道了，那会儿的部队可残酷了，哪像现在了，现在全是独生子女，根本没有那么受罪，以前部队里好多人甚至是那些领导，有的就受不了了就神经了，出操的时候不穿衣服就都跑出去了……呜呜呜……你爸爸那会儿瘦的，个子才一米六几，每天要扛着被子跑好几公里，他哪能跑下来了……呜呜呜……可受罪了……部队里可有那坏心眼儿的了，人心啊！就后来你爸爸当了连长了，手下带的那些兵，也有几个心眼儿可坏的了，其中有一个南方小兵，在部队的小卖部里买东西还把帐都记在你爸爸手里，你爸爸无奈只能给结了……毕竟是他带的兵，不能给他和他带的连里坏了名声……唉！你爸爸这些年来多苦啊！他这么多年走过来太难了！你爸爸一直就心好，就只是对你严苛了一点，你爸爸对妈妈的爸爸妈妈弟弟、对他老家的那些兄弟姐妹、小辈们，哪个差过了？哪个有困难向你爸爸求助的时候你爸爸没帮过了？你大爷的老婆生病了坐火车来了太原没钱打车去医院，你爸爸就从火车站把你大娘背到264医院治病……他当兵的时候也是一个劲儿地帮妈妈给你姥姥姥爷家里干活，一去了妈妈家里就给你姥姥姥爷又是带鸡蛋又是带水果的……当时他挣的补贴本来就不多，一个月十块钱，还有八块钱都邮回家里给了你奶奶了，自己只留下两块钱……这么多年来也一直都在家庭条件、物质、学业上支持你、支持整个家……啊呜呜呜呜呜！你说你爸爸走了以后妈妈可怎么办呀！啊呜呜呜……妈妈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啊呜呜呜……呜呜……”唐妈支支吾吾地说着，早已泣不成声，最后干脆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起来。
唐灵雨边听边因过度震惊而楞神，以至于她看着母亲大哭了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安慰安慰母亲。唐灵雨边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边陷入了沉思。她的气已经完全消了，负面、失控的情绪也已经自动稳定了下来。母亲说的那些事里有一小部分她之前也听到过一点点，但她没想到事情的全貌是这样的，父亲年轻时经历的完全比她所经历的还要残酷。这么说来，父亲以前对她做的一切、造成的所有伤害也都算是合情合理，毕竟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有很严重的焦虑症抑郁症、自杀倾向以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唐灵雨心想，难怪父亲每次对她发火的时候都像疯了一样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行为。父亲一边怒吼着、咆哮着，一边大摔东西的情形、场景，至今都是唐灵雨心中历历在目的阴影。或许只有用这种方法，父亲才能够发泄出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愤怒吧。或许那些才是最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强烈反应吧——可怕，且不可控，而根源则来自于个体的生命曾受到过的一次甚至多次来自死亡的威胁。人性，才是最可怕的；人心，才是最黑最坏的。想要摧毁一个人，光恐惧就够了。
根据医嘱，唐灵雨必须要接着吃舍曲林，一直吃到医生让她停药为止。可葬礼的那几天，唐灵雨还是把药给停了。一直以来，唐灵雨都把父亲当作自己恐惧的根源，而这个“根源”不在了，没了，自己当然会彻底地感到放松。可这种“彻底地放松”也只是短暂的，最多只持续了几天而已。再加上停了舍曲林这种能够抑制糟糕回忆的药物，唐灵雨渐渐地又处在了情绪崩溃的边缘。她没有等到父亲变成更好的人，她没有等到父亲对她的补偿，哪怕她已经对父亲的经历和遭遇有了心中深深的感同身受，但那些创伤后的焦虑、抑郁等精神方面的应激反应还是会随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如同昨日重现，然后控制住她的大脑和她身体的一些行为，以此来让她稳定的精神状态再一次变得不可控起来。
“小雨……”母亲的呼唤把唐灵雨从痛苦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别再怪他了，孩子……都过去了……”
唐灵雨接过母亲递给自己的东西，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字条下面还附带一封红包。字条上的那句话，那是魔鬼——哦不，那是父亲的字迹，唐灵雨对自己父母的字迹还是一向能够认得清的。
