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天上的恶风还没有停下来,黑色的云像黑色的夜,陆行舟的铁哨声就混在遮蔽了半空星星的阴翳里。铁哨声似魔咒,将丢驮山中虎须林里的所有虫蛇都禁拘了来,那些栖眠在水底的,也在听闻到鬼哭般的声音时,都不安的往湖面上游动。
龙符为壮胆魄,就游潜沉凫在那些鱼蛇的唇腮边。
正游之间,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湖底石穴里发现的那个匣子,那个被两把九龙交扭的金锁锁着的匣子。他恍惚记得,祖父或是那女子曾说过,这个丢驮山里是藏着一个大秘密的,那个匣子被锁得那么郑重其事,锁头龙脊上还有能散光的小字,会不会那个匣子里装着的,正是这个山里的那大秘密呢。
龙符想到,如果自己将那个匣子取回,让那些骑骨头马的人来抢,自己乘着他们混乱,见机溜到暗道下去,再将祖父和那女子一并搭救出来。
龙符即想即办,他便凭往日的记忆摸黑向那水窍里游去。下得越深,水里越不能视物,龙符倔着性气,在湖底从东游向西,从南凫到北,波水曳荡,直到他感觉再无寻着的希望后,他才衔了一肚子的不甘从水下冒出来。
他游回岸畔,才露头吐了口憋着的长气,便已见那些蛇虫像被太阳追着消融的残雪,都乱纷纷往来时的路上遁逃而去了,而天上也见风停树止,云开星稀,那铁哨邪魅的鸣音也再听不得了。
龙符疑惑的向自家院落的那边瞧去,便正见了陆行舟向铁流交代事体,他猜不透陆行舟等要干什么,方瞅着篱笆墙外一处暗黑的破口寻思从那里能不能混摸进去,又见陆行舟等一干人纵着白骷颅的马奔驰离去了。
那些骷颅马去势快如风电,但都没有张着翅膀飞上天,龙符就心里纳闷,那些骷颅马怎么跑起来的,它们的翅膀能不能飞着上天去呢。
龙符望着骷颅马离去的方向,正想得痴痴愣愣的,忽然就被一道划过夜色的光火惊得回过神,看时,正见铁流将地上的火把抛到他家的房面上。
就见火把才落,那熊熊的光焰已蹿起数丈高来。
龙符心里就发狠,他检了两把石子,觑得铁流暗影下的身子亲切些,轮开胳膊,已将一粒石子砸了过去。
龙符数日来积了满肚子的憋屈,此刻又恨极铁流烧了自家屋子,见陆行舟那拨人已去得听不见马蹄声,他便想也不想,定要出了胸膛愤气。
当下飞石虽快疾若流星崩坠,但还是被铁流躲开了。铁流持剑立身,仔细的打量起龙符,问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深夜至此,何故拿石子砸我呢。
龙符说:你是哪来的,凭什么烧我家屋子。
铁流说:我是寻人到来的,这么大的荒山,就你一个住么,家里还有别人么,你家人去哪了。
龙符说:你凭什么烧我家屋子。
铁流向前走了几步,龙符便将手中的石子攥个紧。铁流见状就又止了步。
铁流说:你家的屋子里藏进去了个坏人,所以我不小心才把你家屋子烧了,屋里有你爹妈长辈么。你家大人在哪里,快叫来一起救火。
龙符说:要救你早就救了,不会光站着不动。
铁流说:那我赔你吧。我赔钱给你怎样。
龙符说:谁叫你赔,你赶紧走,我家里不欢迎你。
铁流说:我这块玉能值好几座你们家这样的屋子,你拿去给你家大人,算我赔的。
铁流话毕唰一声归剑入鞘,后将鞘上一块明玉抠了下来,掌在手心等龙符过去拿。
龙符没有动,却看见那玉在星光下发着的淡淡晕辉。
铁流说:你见过那个坏人么,是个女子,会喝人血,你如果见了告诉我,我就捉拿了她,不然让你碰到,她会祸害你的,我捉拿了她就走。
铁流的是要引诱龙符,使龙符将他的亲朋长辈唤出来,铁流想丢驮山这荒郊野林的地方,又是魔神禁地,岂会有个半大孩子独自居着。
