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玄最怕雷雨之夜。
每每电闪雷鸣,他都会从睡梦中惊醒,那劈天的白光和轰鸣的巨响,仿佛千万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在悲号,那哀嚎叫得他头痛欲裂,整个人犹如火烧。他不受控制地大喊大叫。师父听见了,急忙从侧房跑进他的屋子里来,一把抱他在怀里。他伏在师父怀中,依旧伤心不已。
“怎么还是如此脆弱。”师父叹道,“你心不静,所以这样受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师父怀中,恐怖地抓着自己的脸。“为什么,让我去杀那么多的人……”
师父抓住他的手。
“看到这双手了吗。这生来就是双杀人的手!你会救人吗?你对别人有悲悯之心吗?你从来都没有!你此刻痛苦,只是胆小罢了!”
“我不会下地狱吗?”
师父挂着一瞥痛切的笑容:“这人世间难道不比地狱还惨烈吗?”
在师父的怀里,他渐渐平静下来,师父的怀抱坚韧而温暖,意识渐渐远去,只有鼻側还能嗅到师父胸口散发的阵阵醉人药香。
他闭上眼睛,看到一片雪坡,雪坡上有一株孤独的树,一个白色的少年站在树底下,背影充满哀伤。
自从杏儿死后,他就总能看到这幅画面。
师父的师姐来看望她了。
师叔是一个很美貌的女子,虽比师父年长些,却形容活泼俏丽许多。她为人热情,心善而有耐心,很受小孩子的喜爱。她也时常带一群小孩子来玩,给他们买糖果等物,都是毫不吝啬的。
易青玄从小就喜欢这个师叔,但是自从师父带他出谷以来,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她。他们师徒二人隐居在这山上,多年没有人造访,只有易青玄偶尔下山采购生活所用,师父也是有人来请,才下山去给那些人治病,有钱的拿些钱财,无钱的,连药也白送。更多的时候,是师徒二人在山上度过孤寂清苦的春夏秋冬。
师叔是怎么找来的,易青玄不知,师父也颇感意外。
“哎呀,这是那时候你收养的小伢子吗?”师叔看了易青玄惊道,“已经这么大啦,变好看了,成一个男子汉了。”易青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有点羞涩。她笑道:“你还记得我吗!当年你最爱在我膝盖上爬,要师叔抱抱。你小时候弱的很,大家都担心养不活,没想到现在这么高大了,样子也漂亮了,你小时候可是长得干巴巴的。”
师父走出来道:“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可不是嘛,那时候他才会爬,都十五年了。”
“你来做什么?”师父直截了当地问。
“我来住几天不行吗?”她看看这屋子,“你们住在这里,不觉阴冷吗,”她的目光移到墙角的暖笼上,“有笼子不烧,怪道这么冷。你们这生活也太清苦了些,我来照顾你们几天?”
师父轻轻地说:“我与玄儿照顾自己已经不易,你来便多添一张嘴。”
师叔鄙视道:“我自掏银饷,不与你们争”。
师叔于是住了下来。她来之后第一天,就去买了些银炭,将暖笼暖上。冰冷的屋子于是有了暖和的空气。
清晨,易青玄蹲在屋外焙药,被烟火熏得直咳嗽,师叔走来抢过扇子。
“你这么弄只会有烟,不会出火。”说罢她挤在易青玄身边自己扇起来,“你这么笨手笨脚,你师父难道没有指导给你炮制药的法子?”易青玄下意识地绞着手指,师叔敏锐地看到了。“这么多茧子和伤口,哪里像医者的手。”
师父站在门口道:“我不曾教过他医术。他为人粗鄙,不适合。”
师叔对易青玄说:“你师父医术原先在也是平平。”
“师叔以医术精湛著称,我是知道的。”易青玄说道。
“真乖。”师叔得意地笑了。“除去医术,你师父与我比武,一次都没有赢过呢。”她看了看易青玄,说道:“还是这么瘦弱。”她大胆地伸手捏了捏易青玄的肩膀,“到底是长大了,筋骨刚硬不少,但是作为一个这样年纪的男子,还是太瘦。”她看着易青玄的面相,喃喃道,“这面色,也不甚健康……”
易青玄一抖,师父脸色迅速说:“玄儿,家中无米,你去下山买些。”
“我也去。”师叔麻利地站起来,“这火已经弄好,慢慢烘到天黑就好。我去给玄儿买些点心,这么瘦弱,也不给他吃点好的。”
易青玄和师叔在镇子上走着,师叔买了许多包在叶子中的饴糖,将一个递给易青玄来吃,转过一个街角,突然许多孩子跑过来,喊着:“姐姐。”把师叔团团簇拥起来。师叔笑开了花,蹲下来,将糖一个个分给这些孩子。易青玄拿叶子,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些小孩子一样了。
“不要抢,大家都有。”
她将糖分给一个小男孩的时候,还出手帮他整理一下衣服。
“小东西,看看你,脏的像个小鬼一样!你最近有没有乖乖的?”
