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符在若干年后的某些时光里,那阵子他还终日游荡在盘木山往来烟波城的路上,在一次当他躲过了幽冥五煞的追杀后,他把自己变成了落尸湖里的一只细鱼,那段时光里,空里很少出太阳,连天落着的狂雨就像一幕大网不时的遮罩在黄月山下。索他命的人神仙鬼都离开了,他便漂在摇曳透明的水面上,或者让一滴雨把自己弹飞,落在那棵硕大的碧绿荷叶间。他望着晦色的天穹,听见从群山密林里掠过来的风声,忽然,他便看到了满眼瓢泼的大水变了颜色,雨都撒如血点红花了,一霎里,过耳畔的风声也似乎成了群鬼号泣万物悲鸣之音。
虽然彼时的盘木山,早已改称为黄月山了,和烟波城的丢驮山已没了太多关系。
………
大雾像海浪般飘荡在这座猛恶的老林子里,天上也阴晦的厉害,黑色的云层仿佛浸透了密布的水,就低沉沉的罩在隔着粗大木叶的如巴掌大小的空里。
地面十步内外不能视物,老头绷紧了弓,红色的箭羽挨在鼻梁上,他拉满了力,把耳朵竖得像只听风的兔子。
老头半猫着身一步紧挨着一步走,远近除了雾水聚散滴打着叶枝花草的声音,他的周遭再辨不清任何动静了。
风拂过了湖面,水波将半边白雾舔湿,白雾就绕着树根转落,又厚厚的将老头的身子围住。
天象不对,老头猜测是什么地方出了事,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出来猎食的,如果运气不好,让大胆过路的那些孽障认出自己来,自己这十多年的努力就枉付了,自己生死存亡也不打紧,但那一桩埋下的秘密要是被泄波,就干系大了,那是要翻了天覆了地的,什么人都别想逃得掉。
这座老林虽然是禁区,通常没什么灵怪敢闯进来,但不敢闯进来是一回事,能不能闯进来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情非得已,让什么家伙铤而走险的从这个地域行过,自己爷孙两个,八成是要再一次被填进那个血窟窿里去,要活不成了的。
且让老头更增心中疑虑的事是偌大的一座密林,竟未见一只牲兽出没,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已进入这片林子将两个时辰,除了白雾漫遮叶落风吹,竟然连一只雀儿也飞不起,往日的时候,别说两个时辰,就是半刻光景,凭自己的手段,早是满载而归了。
天行有常,万物康顺,物象奇异,百兽走避。
这座老林里的野兽飞禽到底潜隐到哪去了,为什么竟都没有征兆的不见踪影了,是因为哪里发生了大事,所有的牲灵都逃难去了或者都已被擒住作了血祭的贡品么?
老头干枯的脸上挂了白绒绒的一层雾水,老头没去摸,一颗心绷得紧紧的。林子里暗灰色的天光密扎扎的压溢着,老头听见自己踩着落叶的脚步声悉索悉索的响动,诡异的景象如妖魔在地狱边缘的火堆旁跳着裸腹的舞。
突然的,一阵冲天而起的鸦叫把老头的思绪惊醒来,那是一阵既急又燥的惊慌鸣叫声,仿佛极多正沉睡在巢里的老鸦被突然而至的危险吓着,都不顾一切的拍打着翅膀逃了性命去,空里剩落无数支挣脱的毛羽。
鸦是邪禽,善能招凶致祸,这密林中百兽潜隐,却唯有这黑鸦飞鸣,且又叫声惊乱,这恐不是好兆头。
老头不敢怠慢,一转身将箭簇对准了鸦声传起的方位,弓弦绞得吱吱响,弓圆成个满月。
老头把眼目挤成一条线,眼光缩成一个小点无声无息的落在蹭亮的箭头上,老头不动如岳,如一颗硬实的树桩立在水雾里。
什么响应也没有,半刻里只见那地段亦是白雾缭绕老树盘突,却是平寂得只听见微风吹翻草露,花叶攒动的声音。
老头觉得自己热起来了,面上的雾水流到唇角有了咸腥的味道。这不对,老头凭经验,凭一生从死亡线上来回挣得的直觉,预判一定有什么东西出没在白雾深处,说不定那东西正瞅着大眼在沉隐处窥探自己的举动呢。
是不是自己潜藏了十多年的踪迹被什么发现了,自己爷孙两的身份已被人看破,自己爷孙两个是已落进了别人设置好的圈套,或者那东西正为追摄爷孙两人才来。