铁流等龙符的反应。但龙符却并没走对那每块玉表现出热切的样子来。
铁流见龙符不近前,便将那块玉抛了过来,可龙符依旧没去检拾。
龙符说:你烧我家房子,我为什么说给你,你走,你走。
铁流沉思了半会,便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到时候再跟你家大人说赔屋子的事。
铁流遂不再纠缠,牵过那长翅膀的骷颅马,踩镫落鞍,坐稳了,就给龙符笑了笑,说:再会了,小朋友。
铁流说着话,丢缰盘马,喝声驾,那马翅膀不动,攒开四蹄旋风般的奔过板桥,一头扎进墨色的夜中不见了。
龙符不知道铁流是否真的去远了,直待马蹄声也听不见,才一步一张的走过那边去,他看了那被丢在草地上的玉石一眼,但没有拿,又驻足后望了半响后,确定四野里再无异常了,才往家中院里行去。
屋中尽着火,院里平滑的地上浅淡的留着蛇虫肚腹爬行过的痕迹。那些蛇虫尽逃遁得干干净净了,一只都没留下来。龙符听着哔哔啵啵响的火气声,就冒烟突进去,寻了块破毡浸湿了蒙了口鼻,又检一截烧得正旺的木棂掌上,就拨开锅口跳了进去。
道里烟尘还盘盘绕绕的落着,群蛇被火烧过的血腐焦烂气息亦甚明显,龙符管顾不得其余,他放开步子只往祖父和那女子藏身的地方奔去。
满个暗道里一时尽是他脚步声撞着洞壁的回音。
带到那三闸暗门的入口,龙符正要依着祖父的样子启开机关,突然的,他心底便悸动了一下,他忽然感觉在他的背后仿佛有人正跟着自己了。他谨慎的转身张望过去,道里白烟漫飘,火光尽头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龙符就呆了片刻,直待终于什么也没出现,他才解了门口机关抢进去。
龙符心中想,要是有人发现密道跟来就危险了,他遂想将启开的暗门再扣上,手才伸出,突然眼前的火光黑沉沉的暗了,火光呼呼的倒成一片,他还没看清缘由,眼前已见那个黑袍长剑兽面具的人立着,瞧神色,正是离开而返的铁流。
龙符正要喊叫,铁流已出手如风,铁流数指并点在龙符的腰间胸口。龙符就大张着嘴发不了声动不了脚,他心下才感一阵骇怕袭来,却已被铁流张臂夹在腋下,就见忽闪闪的火光底一道白影飘开,铁流持剑而掠,带着龙符幻如烟飘一般的只向前飞去。
前头便是入湖的水口,远远瞥见有微微弱弱的光还照着明,龙符想挣扎着喊,却奈何出不得声。
就觉铁流身子要快成一具被大风吹起的风车子,但使他心不得安的是,道里都起了风吹火燎的烈烈声了,那前头却竟然半句人声也听闻不到。
龙符的心有些悬了起来,正自疑虑,已而人早立定在那方吞吐着水流的青石上,他才及注定目光,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愣的。
龙符就看清楚,眼前的正是那个被自己咬过的女子,她倚坐在火光影里的洞壁下,她嘴角一片血污已染了她那张溶溶月似的脸,她低头正抓着另一个人的手腕在唇边,看样子是在吸食那人的血气,那人眉眼轻俊,面色灰枯败乱,气息似有似无的,自不是祖父模样了。
龙符疑惑间暗想祖父去了何处,这被女子吞噬血气的人又是谁来。
龙符要开口问,苦于被铁流制住,他只得挤弄眼作寻问的意思看向那女子,但女子只稍瞅了她一眼后,似乎面容变了些忐忑不安的愧色,但那愧色转瞬即逝,女子便又低头很贪婪的吸允起那人气血来了。
龙符便有些气愤,恨女子不问及自己的处境,他才要给女子翻几个白眼,已被铁流在身上点了几指解了禁制,他一下没立稳身子被酸软得跌倒,不及起身来便开口问说:我爷爷呢,我爷爷去哪了,是你是你祸害了我爷爷。
