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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

黄金原野

文/刘慈欣

麦克和爱丽丝等待着第二个太阳的出现。透过“黄金原野号”的后舷窗,他们望着遥远的太阳,从这海王星轨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阳只是一个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体,它的光虽能够在舱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热度。麦克看看身边太空服中的爱丽丝,觉得她也像一个太阳,是她的存在使这距地球四十五公里的冷寂太空有了意义,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爱丽丝于一个小时前刚刚苏醒,这之前她经历了启航之后最长的一次沉睡,睡了有两年的时间。

第二个太阳出现了,开始看去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剧增加,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很快变得比真正的太阳还亮。一时间,整个宇宙都苏醒了。这是“猎户座”飞船减速时发动机的核火焰。

麦克欢呼起来,“黄金原野号”的舱室是如此狭小,他甚至不能挥舞双手,他想拥抱爱丽丝,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爱丽丝透过太空服的面罩对他灿烂地一笑。

眼前一片蓝色,一行白字出现:网络拥堵,请切换为2D显示,或稍后再试。

麦克摘下VR头盔,回到自己简陋的单身公寓中。房间不大,但与“黄金原野号”的舱室相比就宽敞多了。他拿起笔记本电脑,把刚才的画面切换到2D,但网速仍然很慢,图像几乎不动,爱丽丝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麦克继续沉醉在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样,他当然知道爱丽丝的微笑不可能是对自己的,因为刚才与她同处“黄金原野号”飞船上的,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几亿人。现在,全人类都通过网络挤在那间狭小的舱室里。同时,他看到的是四个多小时前的爱丽丝,这是电波从四十五亿公里远的太空传回地球的时间。

能听到外面街上传来的欢呼声,整个世界都在欢呼。

“十九年了。”麦克看着屏幕上的爱丽丝说,“我从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变成三十七岁的男人,你还是那么年轻。”

在麦克的记忆中,十二年前的那天时而显得很遥远,时而又像近在昨日。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以太号”火箭突然从加州莫哈韦沙漠的莫哈韦航天发射场点火升空,运载着“黄金原野号”飞船飞向太空,这时,距米勒在车祸中遇难仅不到十个小时。

阿尔弗雷德·米勒早年并没有显示出对太空探索有特别的兴趣,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主要是在制药和生物工程领域发展起来的。一切改变都是从一种名叫“冬神”的药物的出现开始的,这是米勒的“生命远景”公司研发的药物。“冬神”的研制过程长达半个世纪,耗资更是创造了世界制药工程的纪录。这是一种人体冬眠药物,依剂量不同,可使服用者进入三个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连续服用,冬眠期则几乎可以无限延长。在冬眠期间,人体的新陈代谢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营养补充,衰老几乎停止。

“冬神”研制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紧接着米勒却宣布要将这项成果封存,专利技术冻结,药物不会投放市场。他解释说:“‘冬神’将是懒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们会用这种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现实,逃避责任,在未来不同的时间醒来看看,选一个最舒服的时代生活。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表明他最初研制“冬神”是想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得远航的飞船只需携带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气。

但是,需要“冬神”的载人太空远航似乎将永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自上世纪中叶的登月以后,载人太空航行所到达的离地球最远的距离,只是米勒的那辆林肯车开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VR游戏中的太空远比真实的有趣,甚至,除了艰辛和危险之外,比真实的更真实。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决定自己创造一个能使“冬神”派上用场的时代,于是使“生命远景”公司向航天领域转型,并发布了自己的载人登陆火星计划。五年后,“生命远景”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研制并建造了巨大的“以太号”火箭,其起飞重量比有史以来最大的“土星五号”火箭还重一千吨。但计划的进展到此为止了,米勒很快发现,与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陆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术更为艰巨,而“生命远景”公司此时已耗尽了财力,而日薄西山的NASA也无法继续提供技术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为单程航行,后来又把登陆的目标由火星改为月球,终于发现即使重返月球的目标也无法实现,最后完成的是“黄金原野号”飞船,这是一个只能载一人的小小的太空舱,没有着陆和返回能力,只能绕月飞行。之后,米勒再也无力前进一步。

“以太号”火箭的首次发射一再推迟,它那庞大的躯体像是耸立的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顶部如国会大厦穹顶般宽阔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尘,似乎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米勒在长岛的车祸中遇难,对“生命远景”的太空探索事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他离去后,董事会无疑将使“生命远景”离开这个没有任何商业前景的领域,回到以前的运营轨道上。“以太号”火箭和其上的“黄金原野号”飞船将被废弃,它们最好的命运就是成为某个航天主题公园的陈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为废金属。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当天,“以太号”火箭突然发射升空。在其运载的“黄金原野号”飞船中有一名宇航员,是米勒的二十岁的女儿爱丽丝。

“‘以太号’火箭和‘黄金原野号’飞船只应属于太空。”爱丽丝在留给媒体的视频中说,那时发射倒计时只剩三分钟,她身穿太空服处于“黄金原野号”狭小的座舱中。她说“黄金原野号”将在“以太号”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飞船将在绕月飞行后返回地球,这是为了实现父亲最后的夙愿。

发射是在没有对外界公开的情况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很仓促,基地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员参加了发射工作。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升空,整个沙漠都在颤抖,由于“以太号”火箭巨大的质量,起飞时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缓慢,十多公里外的目击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线上一次壮丽的日出。

开始阶段十分顺利,两个助推器和第一级脱离后,第二级成功点火,“黄金原野号”飞船在“以太号”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按照飞行程序,十五分钟后发动机关闭,飞船与火箭联合体将精确地进入了与月球交会的轨道,接着“黄金原野号”将与火箭末级脱离,开始五十小时的滑行,在与月球交会后绕月飞行,然后用自身的动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发动机没有关闭,继续以最大功率运行。

后来根据对传回的数据的分析发现,就在飞船与火箭即将分离之际,火箭燃料仓内剩余燃料的温度急剧上升,导致燃料仓的压力剧增。这可能是燃料仓的隔热系统损坏所致。此时,燃料仓的紧急减压阀门却失效了,增压中的燃料无法排出,这都是仓促发射造成的恶果。超低温燃料受热产生巨大的压力,将很快导致末级箭体爆炸,在爆炸中推进剂将与氧化剂混合,将压力造成的冷爆炸转化为威力巨大的热爆炸。这时,即使飞船与火箭脱离,两者分离的速度是很慢的,飞船不可能移出爆炸的威力圈。制止爆炸的唯一途径就是继续全功率开启火箭的发动机,通过消耗燃料降低压力,把压力控制在燃料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事后工程师们认为,火箭控制系统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以太号”火箭是为登陆火星而设计的,它设计中运载飞船的质量远大于“黄金原野号”飞船,但在这次发射中,由于结构平衡的需要,必须加满燃料后起飞。所以计划中完成绕月飞行后,已经脱离飞船的末级火箭中将有大量的剩余燃料,现在,这些燃料将全部用来加速。