“我最近可乖了,不打架啦,也会帮哥哥姐姐干活了。”小东西得意地说。
孩子们围着师叔,一个个手里都拿着糖,师叔的春光满面,看着这些孩子满足,仿佛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一个小女孩看着易青玄,跑过来将小手伸出来。
“哥哥,你也吃。”
易青玄很尴尬:“我这里有……”
一个小男孩忽然说:“吃饴糖,可是有好处的。饴糖性甘味温,可补脾益气,主补虚乏,止咳血,镇痛……”
另一个小孩子说:“是味甘性温!”
易青玄非常吃惊,师叔笑了:“我平日教他们几句,他们就学去了。”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其乐无穷。师叔一边把一个小孩子抱在腿上,一边对易青玄说:‘“最近日子不太平,你听说过前几日这镇子上,来福客栈,有过往商旅被害吗?”
易青玄说道:‘知道。’
“我听说了,深觉不安,一是担心你和师妹的安全,二是放不下这些孩子。我希望天下太平,无往纷争,看着这些孩子平安长大。”
易青玄知道师叔为何如此说,她自己就是个在土匪手中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孤女,偶遇师祖,其师为避祸乱,师叔得以幸而入谷深造。没有一个平安童年的师叔,十分爱惜有幸福童年的孩子。
“我还听闻,那几个被杀的商旅,皆是北莽山庄重要买办。玄儿,你知道北莽山庄吧!”
易青玄知道,北莽山庄是江南东道府余杭郡有名的商贾世家,有“余杭钱饷千千万,北莽张家独一半”之称。想来这等世家,遭人妒忌,亦或与朝廷有瓜葛,卷入政事,引来杀身之祸也是可能的,不知为何师叔这般在心。
“我总归放心不下,玄儿,一会同我去来福客栈看看。”
来福客栈在衙门附近,衙门边的告示牌张贴着悬赏百两银子捉拿杀人狂魔“黒燕”的告示。这衙门已查,来福客栈已经是正常待客,只是被害的商贾所住过的客房已经被封,师叔给了掌柜些银子,掌柜才指引上来。
“这起贼盗,真是害煞我也。”掌柜引上二楼,一边开房门一边道,那房门已经被三重重锁锁住,门栓上还有厚重的铁链。“大家听闻我这里出了人命,都不敢来住,生意萧条了许多。确不是小店门锁有问题,我这里有更夫八人,四人为一班,轮流在岗,前后门把紧,入夜上三道大锁,前后院内狼狗放出,院墙有二丈,哪家客栈像小店这般严密,真是不明白这起贼盗如何进来,还是二楼的房间的。”
打开门,一股尘埃,尸体早已送走,血迹也已清洗,其余物品未动,只是个普通的客房,屋内不宽,物品陈设也简单。
“他们死法如何?被利器所伤?这屋内,看着血迹不多呢。”师叔看看地上清洗的痕迹道。
“这正是蹊跷之处。”掌柜道。“我们是次日清晨,送热水的小二发现他们尸体的,每人倒地上,七窍流血,口内也满是鲜血,身体硬的木头一样,不似利器所伤,然而看面目,又不似中毒,也没有呕吐和白沫。衙门的人也觉奇怪,把尸体带走了考察呢。”
师叔谢过掌柜,和易青玄走出客栈。
“真是奇怪啊。一般贼盗都用刀绳杀人,投毒杀人的,可真少见。这客栈夜里还算严密,又是二楼的住房,这起贼盗,看来有些本事。”师叔道,看着易青玄。
“是奇怪。”易青玄接道。
二人沉默许久,走到一僻静处,师叔突然说:“玄儿,你知道你师父与北莽山庄的联系么。”
易青玄吃了一惊。
“不。”
“你师父当年,是被北莽山庄驱赶出来,无路可走,才入我门的,她入山时候,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师叔沉痛道。
易青玄身子一震。
“那,孩子呢。”
师叔低吟一下,道:“孩子没有了。”
“夭折?”
