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姜一千三百二十一年秋,南平十五年,帝国权柄的掌管者姜天子姜宇烈秉政的第二十个年头。今天他在章华宫的宴会厅宴请列国诸侯。这是五年一届的传统,姜天子率领列候郊天之后进行的晚宴。宴会厅高五仞,金丝楠木的柱子上包裹着秀着百鸟的丝绸。铺满大理石的地面早早已经被红毯覆盖,厅堂中布满的灯光将大厅照耀的通明。姜宇烈,帝国的统治者,列候的首领,一个面色冷峻而魁梧的男人,脸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印记让他的面容略为显得有些狰狞。此时他正坐在大厅北面的王座上,在他的背后是一面巨大的旗帜,黑色的底,一只金色的雄鹰怒目而睁,似乎在审视着堂下的每一个人。在他旁边,坐着一位身披纯白色裘衣的贵妇,玲珑有致的身材,精致的面容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龄,她就是姜国的丽姬,帝国最受宠爱的女人。堂下坐着诸公子、大臣以及列国的诸侯,每个人都端坐在蒲团上,前方摆放着一个黑色的几案。大厅的中央有一副巨鼎,鼎下烈火熊熊,正在烹制着美味,几个庖人围在鼎边不停的忙碌着。
姜宇烈,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两鬓略有斑白,作为帝国的守护者与征伐者的他,此刻正端坐在王座上,斑驳的灯光照在他的王冠上,产生的阴影遮挡住了他的脸,他那道刀疤如同阴与阳的分界线一般,使人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
寺人开方,立在姜宇烈的侧旁,这个面白无须而又干瘦的家伙此刻清了清嗓子,发出了不阴不阳的古怪声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昔武王应天伐纣,遂有天下,至今一千三百又二十一年。现天子姜宇烈。东征莱夷,北伐山狄,南讨蛮荆,开疆拓土,使姜国方有七百二十四邑。上保宗庙社稷之安详,中保诸侯列国之咸宁,下保黎民百姓之安康;居功丰伟,比与文武,今大姜一千三百二十一年季秋朔日夜,与列候共宴于章华,祈愿国运昌隆,四海安宁,永无兵戈。”
诸侯和大臣们都同时起立,举起手中牛酒,拱手遥祝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宇烈的脸在皇冠的阴影下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在阴影中显得十分的诡异,令人难以琢磨。他用右手端起了酒盏,轻轻的摇晃了起来,绿色的液体在酒盏中轻轻的荡漾,散发出一股迷人的芬芳。他的右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这是常年训练和战斗留下来的痕迹。姜宇烈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今日天下太平,四海咸宁,皆赖诸君之力,我以此酒,与诸君共饮。”言罢,一饮而下。
诸大臣齐声道:“陛下圣明!”,也跟着一饮而尽。
“请奏云中曲”寺人开方翘起了兰花指。
大厅中响起了哗啦啦的铰链的声音,伴随着轮轴的旋转,从大厅的上空缓缓落下一块正方形的木板,众人抬头望去,那块木板大概有五丈长,五丈宽,木板向下的一面绘有一只仙鹤的图案,如同在云中飞翔。木板仍在缓缓下降,这时众人已经能够看到木板上放置的成套编钟以及各种乐器,乐人们早在木板上已经排列整齐,等待着演奏。木板下降到离地面大约两丈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时钟瑟齐鸣,时而宏大,时而悠扬,众人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仙山之巅,看到了黎明的曙光,霞光照耀在云海上,如同大海上荡漾的碧光。忽然间,又看到几只仙鹤从云中飞去,朝着太阳的方向。这时,乐曲突然停止,在大厅的上空,一个白衣仙子手捧着笛子,模仿着鹤鸣的声音从梁上飘过,缓缓的落到了大厅的正前方。他手中捧着一个蟠桃,走向前,跪倒在地,双手举起蟠桃:“愿陛下洪福齐天,国运无疆。”众人这时候才缓过神来,爆发出剧烈的掌声,跪倒在地后齐声喝到:“愿陛下寿与天齐,国运无疆”。
姜宇烈微微一笑,站起来手捧着绿蚁酒说到:“今日与诸君共饮,一醉方休”。