地面控制中心曾试图使“黄金原野号”与火箭分享燃料,但在加速状态下这个操作不能进行。

疯狂的加速持续了十八分二十七秒,燃料耗尽,发动机停机。“黄金原野号”飞船与“以太号”火箭的末级分离,这时,飞船的速度已经远大于飞行计划的设定,它用自身的发动机减速,但“黄金原野号”上小小的发动机只设计用于进入和脱离月球轨道,只能把飞船目前巨大的速度减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尽,“黄金原野号”在太空中静静地滑行着,在一般人看来,这并未显示出什么灾难的迹象,但冷酷的牛顿定律已经给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黄金原野号”目前的速度已经大于第三宇宙速度,太阳的引力无法留住它,如果没有救援,已经失去全部动力的飞船将一直向前飞离太阳系,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黄金原野号”比预定时间提前二十一小时越过月球轨道,这时,计划与之交会的月球还在几万公里之外。

最初人们认为,除了为爱丽丝默哀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自国际空间站退役后,俄罗斯和美国已经多年没进行载人航天飞行,中国也仅限于把航天员送上自己在近地轨道运行的空间站,以目前人类航天的技术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对月球轨道之外的、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飞离的飞行器进行救援。

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带来了一线希望:“黄金原野号”上携带着“冬神”药物,其数量可以使爱丽丝冬眠二十年。

“黄金原野号”一直保持着与地球的联系,飞船的通信系统联入了互联网,每个人都能通过虚拟现实的连接进入飞船里,身临其境地同爱丽丝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进行着没有终点的漂流。

麦克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叫“黄金原野”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千多个名为“Alice”的VR视频文件,他戴上头盔,打开了最前面的“Alice0001”,那是十九年前他第一次与“黄金原野号”飞船进行VR连接时的记录,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点,这是“以太号”火箭末级意外加速结束后的十二个小时,飞船正在穿越月球轨道,开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麦克第一次进入了“黄金原野号”,第一次来到爱丽丝身边,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见到没有穿航天服的爱丽丝,她身着白色的工作装,胸前有“生命远景”的徽章。也许是因为发射的仓促,她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长发剪短,那长发在零重力下缓缓飘散,如诗如梦,他甚至感到了一缕发丝轻拂过自己的面庞。飞船背对着太阳和地球,透过舷窗只能看到银河系灿烂的星海,这星光晶莹地映在爱丽丝的双眸中。然后她第一次看着他微笑,这时飞船与地球的通讯几乎没有时滞,同与飞船联网的无数人一样,麦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对自己的。爱丽丝在轻声说话,但声音对他是屏蔽的,从她不断扫视控制面板的目光来看,可能是在与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她显得平静而睿智,丝毫看不出是身处绝境,这让他看得入迷。她似乎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不时抬头对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乱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纤细的东西漂过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绿色的小草,他不由伸手去抓,小草从他的手中穿过,爱丽丝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制台上的一个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麦克突然听到了爱丽丝的声音,“这是发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后,它是唯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麦克清楚地记得,那天离开网络后,他来到大学宿舍的阳台上,长久地仰望着星空,星海仿佛因爱丽丝的存在有了生命。

他接着打开了VR文件“Alice0002”,这是在上次连接后的五个小时,是在一个不眠之夜后的凌晨,在长时间的网络拥堵后他终于再次与“黄金原野号”联网,现在飞船距地球八十万公里。这时爱丽丝已经进入冬眠,为了节省飞船的能源,恒温系统关闭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着,控制台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来,只有星光从舷窗照进来,映出面罩里面爱丽丝美丽安详的面庞。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再次说。

“黄金原野号”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地球大家庭走失了,那个在太空中渐行渐远的天使般的姑娘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对她的关切渐渐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爱丽丝时代”开始了。

麦克毕业后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来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实上他供职的那个公司只存在于网络中,他只需待在单身公寓中就能在网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会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来到冬眠中的爱丽丝身边,同她一起静静地沐浴在星光中,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麦克知道,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上亿人同他一样通过网络陪伴着爱丽丝,“黄金原野号”渐渐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在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都不得不考虑的一个因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因素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开始的阶段,爱丽丝的冬眠周期较短,只有十天左右,后来则延长到了一个月。爱丽丝苏醒的日子几乎是一个世界性的节日,每到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她从沉睡中睁开美丽的双眼,从太空中给世界一个微笑。为了节省飞船上数量不多的生存资源,每次苏醒的时间都很短暂,爱丽丝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对地球打个招呼,服下“冬神”,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睡中。

麦克打开文件“Alice0046”,文件的录制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这时“黄金原野号”已经漂流了二十一天,距地球三千八百万公里。这也是爱丽丝最长的一次苏醒。这次麦克没能够通过网络进入飞船,只好连接到时代广场,当灿烂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现时,爱丽丝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微笑着挥手,祝地球新年快乐。

接着播出了美国总统哈里森的新年讲话,宣布启动“阿波罗II”计划,建造高速太空飞船,对“黄金原野号”实施救援。这将是美国有史以来投入最大的太空计划。

世界欢腾起来,这是最难忘的一个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黄金原野号”穿越火星轨道。

“Alice0070”,2044年10月27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353天,距地球六亿公里。

这一天,因“爱丽丝的梦”而被历史记载。

这天是爱丽丝的苏醒日,麦克在飞船中等待了三个多小时,看着爱丽丝慢慢从冬眠中醒来,她上次苏醒是四十五天前了。她慢慢睁开双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面,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无目标地看着无限远处。她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麦克和几亿人一起静静地陪伴着她,也不指望她说什么,觉得这样就很好。爱丽丝慢慢转过头看着麦克,那透过航天服面罩的纯净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对着自己,麦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个梦。”爱丽丝轻声说。

冬眠中,人的大脑活动应该完全停止了,但后来专家说,在冬眠开始和最后苏醒的阶段,也是可能做梦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陆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盖。我走进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筑都空荡荡的,高楼被绿色藤蔓包裹着,一切都那么安静,让人害怕。我走进一个长满杂草的广场,看到了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虽然上面布满了青苔,但好像还在运行,在给哪儿提供着电能。我顺着电缆寻找,进入了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长方体,大约有冰箱那么大,我认出了那是一台超级电脑,上面有一个指示灯亮着,表示它可能还在运行,旁边的一个工作台上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显示屏,我用手指触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一行字:小心!内存里生活着一百亿人!!”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很怪的声音。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电缆,就是那条连接电脑和地面上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缆!我想扑过去赶走它,但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我就那么挣扎着,慢慢醒来。”

2044年11月上旬,“黄金原野号”穿越小行星带。

“Alice0129”,2045年1月16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约4.8亿公里。

这本是普通的一天,麦克联网进入“黄金原野号”,一片寂静,爱丽丝在冬眠中。

VR空间中突然出现了Facebook的窗口,里面有一条信息,来自西尔维亚——麦克已经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这里投入太深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

麦克一时陷入慌乱中,他匆忙回答道:“这……大家不都这样吗?”