“出生之后就死了。”师叔道,“刚出生的时候是好好的,过了一夜,孩子就死了。那一夜,只有你师父在孩子身边,孩子死了,你师父也不甚悲痛,只是冷漠而已。”她看着易青玄。
易青玄看着远方,没有接话。
“过了三年,你师父在外修行回来,带回了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吃奶的婴儿,瘦弱得可怕,大家都以为活不成,你师父用米汤和特配的药把你救活了。”
“那孩子,是谁的……”易青玄低声说。
“不清楚,我猜是北莽山庄庄主的,你师父在庄里时候,他还是少爷,你师父是他的丫鬟,五年前老庄主去世,他接替了父亲之位。”
易青玄依旧看着远方,他明白师叔为何而来了。
入夜,师叔,就是晴芳,从自己的厢房中起身,她早已悄悄收拾好行囊,待入夜,易青玄和师妹都入睡之后,就爬了起来,迅速出山。
她在山路上疾奔,心跳得十分厉害。如果她在月中天之时下了山,那么镇子上的驿站会有一批新的商队换马起程,她便可以搭便车回去。
其实她此行是为师妹而来,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师妹是不可救的了。才行至山下,忽闻身边有枝叶参沙之声,杀气袭来,晴芳大惊。
一束黑影从树上跃下,横在路上,晴芳站住,她已在山下,距离入镇的路只有几步之遥,冷汗登时冒出来。
“师姐,”黑影低声道,“你本不该多管闲事。你是要回去报给师门吧。”
“师妹,”晴芳声音颤抖着。“你疯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二人看似毒死,实则为内功指法伤心脉而死,正是我门独门绝学。能越过高墙和八人巡视的院落,也定非一般歹徒。而且,北莽山庄的人,死在你所住的地方……”
“原来师姐不是为看我,是因为听说了这边的命案才来。”黑影淡淡道,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
“玄儿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是太恶毒了。”晴芳五官都拧到一起,十分狰狞,“而且你用药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他身有隐疾,是你自婴孩起用药灌出来的,如果他离开你,就会死。你这样的女人,不配养育孩子!”
师父低头嗤嗤地笑着。晴芳也将手伸到背后。“我固习医,但是打架也是不怕的。师妹,今日你我姐妹之情算是断了。”
“师姐,你还是那么机敏,但是你搞错了一件事。”晴芳一愣,师父淡然一笑:“就是玄儿他什么都知道。”
就这愣的瞬间,背后一震,“道”字刚落,晴芳五窍喷血,树梢枝叶尽污,轰然倒地。虽身体在地上抽搐,然而命已绝了。
易青玄站在她身后。
“玄儿什么都知道,人就是他杀的。玄儿永远不会背叛我,他爱我,世人皆有腾达者负恩忘义,遗妻弃母,而玄儿永远不会,还有比这更成功的教育吗?”师父轻轻道,像是说给晴芳的尸体,又像是说给易青玄,又像是说给自己。说完她愉快地笑了,易青玄表情冷毅。
翌日,易青玄入镇买药,忽然一个小孩子跑进药铺。
“大哥哥,阿姨怎么没来?”
易青玄低头一看,是小东西。
“她呀,”易青玄没有一点变化,平静地说,“她回家去啦。”
“她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告诉她,我不仅会帮大人干活,也要去学医了!”
易青玄垂下目光,露出一点笑,轻轻地说:“好呀,我会告诉她的。”
小东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