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望着升在远空山顶渐欲圆满的绿色月亮,心思显得重重的。
龙符将碗扣在脑门前,他半躺在石阶上,也看着像游在水里的月亮,他觉得那个月亮像个小船子,撑它的人离开了,岸上也没有风,那只船只能在广阔的水面上自己孤独的漂着,望不见头,或者越漂越远。
祖父的故事他是明白的,他不懂的是祖父最后说下的那句话,他隐约的感到,祖父的那句话里另有所指,但他却提不起询问的兴趣,连对那些故事里的疑惑,他都不想多问,他觉得这不是个该缠着祖父弄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半响,祖父就说:你知道还情箭怎么用了吧,以后你总能用着它的,不要逞强,用的时节找别人在一起照顾着,不然失血过多会出事的,你身上有你母亲的气息,想来是可以拉动它的。
龙符嗯的一声慢应了祖父,当他听到还情弓要在春雨杏花的季节才可以使动时,他就失望了,他现在打定着主意,心里正谋划另外的一件紧要事情,他悄然盘算,心里暗暗的发着狠。
他不能让祖父就此死去。
关于祖父说的他身上吸噬血液的怪物,龙符想看看倒底是什么,他恨极了那个怪物的歹毒,想着一定要将那怪物杀死,也可能,当那怪物死了,祖父也就没事了,那时候自己便可以放心的到山外去玩了,至于找不找那个父亲去,还有什么自己身上的秘密,再说吧。
龙符这样想,就突然的问了祖父别的问题,龙符说:我夜里睡不踏实,点那个赶虫子的熏草会不会有事,还是要熬什么药吃。
祖父顺口说;熏草见火会起迷烟,迷烟有毒性,能让人暂时昏睡过去,但不可以多烧,野外有三七花,有茯苓,有天麻,有百合,有五味子和酸枣仁,都可以入药服用,都能解失眠的。
龙符心中计较着怎么让那怪物显出原形来,想的入深,记了祖父的话,随口嗯嗯的胡乱应。他不知道祖父所想的,祖父有所悲伤的,是那以后的路,像他刚提及的病痛苦楚,都将要他龙符独自一个人承受了,祖父再也不能照顾他。
祖父脸上挂满哀容的看龙符,龙符却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长长的看到天空去了。
祖父说:你没有再要问的了么,关于你父母的事,还有别的事,不打算再知道些么。
龙符说;我困了,醒来再问吧。
龙符话毕就再不理祖父错愕的神情,就径自起身向屋内去,又好像安慰祖父一般的说:那你给我收拾些东西,我明天好上路啊。行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今晚把弓箭猎刀拿去看看,练练手,路上就熟用了。
龙符有意要祖父放下心来,他好施为自己的打算。
龙符没等祖父吱声独自进了房中,将一院朦胧的月光留了给祖父。祖父感觉到龙符话里有突兀的奇怪,是像龙符通常要弄出点什么事时候一般的模样。但他到底没多想,他只是久久的望着那枚月亮长长的出神。
在这晚旷寂的夜里,和以后的夜里,不知龙符会遇见什么。老头想。
龙符没即去睡,他拿着还情弓细细的看着摸索着,他的身侧放着祖父的猎刀,他就用猎刀刃口将指头割破,让鲜血一滴滴的洒在弓胎上,他不眨眼的看弓箭的变化,但好半天,却是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翻了个躺儿,祖父屋中的光还亮着,龙符侧着耳听,没听见祖父的打鼾声。
龙符在等一个时机,但祖父应该还没有睡去。
龙符暗暗的发誓赌咒说一定要把祖父身体里的怪物剥了皮扔在湖里喂王八,但他又想到,祖父说自己有很多秘密,是要被人追杀的,却不知道以后要追杀自己的里边,有没有害祖父的这样的怪物。
龙符从未经历过世间变诈阴险,对于祖父所讲的他以后将要面对的,那些种种重重的生死相关的艰难险阻,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忧患意识来,他最担心的,是祖父被噬血妖魔谋害,将死的事情。
龙符借着山中动物油脂点着的灯火,查看猎刀是否锋利,他遂从阁楼的梯口处摸到了一方磨石,就着跳荡的灯焰子,嚓嚓嚓嚓的磨起来,阁中没有备水,他一口一口的将唾液吐在刀面上。
夜中未栖定飞鸟的鸣声显得静谧幽长,叫得山中空空的。突然,龙符便又听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声。