“是的,都这样。”回答跟着一个哀怨的表情符。

从此,西尔维亚离开了他。

2045年5月,“黄金原野号”穿越木星轨道。

“Alice0250”,2045年12月15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736天,距地球十二亿公里。

麦克进入飞船,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长久地沉默着。以往,每次来他都对爱丽丝说许多话,谈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谈他对未来的梦想,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上次进入冬眠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听不到,即使她苏醒时也听不到,她不太可能从亿万个声音中调出他的,但他还是渴望对她倾诉。但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忍心把坏消息告诉她。

这是黑暗的一天,在国会众参两院的航天委员会、预算委员会和NASA举行了一系列听证会后,得出最后结论:经过两年多的高速飘流,“黄金原野号”飞船目前已经到了距地球八个天文单位的遥远距离,并且仍然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继续离去,依靠人类现有的基于化学火箭发动机的航天技术,已经不可能实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继续进行耗资巨大的“阿波罗II”计划是无意义的。

这个结论很快得到了总统和政府的认可,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航天委员会主席,副总统艾伦宣布无限期推迟“阿波罗II”救援计划。

“我们将继续向‘黄金原野号’送去全人类的祝福,用原本要用于救援计划的资源在地球上建设更美好的生活,将是对爱丽丝最好的安慰。”艾伦最后说。

现在麦克突然意识到,“阿波罗II”计划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虽然政府和国会批准了巨额拨款,但按照预定的分期预算,前两年只划拨总预算的一小部分,巨额的经费要到今年才划拨,而这时他们想用这个结论让计划不了了之,显然认为公众舆论也只能默认这个既成事实。

“他们想错了!”麦克把这句话说出声来。

政治家们确实想错了,社会的反应与他们的预测正相反,艾伦讲话后,因失望引发的激愤像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麦克摘下头盔,走出公寓来到街上,这里他半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之前只通过网络VR与世界相连。外面的城市人声鼎沸,麦克本想去时代广场或中央公园,但交通拥堵,城市的中心地带出现了几百万人的游行,他只能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这里也挤满了人,点燃了一片烛光的海洋。

事情持续发酵,动荡蔓延到全世界,公众的愤怒几近失控,最后以哈里森辞职结束,这是继尼克松以来第二位在任期被弹劾下台的美国总统。

马丁继任总统,宣誓就职后仅两天就在国会发表讲话,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他直截了当地向全世界宣布:“新一届政府将放弃‘阿波罗II’救援工程,重启‘猎户座’计划。”

这个宣布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大部分人都处于茫然之中,只有在航天机构以及少数熟悉上世纪航天史的人们中爆发出欢呼声,随后,人们很快明白了“猎户座”计划的含义,欢呼声扩展到全世界。

“猎户座”工程是美国在上世纪50年代的建造大型核动力飞船的计划,巨大的飞船由数千枚不断爆炸的核弹推动,可以运载四十名宇航员和上百吨物资,可以在百天内往返火星。这个气壮山河的航天计划于1958年发起,一直进行到1965年,因大气层核禁试条约等原因中止。

“猎户座”计划很快全面启动,麦克同地球上的几十亿人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猎户座”计划同时在多个方向上展开研究,其中两个主要方向分别是:上世纪采用的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和采用核反应堆发动机的方案。

2047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土星轨道,距地球十五亿公里。

这些年,麦克每次进入“黄金原野号”陪伴爱丽丝时,越来越频繁地透过后舷窗回望地球,这时地球已经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只有遮住同样暗淡的太阳才能看到它。每到这时,麦克都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每过一秒钟,“黄金原野号”就要远离地球二十多公里,这让他陷入越来越难以摆脱的恐惧和焦虑中。在爱丽丝间隔越来越长的苏醒日,麦克开始害怕见到她,在越过土星轨道时,她与地球通讯的时滞已达一个多小时,这不断延长的时滞,标志着他们之间以令人绝望的速度不断拉开的距离,他看着爱丽丝一天天坠入不见底的太空深渊。

2048年初,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宣布失败并中止研究,大量试验表明,没有材料能够长时间承受频繁的近距离核爆炸的冲击。人们把希望集中在反应堆发动机方案上,至少这个方案是以比较成熟的技术为基础的。

麦克关注着“猎户座”计划的进展,与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绝望的深谷间跌宕起伏。

三年后,反应堆方案也宣布失败。“猎户座”计划在这个方案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师们面临着与化学航天发动机同样的问题:裂变发动机所产生的能量当然比化学燃料高许多,但对于救援“黄金原野号”的航行来说仍然不够。

这个晴天霹雳把世界推入绝望的深渊,这一夜,没有人再走上街头,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旷,人们都在家里悲哀地沉默着。毕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0412”,2051年1月13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二十九亿公里。

这是麦克在“黄金原野号”中待得最长的一次,近十个小时,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当他离开网络时,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黄金原野号”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天王星轨道。

就在“猎户座”计划面临彻底失败之际,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核聚变发动机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计划的众多研究方向里,核聚变方案是次要的一个,人们普遍认为这个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毕竟可控核聚变是一个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难题。这个方案的研究一直没有受到关注,与其他主要方案相比对它的投入也较小,但这也让研究团队处于压力较小的宽松研究环境中,经过三年的努力,他们发现了实现低温核聚变的途径,其实现聚变的温度介于传统的高温核聚变和神话般的冷核聚变之间,这使得聚变发动机成为可能。

以后的“猎户座”计划是在与时间赛跑。现在,当人们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飞船时,最关注的就是控制台上的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飞船上所有的“冬神”药物,现在,盒中的“冬神”已减至最初数量的二分之一多一点儿了,如果不能冬眠,飞船上现有的维持生命资源的存量,最多只能让爱丽丝生存六到八天。现在,留给“猎户座”计划的时间只有十二年了。

2054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海王星轨道。

核聚变飞船的研制和建造虽然面临着巨大的技术挑战,仍在全世界的关注下稳步推进。2055年,聚变发动机成功完成地面试运行;四年后,“猎户座”飞船开始在地球轨道上组装;2061年,飞船完成了多次无人和载人试航。

2062年3月5日,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十九年,“猎户座”飞船从地球轨道启航,开始了救援远航。在核聚变发动机强劲的加速下,“猎户座”飞船以相当于“黄金原野号”八十倍的速度航行,仅用三个月就走完了爱丽丝十九年的航程。

网络越来越拥挤,麦克仍然无法与“黄金原野号”进行VR连接,看来他已经不可能在爱丽丝的身边经历这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于是他转而登录到“猎户座”飞船上,这也是他最近通过VR网络经常来的地方。在飞船宽敞的驾驶舱中,他置身于救援队的五名宇航员中间,看着前面的大屏幕,上面一部分显示着“黄金原野号”上爱丽丝的影像,另一部分则是飞船正前方的太空,麦克一时忘记了四个多小时的时滞,感觉这一切就在他面前实时发生着。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黄金原野号”了,它像一颗小小的金属种子悬浮在太空中,表面反射着“猎户座”飞船最后减速时发动机的光芒。

“对接准备完毕。”飞船中的一个声音说。

“爱丽丝,等着我们!”飞船的指令长说,对着屏幕上的爱丽丝挥挥手,但接着他的手臂却悬在空中不动了。

屏幕上的爱丽丝没有回应救援者的呼唤,透过航天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渐渐消散,接着她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标,漠然地注视着前方,接下来影像消失,屏幕全黑,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传出。