绿色的酒浆在杯中荡漾,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芳香,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今日臣获得一首古曲的曲谱,愿为陛下鸣奏新曲!”白衣人拿着笛子,仍然跪在大厅的前方。
“哦!朕尤好新曲,奏!”姜宇烈的眼睛中射出一道亮光。这个帝国的掌权者颇通音律,尤其喜好新曲。
这时,悬浮在空中的木板上,乐人们已经奏起了另外一首新曲,白衣仙子在台中央抚琴而弹,乐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如同巍峨高山,又犹如涓涓流水,在山中激荡。在两侧坐的熙熙攘攘的宾客中,有一双空荡荡的眼神望着乐人们奏乐的方向,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声。
姜宇烈显然注意到了这双空洞的眼睛,在这样一个众宾极欢之夜,竟然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让他心中十分不悦。他示意空中的音乐停止。乐曲戛然而止,空气在瞬间凝结。姜宇烈的目光如同两道锥子一般射向这里:“你是何人,为什么发出叹息声?”
群臣骚动了起来,在今天的夜宴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人。这是一个清秀的男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披在自己的肩上,面容白皙而姣好,坚毅的脸上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一袭青衣,腰间悬挂着一块玉佩。他一言未发,用沉默来回应天子的询问。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胖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此人是荆国的国相熊完,他连忙向姜天子稽首“这是罪国的上大夫,司音高沐阳”。高沐阳也不说话,空荡荡的眼神如同一对深不见底的枯井。
姜宇烈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扫射到熊完身上。这两道锋利的锥子,紧紧盯住了熊完的眼睛,仿佛要刺入他的脑中一样。熊完本来就胖,在这种直视之下觉得自己如中针芒,顿时冷汗直流,他那副丝绸长衣被汗水侵入,贴到了肥硕的肚子上面,显得格外的滑稽,他很不自然的摸了摸隆起的肚子。
“熊其为什么没有来?”姜宇烈看到熊完,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南方的大国,自从十五年前被打败之后,每年都是国君亲自来朝,但是今年只派了他的弟弟,同时也是荆国国相的熊完。姜宇烈虽然声音不大,但在熊完听来,如同闷雷过耳一般。
“罪君本想亲自来觐见陛下,无奈最近重疾缠身,所以这才吩咐罪臣前来觐见。罪臣临行之前,罪君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他的问候带给陛下。”熊完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接着说:“罪国近日在汉川之南得白壁一双,不敢独享,这次也带来进献陛下。”说罢,从座下拿出一个匣子,交给旁边的侍者。
由于没有资格参加秋郊祭天,熊完也是刚刚见到姜天子,关于荆国国君熊平没来的事情,他已经忐忑了很久,生怕被姜宇烈治罪,因此,也早就做了一些准备。
侍者手捧匣子,缓缓向前,快到王座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一个全身铠甲的虎贲将官接过匣子,打开匣子进行检查。就在匣子被打开缝隙的瞬间,一道白光从匣子中溢出,照射在将官的脸上,印出了他那张惊讶的脸庞。惊讶片刻之后,将官迅速的合上了匣子,双手捧上,敬献给天子。
姜宇烈撇了一眼熊完,缓缓的打开了盒子,盒子中溢出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大厅,一对完美无瑕的白壁呈现在众人的眼前;紧接着,白光又转变为了青光,如同流水一样抚摸过众人的眼旁,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大厅中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姜宇烈自己内心也暗暗称奇,他在位将近三十年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白壁。
