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三百一十九年,九月十九日。
能见度不过数十米的大雾里,一条宽阔的土路破雾而出,直插向远方。
高达二十米的巨型墨绿色路牌,不知什么原因,拦腰折断,横躺在道旁的草丛中,压倒了一大片枯黄的蒲公英,白色的“78”字样满是划痕,细碎的石块散落在路旁,空气中混杂着草茎的腥味。
78号公路横穿过十六区北部,一直延伸到呼兰巴勒莫镇西部的沙漠,公路经过十六区的地方由上好的沥青浇筑而成,进入呼兰巴勒莫镇之后,便修成了一段满是碎石沙砾的开阔土路。
路边,一辆敞篷越野车孤零零的停在荒草之中,木·吉宁坐在驾驶室内,望着远处犹如幕布一般的大雾,嘬着快要烧尽的烟头。
九月十四日,吉宁接到组织的命令,开始调查最近引起民众巨大恐慌的恶性连环谋杀案。
吉宁沿案发地点采集证据时,却在78号公路边发现了这辆摔倒在地的摩托车。
引擎仍在发动着,钥匙还插在车把上,油表是满的,也许是刚加过油,吉宁能闻到一丝汽油的味道。
车头一侧,大滩鲜血赫然眼前,暗红色的血液渗进周围的泥土中,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血迹从车头前的地面上划过,一直延伸进路边的荒草之中。
眼前的一幕使得吉宁背后发凉,他拔出腰间的手枪,紧张地扫视着周围。
吉宁给子弹上了膛,拨开足有半人高的荒草,沿着地上的血迹,缓步走进了草海之中。
往前走了大概百米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吉宁停下了脚步,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响声越来越大,像是某种生物在荒草中快速前进所发出的声音。
响声持续了一阵便停下了,紧接着,撕咬和吞咽声音在吉宁的正前方响起。
恐惧几乎使他窒息。
是狼吗?!
吉宁咬紧牙关,继续悄无声息的前进,身体的本能让他恨不得下一秒朝着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但是自己的理智却牢牢抑制着双腿。
这样下去不行,如果直接逃跑,肯定会弄出声音,双腿不敌四脚,速度上也会吃亏。
但是按兵不动的话,以目前这个距离来看,很难保证前面这个畜牲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倒不如拼一把,吉宁看着手里的枪,再次确认枪膛里上好的子弹。
吉宁俯下身子,双手端起手枪,周围的环境静的可怕,除去正前方的撕咬声,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
啪!
“该死。”
脚底下干草草茎的断裂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犹如一声惊雷,正前方的咀嚼声也随之消失了。
突然,草丛中的簌簌声再次响起,似乎是朝他这个方向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恐惧战胜了理智,吉宁瞪圆了双眼,举起手抢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咬牙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枪响震得吉宁有些耳鸣,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打中了那个东西,但它似乎是被吓到了一般,也可能是受了伤,草丛的簌簌声瞬间折返,离吉宁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荒草之中。
吉宁的身体麻酥酥的,恐惧使他一度浑身僵直,继而瘫软下来,飘散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味使他清醒过来,救人要紧!