龙符急等女子答话,但女子终于没再抬头,龙符便又指着那被吸着气血的人问说:这人是谁,从哪里来的。
龙符不眨眼的看女子,希望女子给自己一个答解,龙符心里有重重的不安和疑惑。他目光又盯在那人身上,瞧见那人嘴唇微微的张了又张,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说不出口了。
龙符就求助似的望向铁流,想知道铁流怎么看。果真听得铁流说:云姑娘,在下想请你屈驾,往沙河城走一趟。
但女子仍旧是没抬头没回答铁流的话,铁流说:云姑娘,你这吸血续命的办法恐怕有伤天和,那人已是油尽灯枯没多少精力了,云姑娘何必榨干吸尽让他一夕毙命呢。
龙符和铁流二人都注视着女子动静,但女子总是不应话,女子似乎是要急着将他的气血快速吸吞干净的样子。
铁流便想,如果待她吸尽那人气血,只怕她会极不好对付,那自己的算计怕就要落空了,只能先下手夺取胜机了。
铁流思虑致此,便将龙符拉到身后,对云墨生说:云姑娘既不答应,在下只能得罪了。
铁流话落再不理云墨生如何,就慢慢约退半尺,手中长剑忽就闪烁似凤凰行天,就扇起一片尖刺的急风向云墨生当头斩将而去。
就听得龙符急说小心,话音未歇,几乎在迷幻如烟的一霎里,龙符便瞅见云墨生只漫不经心的举起一只手去抓向了铁流的长剑。
电光石火兔起雀落,突然就猛听得云墨生啊得一声惨叫,似乎已然受了铁流的重伤。
龙符便不知何故,突然就心下紧张了,才要扑向前去,铁流的身子在刹那间也像一只断线的纸鸢般砸撞在洞壁上了,几乎时同一片刻,就看见铁流和云墨生俩人,俱都哇哇的吐了满口血喷在地面上。
龙符知道,他们一招已决胜负,却落了两败俱伤的结果。
龙符就很担心云墨生伤势,急问她感觉怎样,云墨生轻轻的笑了,面色白亮得像一片清水,就慢慢的摇了摇头,却没说话,只是把脸转向了铁流看。
云墨生说:尊驾好手段,不知尊驾如何称呼,沙河暗暗狱十三卫中应该没有尊驾这等人物吧。
铁流受伤亦重,他咳喘着气说:云姑娘客气,在下铁流,正是十三卫中的。
铁流缓了缓说:云姑娘,你受了我大搬云掌力,已然重伤,还请你三思,随我去沙河城一趟吧。
云墨生说:铁流十三卫,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你们十三卫中有你这等好手,你功法高,机谋也深,我以为破了你的无常索命那招剑法,自能逼退你,没想到你化实为虚,竟将杀招用在后发先致的那招掌力上。
铁流说:云姑娘功法玄通入神,在下不得不多个心眼,云姑娘既已重伤,再斗无益,还请云姑娘移驾。
云墨生说:铁公子,你也太小看我了,便是我重伤在身,只怕你挨得我那一指也不会轻。
铁流掩了嘴角的血痕说:云姑娘说的不假,但云姑娘没见是我孤身而来么。
云墨生说:铁公子,原来你们是布下埋伏,你是来试探我的。
云墨生说话间看了龙符一眼说:傻子,我叫云墨生,你一定要记得来找你爷爷。
龙符还待要问她何意,铁流已觉云墨生的用意,他正欲提力围击,胸膛里一阵浊气蹿出,他疼得暗呼一声,不及出手,忽见她已腕抬风张,地面上的火光一时俱灭了。
铁流持剑护身辨音定位,拼命将自己和龙符护在密不透风的剑网里,听得噗通一声,继而水浪如雨起落,铁流暗叫不好,急打着火折看时,果然见云墨生已纵水而逃了,连那将死的人,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当下铁流决断极快,说声走,便走一次将龙符夹在腋下,风火流星似的从暗道里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