“以下这段音频录制于地球时间2043年12月26日,是‘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十六天。”

麦克能确定这是爱丽丝的声音,但同过去十九年中所听到的不一样,这声音虚弱无力,细若游丝,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生命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请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五点至现在的时段里,‘黄金原野号’发出的所有信息均为智能模拟。从现在开始,飞船将发送真实的状态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一名宇航员,他负责救援行动中的医护,他看着另外几个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说:“目标飞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关闭,飞船上……”他停顿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没有生命迹象。”

麦克盯着越来越近的“黄金原野号”,飞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骤然变色,群星仿佛变成了一只寒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那个孱弱的声音又出现了。

“没有‘冬神’。”十九年前的爱丽丝说,“从来就没有过。‘生命远景’虽然对冬眠药物进行了多年的研发,但从来没有成功。后来的‘以太号’火箭却是成功的,它在发射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黄金原野号’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计划进行的,虽然这计划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知道。他本来没打算告诉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的。本来他打算自己乘‘黄金原野号’飞向外太空,我对他说应该我去,与他这个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实现他预想的目标。爸爸断然拒绝了我,但他心里知道我是对的,在痛苦的心理纠结中他出了车祸……我愿意相信那真是车祸。”

“‘黄金原野号’上的生命维持资源只能够让一个乘员存活十五天左右,我现在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再次失去知觉应该就醒不过来了,所以录下了这段声音。当飞船检测到有其他的太空飞行器靠近时,这段音频文件会被播放,我想现在来的很可能是救援飞船,不管现在是哪个年代,也不管你们是谁,谢谢你们,谢谢所有的人。”

“有一个传说:在一个大饥荒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把他的几个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了他们一个自己保守终生的秘密: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埋着大量的黄金。老人死后,他的孩子们就在那片荒地上疯狂地挖掘,最后发现黄金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挖掘把那片荒地开垦为良田,正是这片田地使孩子们在饥荒中生存下来。”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艘飞船名称的含义。”

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图像,这是现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内部的真实图像,只能看到舷窗,与之前A.I.生成的图像中那洁净的舷窗不同,它上面盖满了灰尘,已经几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进来。

爱丽丝最后说:“请让我和‘黄金原野号’一直航行下去吧,这是一个好的归宿,飞船飞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

麦克走出公寓,来到暗淡但真实的星空下,他没有抬头看,以后,星空将常驻在他心里。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但城市却出奇地安静,好像怕惊扰什么。

他听到近旁一个孩子低声问:“她会飞到那些星星中间吗?”

“亲爱的,她已经在星星中间了。”孩子的母亲说。

“那里很远吧?”

“会越来越近的。”

麦克和周围的人们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重新开始的,更加广阔的生活。

【责任编辑:姚海军】

(选自湛庐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十二个明天》一书)

月亮假日

文/刘红

“亲爱的,起床吧!闻闻香不香,刚出锅的香煎比目鱼。”在月宫的一个房间里,吴博士端着盘子轻快地说。

老常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香啊,比目鱼……从哪里钓的?月牙海吗?”

“对啊。比目鱼在月牙海中长得又快又好。告诉你个小秘密,听说月牙海的水源是来月宫度假的人们的尿液。”

“啊?”

“别担心,这些尿液是经过微生物净化处理和太阳光消毒管消毒处理的,完全可以用于饮用。由于收集尿液的水塘呈月牙形,所以被称为月牙海。月牙海的水很清澈,人造的清风拂过,真有点儿海的味道呢!月牙海蒸发出的水蒸气被冷凝,用来浇灌旁边种的蔬菜。”

“原来如此。今天摘到了什么蔬菜?”

“摘了两个西红柿、两棵生菜。昨天晚上咱们做的小麦大豆馒头,我又蒸了一下,还有早上刚送来的新鲜羊奶。”吴博士边往盘子里放热气腾腾的全麦馒头边说。

“又是那个机器人月月1号帮你摘的?”

“是月月3号。下方的西红柿都被摘完了,它帮我摘了上方的。”

“西红柿很漂亮啊!这是给我的羊奶吗?味道不错呀。我记得你跟我说,这里的山羊主要吃小麦和大豆的秸秆。这是真的吗?”老常尝了口羊奶,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经过我们的技术改良,生物转化过的秸秆里面的营养元素非常容易消化、吸收,而且在这里,秸秆可以被充分利用,除了作为羊饲料,还培养出蘑菇来。羊的粪便跟人的粪便一起被送进机器中对月壤进行改良,生产出植物栽培基质。”

“这就是你经常对我谈起的月球循环农业吧,看来你离家的这十年真的没有白忙活。”

吃完早饭,吴博士带着妻子去蔬菜园里看蔬菜的生长情况。正值月夜期,园子外面一片漆黑,但是园子里面却亮如白昼。园中,月月3号正在补苗,整个园子的劳动全由它一“人”负责。

老常的疑问又来了,“灯好亮啊!这灯光能让这些作物正常生长吗?”

“哈哈,这园子里的灯光实际上是太阳光。我们已经实现了长距离光纤高效传导光,这些光都是通过遥远的月球阳面的光纤传导过来的。”吴博士边走边说。

“滴滴滴”,走廊的尽头,指示灯亮起,这是一扇散发着雾气和蓝光的门,看上去充满了玄幻色彩。吴博士并不解释,挽着妻子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我们去哪儿?”还没等老常说完,两人便被强大的吸力吸了进去。两分钟后,两人又被猛地推了出来。

这是月宫的另一间舱室。“我们刚才进入了负压隧道,现在到了月阳面。”吴博士解释道,他指了指隧道的窗外,“你看。”

窗外是大片的麦田,两个机器人正在一块麦地里收割,它们一只手割下小麦,另一只手就出小麦粒了,小麦粒流进了它们手上挂着的袋子里,而已经被粉碎了的秸秆进到另一个袋子,整个过程仿佛一眨眼。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迎面走来的是麦凯锡博士和他的夫人萝丝博士,吴博士向二人及老常做了相互介绍。“那我就有话直说了。”麦凯锡博士迫不及待地说道,“刚接到火星宫的求援信息,那里的植物系统大面积病害,舱内氧气浓度正在下降,二氧化碳浓度正在飙升!”

“给他们送去的植物益生菌剂,他们施用了吗?”吴博士瞪大眼睛怀疑地看着迈凯锡。

“别提了,那些植物益生菌在咱们这里效果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他们那里施用后,就发生了病害。”迈凯锡满脸不解地说。

“坏了。是不是普通方式递送的?运送的途中这些植物益生菌发生了变异,变成植物致病菌了,万幸的是没有变成人体致病菌。紧急以特殊方式递送给一批去吧,要最高等级的辐射防护!”