吉宁举起手抢朝前猛冲过去,锋利的草尖在他脸上划出一条条伤口,扑面而来的震撼景象却生生压住了他的脚步。
在地上赫然一具狰狞可怖的男尸,头骨大开,大脑和内脏已经被啃食殆尽,碎肉散落在被压倒的草地上,大腿肌肉像碎纸一般散落得满地都是,男人的眼窝空无一物,眼眶上的白骨还残留着利齿啃咬的痕迹,两个深红色的血洞似乎在诉说着死前的惊恐,一半脸皮被撕扯而下,露出白森森的颧骨。
……
香烟燃尽,呛得吉宁眯起眼睛,他努力摆脱那天亲眼目睹的惊悚画面。
看上去,这个骑摩托车的男人似乎是在行驶途中直接被扑倒在地,但是扑倒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吉宁现在反而毫无头绪。
他一开始以为是狼,但是现场勘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脚印,倒是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凹陷……
远处传来一阵鞋子与沙砾摩擦的声音。
吉宁扔掉烟头,望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大雾中土路的尽头处,显出一个黑影来。
吉宁从越野车的储物柜中摸出手枪上了膛,藏在大腿外侧,紧盯着那黑影。
四天前的恐怖景象依旧历历在目,吉宁已然成了惊弓之鸟,身边潜伏着某种不知名的怪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黑影逐渐靠近,显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近看才发现,那是个人,是个男人,扛着什么东西。
这男人面容坚毅,看起来年纪不大,铁丝一般的头发杂乱的竖立着,额头上系着一根深红色的布条,粗壮的脖子上有一处可怖的伤疤,从下巴一侧向锁骨延伸下去,结实的巨大胸肌把满是血污的深棕色上衣撑得紧绷,两只粗壮的前臂缠满了绷带。
视线逐渐清晰,吉宁看到,这汉子肩上扛的是一匹巨大的狼尸,狼颈上赫然一个深红色血洞,血似乎已经流尽了,几只苍蝇围着血洞打转。
他的背后,交叉着两把黑鞘大砍刀,砍刀被两条手腕粗的黑漆铁链固定在背后,腰带两侧的刀套中扣着两把匕首,上面残留着即将凝结的血液。
他似乎根本不屑于看吉宁一眼,从越野车前大踏步走过,往土路另一头的浓雾中走去,模糊的背影逐渐消失,只剩下浓厚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
“这家伙……”
……
核三百一十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你说的那人,从北方来,这几天给我打来了好几个大野物嘞,要不是他,你现在只能就着咸菜喝酒。”
黑芒酒馆的老板兼酒保,詹·胡兰说道。
“什么野物?”
木·吉宁问道。
“就是些黄羊、野猪、野牛之类的,昨天还拖回来一匹野马呢。”
“野马?怎么可能,他有枪吗?”
“放心,我从来没见过他猎来的野兽身上有枪眼,估计是用的陷阱吧,都是一刀……”
老詹拿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故作神秘的朝吉宁点点头。
酒馆位于呼兰巴勒莫和十六区的交界地带,主体设在地下,地面上的部分作为入口和休息区使用,进入内门后就是不太结实的木制旋梯。
“你这儿的烂梯子该换了。”
吉宁打趣道。
“用断了再换也不迟,我这人比较过日子,看看是谁最后给我踩断,我找他赔啊。”
老詹坏笑道。
吉宁坐上酒馆吧台的板凳,老詹倒了一杯酒,拿出一碟烤猪肉,推到吉宁面前。
吉宁捏起一片肉塞进嘴里,呷了一口酒,扶着酒杯,拿眼瞥着酒馆里吃吃喝喝的人。
这酒馆似乎是由小型地下停车场改建而成,占地超过一千平米,四根顶梁柱上挂着几盏昏暗的灯,稀稀拉拉的电线如铁线虫一般在天花板上乱走,角落的换气扇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吧台顶上挂着的电视机似乎没了信号,老詹拉把凳子垫在脚下,拿手朝着电视用力一拍,女播音声便从雪花画面中传了出来:
“都兰割据地总司令金锤·路西焕将军于昨晚在家中意外死亡,警方初步排除其自杀的可能性,经法医判断,金锤·路西焕头骨疑似受到某种钝器打击,导致其直接死亡,具体死亡原因警方仍在调查中。”
“你调酒手艺有点退步啊老詹。”
吉宁抱怨道,“没味儿,不鲜。”
“那我下次给你放点味精?”
“经上级决定,安排十六区区长马格努代理临时司令员……”
酒馆里有一张桌子尤其喧哗,吉宁回头拿眼撇,七个人身上穿着十六区专有的深褐色军装,很是显眼,吉宁看了看七人的肩章,其中六个新兵,一个下士。
“那些人是十六区的?”