十多年来,老头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老头心里乱鼓敲着,他虽然有些惊,但到底没有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来,他能背负那个惊天大秘密逃亡十多年,自然他是有着过人的本事的,别的单且不论,便是那一手连珠箭法,也是这世间少有人可以接住的,他的箭去势快,力气大,准头精,落得远,能穿金裂石,能落日勾星,弓弦响起有风飙雷电之音,是非凡品。他一身玄功,留下的只有这箭法了。
还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或者老头永远也不能让自己自乱阵脚。惊飞的鸦的鸣叫再听不见了,浓雾穿梭的密林里又仅剩下诡异的空落落的孤寂和荒凉的野旷。老头身子不动,像一尊雕塑杵在树侧里。
一滴雾重重的打在老头的额面上,老头却咽了口干涩的喉咙。
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在湖水里的响动,又似乎不很似,一个闷钝的声音渐就从老头盯着的那个方位传了过来,老头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更像一棵大石沉沉的砸落在地面上,足下都震颤了起来,那头顶密遮遮的树阴,在声起的刹那里便叶落纷纷雨乱如箭。而地面上,亦是骤然间阴气盘旋扑人鼻眼。
辨不清四蹄交行,绝对不会是什么野牲口。老头心里判断清楚,他听得那声音一顿一顿的只向自己藏身的大树边落来。
躲避开好像是来不及了,但也不能照面露形。老头心里主意打定,猛地长臂张弓,手一纵三只流星箭电掣般的次第射去。只听得破空声尖锐如铁丝震风,后又是朵朵朵的三响,一串透亮的铃音便穿空窜雾而起。
铃音起伏有序,短三长四。
果然不寻常,老头心思绷得愈紧。
是那种马铃般清悦的声音。铃音落地,却再不见有异。老头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搭上箭蹑脚跟过去,红色的箭羽在白雾底像淌血的花,三支簇正中在一块青黑色的地缸大小的石头上。
老头见状一下被惊了眼。
石头底方顶园,朝天的面上鼓突着两个拳只大小的琉璃眼,眼中空明如水,能反见流光的星河与沉静的丘岳,也能看见正吹着湖波的风,能见张弓持羽诧异着面色的老头自己。
观青石远近来路,地面上留着重重的方形印迹,恰是青石落下的痕纹。
老头心弦稍松,这是石魅幻形,是青石成精,只是这青石冲龄幼稚,修为且浅,尚抵挡不住自己的还情箭。
细看分明,那青石魅的一端恰好衔挂着一只碧绿晶莹的玉铃铛,有酒盅大小,铃口盘着两圈亮枣色的蟠螭入云纹。
老头一眼便认出,听故旧说过,这玉铃铛是个了不得的物件,也是出自先天圣人门下,有个名字叫海星,这铃声如若响动,能接人心脉,能乱人情智,能千里传话,却不知如何沦落到了这青石魅的身上。
老头诧疑不定,仔细检视那青石魅时,见它创口里流出了凝碧色的血,血不止,随着那一缓一张的眼睛汨汨而淌。而那对琉璃波动的眼睛,已渐失澄明了,渐现出将死的哀怜与不舍。
但青石魅尚未死。老头思索半晌,已然露了行藏,如果不灭青石魅,只怕关于自己的消息会铺天盖地的飞,终会再引来六界追杀,如果要灭口青石魅,而青石魅却与自己无冤无仇,且如果将来被人知晓,自己怕是更要惹恼了那整个部族的,自己死不足惜,可麻烦不能牵引到孙子头上。
总躲不过福祸啊!老头感觉穿在身上的衣衫已湿透了,但又脱不得,他突然就站起身来,猛地旋风似的扯弓张弦,一箭崩去,听得又是朵的响动,转脸看时,箭入石身没羽,那青石魅的眼睛鼓突大睁,里边幽怨积沉,却再看不见摇荡的星波与曳曳的河水,它渐死去,失了声息。
但这青石魅到底因何而来呢,那铃音也起的古怪,高低分明,绝不是慌乱之际摇荡出来的。
老头连珠三箭的手重,没留生机,便是青石魅想说什么,怕也说不得了,况且这是只尚没修得人言的石怪。
又得搬家了。老头拔掉四支箭杆,摘下海星玉铃铛望向空里时想;天地之大,怕也难再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