吴博士快速地下着命令,同时回过头满脸歉意地看着老常说:“亲爱的,看来这个月亮假日要泡汤了,我不能陪你了,我得一步一步地指导他们在发生病害的情况下,如何调整、保持系统中气体的稳定。”

“没事,亲爱的。我能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工作吗?我也很想了解你是如何工作的。”

看着吴博士忙碌地指挥着“火星宫”那边的工程师刚喘口气,老常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说:“歇会儿吧!要不,就去一趟火星,我陪你去,听说火星宫建得也不错,你帮他们弄好了,咱们顺便看看火星人的地下宫殿。”

“火星宫刚建成两年,火星海还没有形成,没有鱼吃,只有黄粉虫烙饼哦!”吴博士温柔地看着老常说。

【责任编辑:姚海军】

【幻迷发言·-猫又又-(新浪微博)】初一的夏天,我在镇上的夜市买了一本《科幻世界》,里面有痖弦的诗,有刘慈欣的《地火》。长大以后,在网络发达的年代,我靠着一句诗找到了痖弦,找到了他的诗集。凭着对《地火》的喜欢,找到了大刘,时至今日,我最爱的他的作品依然是《地火》,并可以背诵出其中很多片段。

【幻迷评书·思想。深邃的(豆瓣)】E伯爵的《异乡人》讲了一个挺有趣的故事,如果你喜欢各种宅梗、欧美科幻梗的话,故事情节还会有一些附加分。这本书并不算硬科幻,事实上直到故事结束,你把它当非科幻也毫不出戏。但是,如果是一个刚开始踏入科幻大门的读者,我会考虑推荐这部作品,并告诉他:“我相信你会觉得这是本挺有趣的书,看一看吧。”

【幻迷发言·ArmstrongNeros(百度贴吧)】很喜欢第9期杂志上椰子酱的《迷恋》,富有青春气息的一篇用心作品,仿如擦肩而过的大学新生,带来青涩的文艺气息。顾适的《赌脑》设定细致用心,非常有风格,但这篇小说的结局过于线性,如有意识地做一点儿留白,在关键的地方将动脑的重大权力还给读者,这篇文章的阅读体验将更加丰富、深入、有趣。

【幻迷发言·一千零一夜(知乎)】阿缺的《收割童年》的开头很容易就把读者带进各种生活的琐事、青春期的烦恼,让人以为自己就是小说主人公,正重新经历青春期,直到结尾,阿缺才猛地将读者从文章中抽出来,告诉读者:你要乖乖坐好哦,“我”的故事要讲完了。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这篇小说更像一个青春期男孩的日记。阿缺的小说风格一向挺浪漫,浪漫的故事发生在青春期的话,这……真是天下第一最最酷了!

【幻迷发言·刘文彬(知乎)】#宇宙这么大,有没有可能在某颗星球上真的有魔法存在?#很多人说,科技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像是魔法。但是也仅仅是看起来像,因为科技和魔法是有本质不同的,那就是科技是可以被理解的,是人类理性的产物。但是魔法不能被理解,不是因为人类的等级太低,理解不了,而是因为魔法从根本上就不能被理解,这和人类理解不了高度发达的科技是不一样的。

【幻迷发言·阿尔贝先生(知乎)】大刘的《朝闻道》里,霍金最后问出“宇宙的目的是什么?”时,我回答:“或许宇宙和人生一样本来就是无目的,无意义的吧,像个荒诞的玩笑。”那时候我还未曾读过加缪;那时候我为这个荒诞的结论感到悲伤;那时候我还年轻,些许的不快迅速便被掩埋。十年过去,今天才在图书馆里重读了《朝闻道》,百感交集。原来这么小小的一个短篇我花了十年才懂了些许。或许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找寻意义本身吧。

【幻迷发言·SUM不二(新浪微博)】所以说,平行时空和重叠宇宙是多么温柔的概念。所有的如果、早知道、未完成、遗憾和失去,都有了一个熨帖的栖身之所。

【钱鱼鱼-Iris(新浪微博)】平行世界里我爷爷肯定还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在我记忆里的树下乘凉,悄悄给我零钱让我去买喜欢吃的东西。

【幻迷发言·star(知乎)】对我来说算不上震惊,但就是意外非常好读的作者是约翰·斯卡尔奇。推荐他的《垂暮之战》《幽灵星球》《消失的殖民星球》三部曲。我读《垂暮之战》时没防备,被惊艳到了。他的小说不像著名大部头那么高贵,而是平易近人,非常好读。

【幻迷发言·白鸦(知乎)】《群星,我的归宿》虽然是好几十年前的书了,但放到现在看一点儿都不过时,光是“人类进化到可以瞬间移动”这个主题引发的一堆社会伦理巨大变化就完全够得上震惊,充斥全书的残暴气息和那个年代其他小说的气氛差别极大。而且这也是一本“随便拎出来个设定都能拍部电影”的小说,各种诡异的设定在书里随便就被一笔带过了,十分奢侈。

【幻迷发言·星新一的星期一(百度贴吧)】我喜欢在看科幻时完全抛开逻辑和作者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主要就是看点子,按照我自己的想象解读文本。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科幻小说。看过一个科幻片的解说,讲主人公在不断循环的楼梯里困了很多年,解说人将这现象解读为潜意识。所以尽管平行宇宙是个老题材,但这种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作品是我喜欢的。

保护

文/海杰

科学推动技术,技术调教理性,一波又一波潮流汹涌袭来,终于冲垮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侥幸。

就在数据买卖宣告合法化的那一年,我敏锐地察觉到了机遇,立刻投身到数据保护生意之中。

事实证明我没赌错,没过几年我就赚得盆满钵满,并在行业整顿之前洗手上岸。短暂的职业生涯中,我遇到了不少异事奇闻,在这方面,我们和律师颇为类似,都是跟人心的阴暗面打交道,怪事看多了倒也不觉得惊讶。不过有件案子,至今我还印象很深,在此值得一提。

当时,我刚被提拔为涌金区的门店负责人,该地是老牌商业区,客源充足。全凭公司领导器重,把如此重要的位置给了我,所以那段时间我挺卖力的。我记得那天下午,门店二十来位数据保护专员——我们行内叫他们为“镖师”——全都缩在工作间忙得四脚朝天,就连前台实习生也找到了练手活儿,所以我在例行督促之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台玩纸牌。

牌没玩一会儿,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个人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我扔下牌,上前接待了他。

“好吧,我怕是遇到了大麻烦……”来者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满脸愁容地说道。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访谈本,几眼便将他打量了个够。干我们这行的,就像老中医,察言观色、看人下药,那是基本功。

王翔身材微胖,脸色白净,五官没什么特点,但眼神还算灵活,样貌显得比照片上耐看。他穿着挺讲究,发型上花了点儿心思,因而整个人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至于说他还没自报家门,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呵呵,照片、年龄或者他的名字,就摆在访谈本的资料库里,条条项项一清二楚。我们是吃什么饭的?要是一个顾客进门半分钟还没被查个底朝天,那还真是大失水准,给祖师爷抹黑了。

坦白而言,他的资料也没什么特色。此公白手起家,名下有间公司,经营尚可。不过也有亮点,他的银行信用等级挺高,看来身家还不错,于是我心下有了计量。

“您就放心好了,来我们公司的人,个个都说有大麻烦,解决大麻烦,我们绝对专业。”我开口抚慰。

他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然后凑过来低声说道:“如果有人要谋杀我,你们管不管?”