“这是什么？”唐灵雨问母亲。
母亲没有说话，她艰难又迟钝地呆坐了许久。
“以后慢慢地你就都会收到了。这是你爸爸住院前几天在家亲自给你写的，这红包也是他一封一封给你准备的。”母亲有气无力疲惫地解释道。
唐灵雨沉默地看着那张字条上迟来的爱，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尽管这一拉似乎并不那么有力。
此后的每一次，只要唐灵雨情绪一失控，母亲就会从家里某个“神秘的角落”取出一张由唐爸亲自写的字条和亲自包的红包拿给女儿。那些字条上的话每张几乎都不一样，但意思都一样——父母爱她。唐灵雨手上的那些字条，有的上面写着“爸爸妈妈永远的宝贝”、“爸爸妈妈心中的宝贝”，有的写着“孩子，爸爸永远爱你”、“爸爸爱你”，不过最多的一句还是“爸爸妈妈永远爱你”，这句的重复率无疑是最高的。那些红包，数额基本上都是188、199元的现金，这使得唐灵雨每次都要把那些现金零钱倒出来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才能数清楚，不过这个过程不失为一种乐趣。这种“数额吉利”的红包显然是父亲一直以来发红包的习惯。有时唐灵雨数着数着甚至会开始缅怀自己的父亲，哪怕当她意识到自己这种心理活动时自己都会把自己吓一大跳。
她还算是得到了父亲带给自己的补偿，虽然是以这种毫无生气且有些刻板的方式。
和母亲在家待了半年之后，唐灵雨准备回北京了。她要回北京继续自己全新的生活，她觉得崭新的生活就在眼前。这半年内，给唐灵雨开药调理身体的都是王大夫给她推荐的高大夫。高大夫开的中药无疑也是极有效的，且大概是由于他资历比较老的缘故，他的药喝起来给人的感觉更加轻盈、轻透，这令唐灵雨倍感舒适。
临走之前，唐灵雨问母亲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北京。母亲拒绝了，她想在自己和唐爸一起打拼出的房子里多待一阵子再作打算。母亲反问唐灵雨要不要从北京回家里来发展，反正唐灵雨心里最大的障碍——唐爸也已经不在了。“到时候再说吧。”唐妈和唐灵雨母女二人分别都用了这句中国人的万能回复回应了对方。
回到北京的唐灵雨显然开始格外地爱惜自己的身体。经过近年来这几番大大小小的折腾，她感觉自己命都要没了。哮喘让唐灵雨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是有多么垮台，也终于让她彻底地意识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是维护自己的健康。人皆肉体凡胎，肉体凡胎实在是太脆弱了。
唐灵雨开始变得肉眼可见的节制。不过她不节制也不行，只要她一把那些肉或是带甜味的东西放进嘴里，她的嗓子就会立刻和她闹别扭，她的痰液就开始疯狂上涌，她的喉咙就开始反抗似的不停地发痒，然后本就无法好好呼吸的她就会雪上加霜地更加不能正常呼吸了。所有的大夫都给她立下了医嘱：忌口，饮食清淡，不能吃生冷、辛辣、甜食、肥甘厚腻。而她的身体状况也真的不允许她再造次了。在连续饮食清淡了四个月之后，唐灵雨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饮食方式，并且她居然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清淡的饮食结构。连续四个月的规律作息、吃素、喝药让她终于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加速好转，这也让她意识到了维护健康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充分的休息外加清淡均衡节制的饮食就行。虽然仅仅四个月的坚持并没有让唐灵雨的身体痊愈，但她过敏性哮喘的症状已经减轻了50%，这看似减少的区区50%可让她比之前舒服多了！只要她坚持下去，再过几个月她的呼吸道症状就会完全消失。唐灵雨下定决心，哪怕自己没有症状了，也一定会继续保持目前她所养成的这种良好的生活习惯。
某一次按照惯例，唐灵雨去找王大夫看病、开药。“你的脉象目前比之前稍微强一些了。”王大夫边号脉边说。
“啊啊，是的王大夫，而且我感觉我的症状又比上周减轻了很多。”唐灵雨的声音也比以前有力气了。
“嗯，是的，肯定相应的你的症状会比之前好一些。”王大夫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和沉稳：“不过你还是一定得忌口，因为你的体质还是弱，湿气和寒气还是重一些，而且你的体质非常敏感，你也发现了，只要你饮食上稍微有一点点不注意，稍微出一点点偏差、状况，你的身体就立马不行了，就有反应了，然后就会导致你的病情反复。所以饮食上你还是得多加注意。”