“十六区的几个雇佣兵,每周周末都出来喝一顿,闹腾得很,不过今天才周四这帮人就出来了,有点反常,估计是新区长上任的缘故。”老詹答道。
“新区长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
话音未落,旋梯之上,酒馆大门被猛的打开,正午阳光打入,刺得吉宁睁不开眼。
十天前吉宁在酒馆外土路上见到的那个男人,此刻又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装束同十天前并无二致,唯一不同,这次杠在肩上的不是狼,而是一头硕大的黑毛野猪。
他轻轻步到楼梯底,开始凝结的猪血顺着他的肩膀和手肘流到地上,野猪脖子上赫然一道恐怖的血洞,同那天巨狼脖子上一样大的血洞。
浓烈的如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立刻布满了整个酒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注视着这个令人感到心中发慌的男人。
而铁索却无视任何人,他径直走向吧台,把野猪尸扔在水泥地上。
“呦,铁索,这次又逮着好东西了,”老詹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聚成了一道道沟壑,“今天咋走了前门?”
“后门没人应。”
“后厨这些聋子,肯定是又开小差了,我回头教训教训他们,不过你应该明白,前门还是尽量……”
“我懂你的意思。”
“啊,那好,老夫就不多嘴了。”
老詹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自家酿制的蒸馏白酒,推到铁索面前。
铁索坐在吉宁身旁的凳子上,身后背的两把大砍刀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吉宁只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却不敢抬眼看他,想不到这个叫铁索的家伙竟有如此本事,一头二百多斤的山鬣猪,普通人连拖动它都困难,更别说将其杀死,而且是一击毙命。
铁索端起酒杯,往身后撇了一眼,那十六区的几个雇佣兵,此刻正紧盯着铁索,小声讨论着什么。
铁索回过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后厨走出来两个高大的伙夫,看着地上肥大的野猪尸皱了皱眉头,他们各抓住野猪两条腿,卯足劲,憋红脸,晃晃悠悠地把野猪抬进了后厨。
“一共二百七十斤。”
伙夫从后厨探出头来说道。
老詹点点头,数出一沓钱,朝铁索递了过去。
“老价,这是一千五,你点点吧。”
铁索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接过钱,并没有点,而是直接塞进了口袋中。
他刚站起身,却定在了原地,老詹也愣住了。
“不想脑袋开花就给我站着别动!”
吉宁回头一看,铁索的脑袋正被刚才七个佣兵中的下士拿枪顶着。
老詹轻轻插话:
“军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别动火……”
“既然你还不认得这是谁,那我就告诉你,让你们知道我们不是随便抓人,”下士盯着铁索,冷笑道,“这么明目张胆的通缉犯,我还是第一次见。”
酒馆中的众人见状全部安静下来,紧张的望着吧台。
下士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这家伙涉嫌刺杀马格努将军未遂,上个月刚被全境通缉,十六区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今天算他倒霉被我撞个正着,老子现在要把这厮逮回去领赏,有人阻碍,格杀勿论!”
下士使枪口猛顶一下铁索的头,吼道:
“给老子趴下!”
吉宁攥着外套里插着的的手枪,背后冷汗直冒。
而铁索却不为所动。
“我不想说第二遍!”
铁索依旧纹丝不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下士回头对着身后的佣兵喊道,“把他给我……”
铁索反手拔出一根匕首,抽刀转身,猛一扬臂,电光火石之间,下士的右前臂从手肘处连肉带骨瞬间斩断成两截,血柱从断臂中喷射而出,射了铁索身后的老詹一脸血。
下士抓着自己的断臂,脸皮疼得扭作一团,杀猪一般尖叫,铁索接着一个箭步向前,将匕首连刀带把整个插进下士颈部,颈椎被钻成两截,动脉血从裂口四散喷出,下士掐着自己的脖子,暴瞪双眼,轰然倒地。
铁索一把拾起地上的手枪,六个新兵见状慌不择路,四散跑开,其中三个冲上旋梯,往门口跑去,铁索不慌不忙,瞄准,扣扳机,六声枪响过后,三人从旋梯滚落,另外三人应声倒地。
众食客惊吓不已,乱作一团,纷纷做鸟兽散。
铁索把左轮手枪别在腰带上,又从军帽男脖子里抠出匕首,插进腰间的刀套中,随即轻轻跳上旋梯,推门而出。
旋梯随后断裂开来,摔在地上,散落成一地的碎木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