我心想这年头怎么会有谋杀这种蠢事,并且想告诉他如今没破不了的命案。不过这话转到嘴里却语气坚定地变成了这么一句,“我们的客户怕是谁也轻易动不了吧?”

然后,我随手在访谈记录本上记下:此人有受迫害症倾向。

他像是松了口气,而我及时掏出了合同范本,在走了一系列程序之后,他扭扭捏捏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上个月,王翔出差F市的第一晚,突然心血来潮想去散会儿步。

那时正值夏秋之交,两百里外来的海风吹了几遍后,勉强称得上夜凉如水。王翔乘着兴头在湖边绕着圈,渐渐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心里一阵放松,于是哼起歌来,可没几句就把歌词给忘了,便胡诌了几句。不料从身后传来了年轻女孩的窃笑声。

“那妞儿确实不错……”王翔抓了抓头,到现在他还不时念着她。

搭了几句话后,他提出请她喝一杯。她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说,古人有“一字师”,你这教了我整篇歌词,算得上师恩深重了。

她吃吃地笑起来,然后就跟他去了。

早上分开的时候,王翔留了电话给她,她手机上按了一下,没拨通就挂了。他明白了也没勉强。

走前女人留了个吻,说他表现不错。他讪笑说你这是损我没吃药吧……

女人咯咯笑着,也不解释,说了声拜拜,就关上了门。

他回来两个星期之后,一天夜里,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了,王翔立马听出了是谁,不过那妞儿估计是喝了个两三分,舌头没大,话有点儿多,人也算是清醒,就是纯粹无聊闹得。反正他也没事,就坐那儿陪她调情。

说到热火上了几分时,蓦地那边没声音了。他正纳闷是不是信号问题时,女的声音又传来了,明显有点儿不对劲。

“我刚才是说你办事的能力不错。”声音很干涩,还在大声咳嗽。

他刚想回一句“那你打分,我是力量型的还是耐力型的”。

女的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下次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呢,别客气。”

女人又咳嗽了几声,然后开始大声喘气。

他觉得可疑,还没等脑子完全转过来,她马上又说:“我身体现在不太舒服,下次再聊。”

手机一下子挂掉了。

他没准备打过去,大概猜到了点儿轮廓,不禁摇了摇头。

但事儿还没完,过了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粗鲁的男声,很社会的那种,一接通就大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敢打我女人的主意。告诉你,你们干的好事我全知道了,有种的把名字和地址给我,看我不弄死你!”

男人的吼叫中隐隐传来女人的啜泣,王翔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他不想说话,于是摁掉了通话。随后电话又像潮水一般打了过来,他把这号码拉黑了,但随之又出现了新的号码拨打过来,最后王翔索性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对方还不肯罢休,于是我屏蔽了所有的陌生来电,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王翔摇头苦笑着,“我原以为他们是在气头上,胡闹一把,等冷静下来也就好了,毕竟这不是件光彩事,可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王翔继续往下说。

两天后的上午,他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突然收到一个邮件,发件的是个陌生人,点开之后,他吸了一口冷气。

邮件中文字措辞倒算客气,令王翔吃惊的是邮件内容——不但点出了他姓甚名谁,甚至有何生活经历,有何社会关系,也一清二楚,公司和居住地址也标得明明白白。文中特别提及他涉足别人婚姻感情的事由,并严肃地提醒他身为男人,不要抵赖,要敢作敢当。最后诚恳邀请会面,双方做个了断云云。

“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损的。”出于气愤,王翔呼吸沉重,慢慢说道。

当时他只是心里不痛快,就走出了办公室。没想到整个公司的人都望着他笑,王翔顿时觉得不妙,原来邮件同时抄送了全公司。更让他头大的是,远在国外的女友此时也打了电话过来!

王翔顿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发件人不紧不慢,以一天一封的节奏催促他,内容新鲜不重样,有板有眼。谣言也迅速扩散到他整个社交圈,同行、客户甚至对手都无一幸免。从王翔接到的反馈来看,安慰他的人不少,不过更多的人或许在看好戏。

等女友正式提出分手之后,王翔再也按捺不住了,回了对方,问他们有什么条件。

一千万或者一条命。这是对方开出的价码。

“价格很公道。”我插口打断他,“对方在那小娘们身上花了几百万,而且准备捧红她,现在被你一弄,全都打了水漂。而且更重要的——”我望着对面惊愕张大的嘴巴,“他在江湖上混得有头有脸,你却让他丢足了面子,要是换在几十年前,嘿嘿……”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翔这才记得合上嘴巴,急促地问道。

我没回答,而是笑了笑,示意他继续。

访谈本上关于王翔的资料还在持续刷新,但我可不会告诉他这些。他有点儿失望,不过还是说了下去。

他没办法,只好报了警。两位警察来到公司,询问了他事情经过,并查看了敲诈邮件,最后得出结论:不予立案。原因是无法确定情况是否属实,王翔非但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甚至连那女人的名字也叫不出。邮件是匿名过的,电话号码也被修改过,无法追溯。

“警察让我有新情况再联系。于是我搬家了,合伙人也建议我回避一段时间,我就这样藏了起来。然而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在新住宅的邮箱里,王翔再次收到了恐吓信。一开始他不是很害怕,因为此处保安严密。不过后来,他的门铃总是在夜里频频被按,他终于还是害怕了,于是摸黑偷偷住进了一家酒店。

“也没用,才几天他们就找到了房间的电话。”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至我去外面吃饭,上菜之前,餐厅服务生也会给我带来一条留言,上面提醒我要小心。有一次回酒店的路上,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于是逃进人群里,回头远远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在伸手对着脖子朝我比画……”

“我求助了一位要好的朋友,他说我的信息肯定是被人买了,建议我来找你们。”讲到这里,王翔终于停了下来,瘫坐在沙发里,一脸疲惫,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我。

我可没空关心他可怜的样子,在他故事讲完后的几秒钟内,我的大脑高速运转,一心想着的事就是如何把这单买卖给做成。

我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很严肃地开了口:“毫无疑问,你讲的都是事实,你朋友也没猜错,确实有人买了你的信息。就在刚才,公司把所有经过核实了一遍,来龙去脉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当然,这也是我们实力的表现。总而言之,事情很简单,有人准备报复你,但你侥幸躲过一劫,现在你找到了我们,怎么说呢,真是幸运中的幸运。”

“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王翔谨慎地问道。

问题全在预料之中,对面的家伙社会关系单纯,扯上这类麻烦难免心下忐忑,但我可不想他乱了方寸。于是我摇了摇头,露出轻松的微笑。

“实不相瞒,公司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资料,甚至比他们自己还清楚。对方的确不是善男信女,也有点儿小势力。但我不太想告诉你具体情况,因为对你毫无意义。”

“为什么?”