“嗯嗯！好的大夫，谢谢大夫！”唐灵雨一如既往感激地向王大夫道谢。
“不客气。记住一定不要吃瓜果、海鲜这类寒凉的食物。好了，你去拿药吧。”王大夫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礼貌、和和气气。
唐灵雨拿着药心满意足地往家走，沿途突然发现自家小区附近开了一家新的餐馆。不同于周边多数北方特色“硬菜餐厅”以及具有各国特色的特色菜餐厅，那居然是一家自助素食餐厅。正好也到了午餐饭点，唐灵雨提着一大袋药走了进去。这家素食餐厅店面虽然不大，但是非常干净，内部的装潢、摆设、装饰也没有其他附近的餐厅那么精致和花里胡哨，只能用“简约”、“古朴”来形容，店里的桌子、凳子、前台，包括灯罩都是木制的，上面画着一圈圈的年轮或是生长着树皮的纹路，有种森林的自然感。餐厅的老板是一个衣着干净板正，体格敦实厚重的寸头小个子，他的个子可真小啊，都没有唐灵雨高。唐灵雨嗅着店里木头的香气，把手里的那袋药放在了离选餐台不远的一个木头桌子上。
“欢迎光临三百山素食自助餐！”小个子老板笑着热情招呼道，他的笑容让人感到格外的放心、亲切：“餐台下有盘子杯子和碗，喜欢什么可以随便拿！”
“……”唐灵雨愣住了：“您是个南方人？”
“啊，被您听出来了，是的，我是江西赣州人，嘿嘿。”小个子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说道。
“嗯嗯。”唐灵雨边回应边感到奇怪，毕竟她很少在北京见到南方口音这么纯正的南方人，而且江西离北京太远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超级远。
唐灵雨拿上盘子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菜吃了一会儿，发现很对自己的胃口，而这家店的素食种类也非常丰富。不过自助餐美中不足的是热菜放在盘子里很快就会凉掉，像唐灵雨这样身体素质极差，不仅一身病还刚好最怕吃凉的东西的人，吃到后面会很不舒服。她问老板有没有微波炉可以加热，老板说有，还贴心地亲自为她加热了剩菜。
结账的时候唐灵雨惊奇地发现这家店居然很便宜，物美价廉，那些自助的素菜里面不乏一些精致且种类繁多的素仿荤豆制品，可在非自助的点菜型素食餐厅里一盘那样的菜动辄就是五、六十块钱，可在这里就算吃遍、尝遍所有的美味菜品，也不过五、六十块钱。
唐灵雨暗下决心要经常光顾这家店。
“三百山”素食自助餐厅的老板姓谭，名杰，是个江西赣州人，而且不是汉族人，是个客家人。随着唐灵雨的日日光顾，谭杰和她日益熟络起来。每次去吃饭的时候，唐灵雨都免不了要和谭杰唠几句磕儿，这就使得唐灵雨渐渐开始得知了关于他的很多事，比如他一开始是和自己的家乡老表一起来北京创业的，结果“三百山”开业前夕他的老表却家里突然有事走了。而谭杰深知他老表的父亲应该是肝癌的情况恶化了，能活在这世上的时日已然不多，老表才不得不回去照顾，于是就没多说什么，一个人默默地按照原计划开张了店铺。这么小的店铺，刚开张光顾的人肯定不多，谭杰这一两周以来基本上都是靠唐灵雨在内的一两个顾客才能勉强维持住生计。因此谭杰对唐灵雨这个“回头客”可以说是充满了感激。
唐灵雨建议谭杰招聘几个店员，毕竟疫情期间很多年轻人都属于待业状态。可谭杰却面露难色，说招聘的广告已经贴在店铺外的玻璃窗上了，可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却还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很难过。
看到谭杰这样勤劳朴实的同龄人过得如此辛苦，唐灵雨不禁心生怜悯。她开始除了早餐之外的所有饭点都在“三百山”吃，好照顾谭杰的生意，她还把这家素食自助餐厅推荐给了舅舅和赵梦瑄，希望他们能帮谭杰宣传一下。
他们两个对对方越发地熟悉起来，还互加了微信。唐灵雨一听到谭杰说话就会莫名地、不可抑制地感到心情愉悦，听他说话唐灵雨会异常地安心和有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她在家里都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唐灵雨喜欢看谭杰笑，那个小个子一笑起来，雪白的脸上便会瞬间被铺满干净的孩子气。唐灵雨开始天天和谭杰在微信上聊天。谭杰是个非常乐观的男人，唐灵雨以前从未见过如此乐观的男人，哪怕身处逆境、生活艰苦、勉强度日，谭杰都仿佛永远是一副轻松、开心、自在的模样。他给唐灵雨讲了自己的家乡，因为唐灵雨很好奇他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唐灵雨从未去过江西，只知道那个地方山很多，山好水好，空气清新，在谭杰的描述下唐灵雨还知道了江西赣州是中国的脐橙之乡，那里除了漫山遍野的脐橙之外，还有数不尽的梯田、客家围屋，那些客家围屋的周围全都是大片大片半人高的花田……