“真是难得的美玉,臣妾宫中玉石百千,和这对玉璧相比,真是有云泥之别”,丽姬脸上洋溢着光彩。
姜宇烈已经听出化外之音,丽姬想要这块玉璧,顿时心中大悦。在姜国这样的帝国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取悦丽姬了。而今天,丽姬竟然主动暗示喜欢这对玉璧。
“此壁为何名,如何得到的”姜宇烈合上匣子,面无表情的问道,这个老狐狸,永远不会让臣子看到自己的喜怒哀乐。
熊完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姜宇烈眼睛中一闪而过的喜悦的目光,尽管这道目光几乎察觉不到,他知道天子喜欢这对玉璧,心中稍稍安定。“禀陛下”,熊完又擦了擦汗,然后用双手下意识的压了压肚子,似乎这样能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肥胖。“这块白壁名为朔方之璧,数年前,罪国有樵人麋氏,在山中砍柴,见有黄能抱着一块顽石,夜间有微光透出,他料定这是一块至宝,在黄能出去觅食时,偷偷的在黄能的穴中偷走此石;南平十二年,麋氏将此石献给罪君,罪君让玉工验石,玉工看后认为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料,于是认为麋氏有欺君之罪,砍掉了麋氏的左足。”熊完顿了顿接着说:“南平十三年,麋氏再次献石,仍然是这块石头,这次罪君没有让玉工验石,直接让砍掉了麋氏的右足。南平十四年秋,罪君在郊外秋猎的时候,听到有人痛哭,于是便让人问有何冤屈,结果发现是献石的麋氏。麋氏已无双足,捧石日夜哭嚎在山林,泪尽而双目流血。罪君感其心诚,问其是否因为被砍掉了双足而悲伤。麋氏说他何惜双足,只恨无人识壁,欲与此石头一起毁于山林。罪君令人刨开此石,果然是天下无双的白壁,此壁不仅光滑无暇,更奇特的是分为一阴一阳,阴壁如同夏日阴凉,盛夏之时置于屋内,暑气顿消;阳壁则如同冬日暖阳,凛冽寒冬,却让人如沐春风。此壁世所罕见,罪君不敢独享,所以这次特地命罪人献给陛下,此石不仅精美绝伦,也包含着臣子对于君王的精诚之心。”
众人听到这段故事,纷纷交首称赞,大厅中顿时一片低沉沉的赞叹之声。姜宇烈合上匣子,目光略有柔和,看着熊完道:“难得熊其一片苦心,所患何疾,是否严重”。
“蒙陛下关照,罪君今夏出猎时从马上坠下,肋骨刺破肺腑,现在既不能行走也不能吃饭,气脉衰微。”熊完叹了口气。
“哦,是吗?”姜宇烈这只老狐狸,在位的这二十年里,听过各种各样的谎话,他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墨鱼!”姜宇烈呼唤一个名字。
一道黑影从屋外闪身进了大殿,这道黑影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袍,带着一个鬼头面具,没有人能看到他的面容。‘影’是姜国一支神秘的组织,据传创建于大姜国三百七十二年的姜成王时期。成王三百七十年,诸侯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反叛,史称‘八候之乱’。平息了这场叛乱之后,他成立了一支专门监控朝臣和列候的组织,名为‘影!’,而影的首领则被称为‘墨鱼’!‘影’只监控朝臣和列候,只对姜国皇帝一人负责,且不干涉朝政,不陷党争。即使是皇室内乱,只要继承者仍有皇室血统,‘影’都不会干涉。
此刻,‘墨鱼’走到姜宇烈的旁边,俯下身来对着姜宇烈低声耳语。他侧着头,面具中一双黑色的眼睛散发出冷冷的寒光扫射着群臣,群臣顿时噤若寒蝉,大厅中一片安静。熊完看到墨鱼那道目光扫过他的时候,紧张的汗水顺着额头啪嗒啪嗒的往下流,但他此刻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引起那道寒光在自己身上停留。
墨鱼的目光扫视群臣之后,停留在了高沐阳的脸上。高沐阳仰着头,和墨鱼对视,他那双枯井一般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波澜。两人对视之后,墨鱼很快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高沐阳那如同枯井一般的眼睛让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