“第一,这是收费项目。”我竖起一根指头,然后是另外一根,“第二,了解过多细枝末节,只会让你胡思乱想。而我们的服务宗旨是让你少花钱,少费神。没错,对方算是有点儿门道,不过我们还不放在眼里,我敢说只要你有信心、肯配合,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王翔眼神迷惘,似乎没有全部听懂,他犹豫了一番,干巴巴地开了口:“有一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是怎么搞到我的信息的?”

“正规途径。”我清楚他什么意思,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可能吧?法律不是规定只能采集和交易匿名数据吗?难道他们都在犯法?”王翔吃惊地站了起来。

“是,也不是。”我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心想他之前肯定没想过这些问题,也难怪,隐私作为公民基本权利,乃是法律常识,法律一度为了保护这些权利殚精竭虑。但进入数据时代之后,隐私的边界扩展之快,开始让法律不堪重负。于是在某一天,当立法者惊喜地发现所谓的数据可以为社会创造财富之时,他们说服了自己,并用匿名的概念说服了人民。

但匿名本身就是个伪命题,用一个或者几个编码替代了名字,并不等于就跟名字的主人脱离了干系。对于数据专家而言,只需要找到一个具体的条件,电脑就能通过特征轨迹对比、定向关联筛查、递归迭代解析——当然这些都是培训上讲的,专业名词我也不太懂,反正就是各种方法,把这些编码还原出来。

“对方通过合法渠道买了一些数据,而数据商,通常会私下提供点儿附加服务,比如根据客户要求,标明某些特定的信息,这不算太难。”

“这不合法。”他说。

“一切都是匿名的,大家都这么干。”我冷冷地回答。

“到底是怎么干的?你说的这些,证据是什么呢?”

“就在你来我们公司的路上,一共经过313个摄像头,其中254个对你进行了人脸识别,并记录了你的定位,产生180个有效定位点预测了你的行进路线,并向沿途消费场所发送了潜客信息。沿途有75个广告牌,其中有16个广告牌你的视线在其上停留超过两秒,8张是汽车广告,6张是旅游景点,2张是手机广告。昨天,你购买了一张《星际前线》的电影票,已被列入单身,地铁上就有婚恋交友网站对你发了推送,将于下个月上演的《冲出鳗鱼号》也在15分钟之前对你进行了营销。”我埋头对着访谈本,一口气说完这些。

王翔掏出手机看了看,脸如死灰。毫无疑问,上述部分内容丝毫不爽,如同亲见,所以另一部分尽管无法证实,但明显也错不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要找个保安公司?”他担惊受怕样子,终于又回到了刚进门的状态。

不过他显然把我们给忘了,我有义务得提醒他。

“关键在于,对手能知道你的一切,能随时确定你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防不胜防。”

我用手指意味深长地敲了敲桌子,看着王翔陷入了沉思。很显然,我们的客户想象力很丰富,省下了我不少工夫。我只花了几分钟时间,提示了他即使在监控严密、侦查技术发达的当今,每年的意外死亡率依旧与几十年前没多大差别这个事实之后,他很快就屈服了。

“我们的隐身衣项目,比较适合您的情况。”我开始介绍起业务来,“所谓的隐身衣,就是通过向数据平台赎买你留下的信息,以起到让人无法追踪的效果。”

“为什么说是赎买?因为这些信息是你曾经享受便利的代价,是交易协议的一部分,所有权归属于服务方,不过法律规定你有权赎回它们。一般来说代价高昂,毕竟涉及了历史数据,但如果你在对方动手之前就来找我们的话,我还是会推荐给你,能一了百了。”

“可他们已经拿到这些了。”他说。

“等我说完。所以我要恭喜你的是,您前些日子没白受罪,这可节省了一大半花销,因为过去的事都不用管了。只要从今天开始,从离开这儿开始,把您所有的数据都买下来,那么再也没人能轻易追踪到您,您将成为数据社会的隐身人。”

我亢奋的情绪感染到了他,他询问了费用。我说可以按月付费,并报了一个价,价格不低,但还算公道,看得出来他心动了。

“按我的经验,只要拖上一年半载,风头自然就过去了,谁会那么无聊,为这种事揪着不放?”

王翔点了点头,准备在我拟好的正式合同上签字,不过落笔之前,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还是有点儿不妥。”他若有所思,见我诧异的样子又解释道,“不是说隐身服务有问题,是还不够保险。你想想,既然他们已经对我下足了功夫,而我目前也不打算背井离乡,就算他们不能实时定位,可真想找到我还是有办法,我就担心他们狗急跳墙什么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心头一动。

“我不怕花钱,只想让他们消停点儿。”王翔握了握拳头,看起来他自信了不少,“别以为我就是软柿子好欺负。你帮我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有所顾忌,知难而退?”

“这个……”我摸着下巴,示意他稍等片刻。间隙中,我迅速把他的要求提交给了公司总部,出乎意料的是,总部回复得很快,一条新的合同即刻传送到位。

新合同以套餐形式,在隐身之外又增加了两项服务:一项是信使功能,不但能在客户信息被全网检索时提供预警,而且还能随时查询对方动向,缺点是按次收费;一项是烟雾弹功能,公司揪出了敌对目标的几项污点,虚张声势营造了我方反击的倾向,并想方设法通知给了对方。

“您还真是谨慎,不过这样一来,矛和盾都齐全了,也是好事。”我赞叹不已。

“那么这个偷税漏税的问题……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借此把他送进监狱?”王翔翻看着合同细则,跃跃欲试。

“不太可能,证据来源不合法。”我耐心向他解释,“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要很大的能量才行,政府不会重视这种小虾米的。不过我们会往这方面包装,烟雾弹嘛,您明白的。”

他有些不甘心,但总体来说对这个结果还是挺满意,很快我们就谈好了价格。

等他签了字,我也松下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一项月费套餐外加个性化定制,虽然不算大生意,但返点不错,如今公司很注重现金流。

出门的时候,我给了他我的名片,表示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咨询,不过按我的经验,他大概只会在套餐到期的时候打这个号码。随后他很客气地道了谢,消失在人群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公司业务日益繁忙,我则彻底转入了后台,成天疲于对付各种清单和报表,忙着督促那帮“镖师”完成一项项的委托——很多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比如寻找丢失的小狗,为多疑的妻子揭穿丈夫的谎言,帮某家公司摆平负面言论之类的活计。如果不是每个月都有任务进度提示表,以及不多不少一笔额外提成,我兴许早就把王翔给忘了。

终于在第六个月的时候,我正纳闷本月提成怎么这么多时,王翔联系上了我。

“服务提前结束了吗?怎么回事,他们又找来了!”他声音很紧张,夹着愤怒和屈辱,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我心里咯噔了一声,赶紧打开了他的登记单,上面显示服务进行中。

“我这里一切正常。你是不是弄错了?”

“别狡辩,证据就在我手上。你们这帮骗子王八蛋!”