谭杰家所在的村子是中国四A级景区三百山附近某一座山头上的村子，地势很高，空气潮湿，那里的土地基本上种什么长什么。谭杰家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蔬菜，那些菜都是他和父母一起种的。每当谭杰提起自己父母的时候总是会很高兴、幸福，他这种快乐和幸福的感觉唐灵雨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有时谭杰还会给唐灵雨发一些自己家里那边的花田、脐橙种植基地、客家围屋的照片，有几张上面还入镜了呆呆地站在某个风景里，还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的谭杰本人。
一次，谭杰问正在店里吃饭的唐灵雨是做什么工作的，认识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问起唐灵雨的工作。
“啊，我就是北京某通讯技术企业的普通职员。”唐灵雨这样搪塞道。她害怕当自己说出自己是国内某畅销小说的作者之后，干净朴实的谭杰会不自觉地疏远她。她害怕谭杰和她聊天的时候会没现在这么放得开，因为她喜欢他乐观、好脾气、孩子气，对她毫无芥蒂的样子。
唐灵雨的情绪日益高涨起来，有了谭杰这样一个新朋友，她再也不是之前那幅低迷的、病殃殃的样子了。她如今的日常变成了：继续连载小说，每天到谭杰的餐厅里吃饭，以及在微信上每天和谭杰聊两到三个小时。作为一个生了病之后就经常光顾素食餐厅的吃货，唐灵雨能准确地点评“三百山”的每道素菜并及时地给谭杰一些菜品上的建议。另外，“三百山”开张的第三个星期，终于有个年轻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去店里应聘并成了谭杰的店员。那个新来的店员个子同样不高，是个不太爱说话但是看着腿脚挺利索的年轻小男孩。不得不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谭杰这样一来相当于是一下子就招到了合适的店员，而且据他描述，那位店员和他是老乡，他们都是江西赣州的，只不过不是同一个县。
这样一来，谭杰的工作便稍微轻松了一些，唐灵雨也顺理成章地把他好不容易多出来的放松时间又给“霸占”了。每次当唐灵雨在微信上和谭杰聊天时，她总是会不由地感到很开心。谭杰这个人不仅乐观，还很幽默——这种幽默仿佛来自于一种天生的可爱，没有任何刻意的安排，但就是很容易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和心情愉悦。唐灵雨经常在家里和谭杰一边互发消息一边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频繁地捧腹大笑了。唐灵雨一直都在默默地帮助谭杰，她甚至还在自己的新小说里加了很多有关“三百山”餐厅的内容。某一天，当唐灵雨一如既往地去“三百山”吃晚饭的时候，她看到谭杰正在看余华的《活着》。这可把唐灵雨激动坏了，对于这本书她可有太多想说的，于是她顺水推舟地和谭杰讨论起来，不过基本上都是她在讲，谭杰在听。那天晚上唐灵雨光顾着讲，甚至连饭都没怎么顾上吃，直到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才让谭杰帮忙热一下她夹到盘子的都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从那以后，谭杰对唐灵雨好像又多了几分崇拜，之前他俩也都只是互相感觉对方有几分亲切罢了，可现在他们之间的“情感因素”却多了起来。唐灵雨常常像个经验丰富的长辈一样在各方面都若有若无却毫不吝啬地提点谭杰——唐灵雨把谭杰当成是自己很好的朋友，而谭杰则是把唐灵雨当成了自己的贵人。在北京这样一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唐灵雨的出现对谭杰而言无疑是一道光、一件极大幸运之事。他们俩甚至还在微信上互相讲述和讨论过对方的情感经历——当然，这个讨论的过程还是主要由唐灵雨来进行，谭杰作为一个树洞、资深倾听者，当然插不上话，也没什么想法，于是就只能听唐灵雨讲。