是祖父病发的叫声。龙符捉了猎刀提着弓箭跑下楼来,便见祖父又是疯狂的颠扑着撕扯着在地面上乱滚了,他喊了两声,却仍然是全不顶用,他一急见床榻上的兽皮褥子散开着,就一把扯过来不由分说的蒙到了祖父的身上去,他四肢使力,像一只急乱中的青蛙,但他那里能按住疯牛般的祖父呢,他才觉自己要被颠得要腾飞出去,便已感到腰里断骨似的大痛了,听得咔咔的破碎声响,不用看,知道自己已被祖父甩出去砸在桌子上将桌腿压断了。
龙符被这一甩疼得动了肝火,唰的一声便将猎刀抽出了鞘,他一咬牙,晃着明亮亮刀尖便砍出去,他发着怒狠,刀口就起落如风,刀口杀破闪烁着的青黄的灯光,就端端的半劈在祖父的面上,但在一瞬间,龙符又猛可惊觉,这一刀下去要是把祖父杀死那就不妙了。心念致此,他旋即转身后退,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被祖父斜空里一脚直踢中屁股,他大骂了一声王八蛋,人已狗抢食般的爬在地上了。
这畜牲,龙符抚着屁股站起,虎睁着小眼睛把一口猎刀攥得要渗出铁水,他活剁了那妖魔的心思都有,但他眼下毫无办法。
正僵思间,祖父猛然长久的惨叫一声,突然全身就又转变了颜色,一个人霎时间又尽成了紫绿色的。连污浊的衣衫都被那气息透过,散着满满的妖异。
龙符几乎就哭出声来,他才要找水瓢舀水来,祖父厉吼过一声,直挺挺的翻了过去,半点动静也没有了,连手脚也不见得动。
龙符扑过去探查,祖父干裂开的嘴唇上见着齿咬的血痕,在绿色的面上,好像所有的气血都聚到了眼睛里,那一双眼就绿得骇人。
祖父尚有气息,他紫绿的身子如冰块一样冷,只有鼻口里还有稍微的热气进出着。龙符不知道那个怪物是不是藏在祖父的眼窝里,是不是将祖父的血都吸进祖父的眼里去了。龙符心里既感悲痛又觉无助,他被愤怒激着,直欲将刀尖扎进祖父的眼里去。
但他又不能够,彷徨之际,忽觉祖父的身体有如火般灼热起来,且如大火渐成燎原之势一般,竟然是越烧越旺的感觉。
就见祖父直躺着的身子突然就抽搐打摆起来,手指乱抓,将一把把黄尘全抠进了指甲里。
龙符猜这肯定是祖父被烫得迷糊了,他不再犹豫,忙抢到厨下搬了满瓮清水,不管不顾的举头全泼在祖父的身上。
祖父像沽辙里的鱼一样扑腾,但面上眼里的绿色却退下去了许多,祖父长出了一口气,转着眼终于看到了满脸关切样子的龙符。
祖父顿了顿,终于说;我怕是不行了,我身体里的东西闹腾得越来越厉害,我无法撑住了,如果我下次发作,便是死亡时候,你不用等天明了,速去吧。
龙符摸着眼睛说:现在呢,你这会还能支下去么。
祖父话慢,但却冷得像石头,祖父说:你还支吾什么,快走,快走,不待话音落,就虚手将龙符一把推得跌坐在泥地上。
龙符发着恨说:走就走。就看了一眼,将猎刀和弓箭拿了,点了个火把的行出荒山来。
龙符本想待祖父情形稳妥后才实施他的谋算,但他又怕祖父再挨不起长时间,他想那妖异藏在祖父的身体里,他根本没有办法,他只有想办法逼它现出形来。
龙符有心要查看祖父遇到的是什么,他径直往那片野林的最深处去,他用猎刀故意砍着树木,弄出了很大的咣咣的声响,他想惹出林中暗藏的妖邪,和它们拼一把,他有满腔怒气,但没处发泄,他全然未想过如果杀不死妖魔会怎样。
林中惊起了宿鸟,远近也有大兽凄惶的孤鸣声,龙符就学一阵鸟叫,又学一阵兽叫,火光照着他的肩背,他一个小小的影子就拖在脚跟上。
深夜的山中是清冷的,虽然远近有那些奔波的兽群行过,但瞅见龙符的时候都小心的躲开了,那些野兽似乎都在冥冥中感受到了龙符气息中的不同凡响。但这些并不是能引起龙符注意的,这和先前的情形全无二致,自龙符落足到这座禁区来,那些见着他的大的凶禽猛牲都会奔亡不及的遁避,例外的只有飞得太高的鸟雀。
龙符行了一程,林中月静风清,哪里再见什么异常,龙符心里记着之前想起的算计,惦记得祖父的性命,他遂掌着火把在四下里拔找百合三七五味子天麻等一些草药,夏中时节,很多药草都过了花期,且林又密深,他直找了很多时光才凑起了些。
他心中的恨意未减,想着定要将祖父体内的怪物逼引出来,他便又在树的极阴处寻了几味白及和地榆。在火把的光焰里瞧见猎刀已被自己砍钝了刃,想如果回去再磨,定要惹的祖父醒来发问,那样自己的密谋只怕也不能实施了。
野中山深水虚月华缥缈,正是无人打搅的地方,龙符行到一处溪边坐下来,检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磨起刀,刀擦着石面的声响清悦,混在林中远远的飘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