谭杰作为一个腼腆的南方人，自然不会主动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异性面前讲出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可是，在唐灵雨的不断引导和发问、追问下，谭杰还是乖乖地告诉了唐灵雨她想知道的一切。他告诉唐灵雨，在离开家来北京打拼的一年之前，他还一直都有一个女朋友。他本科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考研升学了，而是在家乡那边努力给自己家打工、种地、挣钱供女朋友考研、读研，可当他的女朋友研究生毕业之后却没有兑现诺言回家乡和他结婚，而是删掉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去了上海。谭杰的女朋友，准确地来说是前女友，就是在北京某所高校读的研究生。他前女友读研期间，除了假期之外他俩一直都是异地恋。谭杰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为前女友打工挣学费、挣生活费，可最后的情况却是前女友为了前途把他给甩了，他八年的感情终究是错付了。谭杰和唐灵雨说他和他前女友是高中同班同学，他在大学期间虽然就和他前女友不在同一所高校读书，但他一直默默地喜欢着他前女友，还在大学一毕业之后就和她表了白。他前女友在大学时期谈过恋爱，可他却丝毫不在乎她的过去，只是一味地包容她，对她付出。他前女友第一年，也就是大四那年没有考上研究生，于是又再战了一年。再战的那一年间，他前女友日常的开销也都是由他来负责的。前女友为了工作和前途把他甩了之后，他也有迷茫和痛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不到半年他就走出来了，因为毕竟，他是一个天性就非常乐观、健全的人，更何况他还有一对从小到大就一直非常非常爱他的父母陪伴在他的左右，他不忍心让他的父母看到自己低迷的样子，让他们为自己的情况担心。
唐灵雨听完了这段“别人的故事”之后，无数回忆、想法、观点瞬间涌上了她的大脑。她从谭杰简单的讲述中揪出了这段“感情故事”中所有的细节，并用自己成熟的、批判式的思维模式把那些细节挨个给谭杰分析了一番。最后她甚至还讲起了自己大学时期和陆木思的那段感情经历，总之她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为了证明一个结论——这些在感情中不负责任的人是不值得拥有他们这样的人的爱的，他们不配得到他俩如此干净、真诚的爱，而他们在感情中所付出的一切也完全不值，简直就是在浪费感情。唐灵雨对谭杰说：“我们要把我们的感情交给值得的人。”
回忆起自己大学时期经历的那段失败的感情，唐灵雨早已内心毫无波澜，她只是为当时的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而感到不值。陆木思是个毫无责任心、优柔寡断、还理解他人的能力极差的男人，这样在感情中摇摆不定还永远都无法理解自己另一半的男人不配得到他人深沉的爱，也无法长久地获得别人的爱。这么说来，唐灵雨的离开便成了一种必然，一种包含了她自己的选择，连最后的伤心都很多余的必然。对不值的人，她最后甚至都不用伤心来着，可无奈她当时实在缺爱，悲伤大哭也只是一种合理的宣泄罢了。
回到现在，其实不得不说的一点是，在唐灵雨对谭杰滔滔不绝地讲了她在很多事情、很多方面上的深刻见地之后，她发现谭杰的表现和当年陆木思和她初识后的某些表现惊人地相似，比如他们都有在知道了唐灵的思想很深刻之后对她表现出了崇拜、佩服的样子，比如他们看上去都一样地温柔体贴、尊重女性等等……唐灵雨开始感到害怕——她好怕眼前这样一个干净淳朴的男人又是一个不值得的人。此刻她的内心很挣扎。使她重新陷入感情上的深深矛盾的不止是她对自己沦陷的发觉，比起这个，她更担心自己是否将会又一次地陷入到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丽幻梦中去。
不过，如今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唐灵雨对自己内心深处某些情感的苏醒以及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即使种种迹象已然表明了她的沦陷——毕竟某些反应总是真实、真诚、不会骗人的。可习惯于清醒并一直以来都很依赖清醒的唐灵雨确实是陷入了不敢相信、不可思议与深深的恐慌——她真的又在短时间之内，仅仅两个月内爱上了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