我深知情况重大,第一时间向上面做了汇报,出于谨慎起见,我好言请求他待在住所别动,自己则开车带上两位同事,前去接应他。

路上公司反馈了我的汇报,并且传来了新的资料,我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半小时后,在城南一间单身公寓里,我再次见到了王翔。

他一开门就怒不可遏地揪起我的衣领,要不是有同事帮忙,兴许我会被揍上一顿。

“你们这帮骗子,差点儿害死了我!我要投诉,坚决投诉!”他气喘吁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气定神闲地整了整衣服,拿起他说的证据——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展开了纸条,上面写着:小子,识相点儿就停下来,不然新账老账一起算!

“从那边进来的。”他指着窗户,上面碎了个洞,碎玻璃洒了一地,一架摔得稀烂的无人机躺在那里。

我凑近窗口打量,冷风吹了进来。

“无人机袭击了我,这是实打实的谋杀证据!我刚刚已经报了警。现在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一群骗子!”他破口大骂起来。

“没用的,什么都查不出来。”我深深地盯着他,缓缓摇着头。

“我敢打赌,把这架无人机拆成碎片,都找不到一条线索。”我说完后扬了扬下巴,一名同事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拿起它看了看。

“是个组装货,最简单那种。零件哪儿都能买到,我一小时能弄出十架。”他咧嘴得意地说道。

无人机在几十年前算是高科技,但现在只是小学生的手工课程,跟乐高一个难度。我告诉王翔这个冷酷的事实后,又点出方圆两公里内足足有几百个监控死角可以放它出来。

他终于泄了气,开始喃喃说道:“我是你们的客户,你们要为我负责,就在刚才他们差点儿就杀了我……”

“恰恰因为我们的服务,他们才有了顾忌,不敢动真格的。”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烟雾弹起作用了?”

“那当然,不然这几个月你怎么过来的?”

“可那帮王八蛋还是找到了我!”他又气愤起来。

“是你的问题。”我不紧不慢,顺便拢了拢脑海中的资料,“按照情报,对方在风声放出之后就有点儿慌了,特别连续几个月都没找到你,已经准备收手了,可没想到你会逼得那么紧——”

说到这里我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月提成异常之多:原来都出在他身上,他这个月足足向对方开展了一百多次查询。

听完我的解释,王翔也愣住了,半晌才开了口:“你的意思,他们也买了信使服务?”

“正常反应。”

“那么是我弄巧成拙了。”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真该死,第一个月的时候,我老是能收到他们查询的警报,于是他们查一次我就反查一次,不然都不敢出门。渐渐的,他们就没了动静,大概也知道我隐身了,我也开始过了段安稳日子。可时间长了我老担心隐身会不会失败,又主动查了几次,后来就上瘾了,每天不查上几次就睡不着。”

“这就是你惹来的麻烦。公司刚刚给了我情报,对方找了一家保护机构,买了他们的鬼网项目。”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王翔问道。

“顾名思义,专门对付你这种隐身人的服务。”

“我的新数据不是说都被买断了吗?”

“没错,可买断也是一种留痕。因为法律规定,个人数据即使被赎买也不能从数据队列中抹去,它必须得留下一个空白内容的序号,以便涉及犯罪时可被执法机构追溯。而对方找的公司恰恰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们根据你过往的行为习惯,锁定了空白数据出现的规律,最后又找到了你。”

“那可怎么办?”他大惊失色。

“所以说对方是真的狠了心,不惜花了大价钱。”我没打算跟他客气,他这次差点儿砸了我们公司的招牌,可以想象要是对方真动了手,让这小子不明不白死在家里,对我们的品牌形象可是重大打击。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就此认输,乖乖地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从此你我两清。二是升级保护服务,我们有办法让你逃过此劫。”我说道。

“你们就不能事先一次性说好吗?等到现在才说。”王翔有点儿气急败坏。

“没办法,公司的宗旨是为您省钱。但现在看来,您的‘朋友’可不准备省钱。”

王翔表示要考虑几分钟,当他来回踱步的时候,两名警察敲门而入,是来处理报警的。

“应该是个恶作剧,但具体查起来很困难。”一名警察心不在焉地把地上那一堆零碎装进证物袋,然后做了笔录,得出以上结论。

“确实有人一直在威胁我,我身边这位‘镖师’先生可以作证。”王翔跳了起来。

“任何时候都要相信法律!”警察严肃地看着他,然后又面向我,“这位先生也一样。”

我不置可否地撇了咧嘴。

等警察走后,王翔魂不守舍地跟我回了门店,在那儿我们又商讨了一项新合同。我表示公司对他的情况非常重视,决定为他打造专属项目,并提供专人对接服务。

“总体来说,你的个人数据被挖得太深,隐身不能说完全失效,但已经不保险了。所以,下一步我们得从行为方面去花心思,混淆他们的视线。”

“能具体说说吗?”王翔问道。

新项目被命名为“替身计划”,我将说明书传给了他。

他看了几眼,顿时吸了一口冷气。

“字面理解,日程计划随机管家和免个性消费指南会指导你怎么去掩盖自己的出行目的,怎么通过改变消费爱好去迷惑监测……听起来很复杂,但实际上就是一堆假动作,而且具体怎么操作我们会有实时提示,你无须担心。”我解释道。

“当然,最重要的——”我拿出一个小盒子,推给了桌子对面的王翔,“考虑再三,公司认为你应该换个身份应付一段时间,所谓替身,就是指这个。”

盒子里面是一部新手机,王翔打开后一脸迷惑。

“旧手机留下的信息靶点太多,我们也很头疼。里面有一套新账户,你以后办什么事就用它。”我说。

“这……这可违反了实名制法!”王翔叫了起来。

我脸上有点儿发烧,我们这种保护公司有时难免走些歪门邪道,但通常都在后台,现在当着客户的面承认这一点,那等于变相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不过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软。

“违法?现在是法律保护你,还是我们?我们心里只有客户,而你呢,遵纪守法难道比活命还重要?”

他被我呵斥得哑口无言,叹了口气之后,点头同意了。

这套账户来源不明,也许是一位偷渡跑路的家伙留下的,历史数据被处理得很干净,对每个保护公司而言这都是难得的储备资源。

为此王翔要付出一大笔钱,但眼下他有点儿捉襟见肘,因此在公司提议下,他抵押了市中心那套房产——毕竟半年没住过了。而后续花费还不好说,他一再要求继续加大烟雾弹的投放,他觉得那才是保命的底牌。

“只要按说明操作,保证什么问题都没有。这不是我们的错,迹象很明显,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多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走之前我安慰他。

没想到我随口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王翔离开了这座城市,按他的话,这叫被迫休假。每隔两天我们联系一次,通常是我打的电话,我如今已经是他的专属客服,像个股票经纪人一般,成天盯着屏幕上的轨迹,为他的行程绞尽脑汁。

不料,有一天晚上,我被公司发来的紧急情报吵醒了。看完后我心向下一沉,立马联系了王翔,这两天他正在邻市的某个度假村消磨时间。

他还没睡,对我的来访有些诧异。

我不动声色,先例行作了服务回访,得到了肯定的评价。接着我们聊了起来,我问他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他叹了口气,“我把公司的股份转让了。真舍不得,毕竟公司是我一手一脚创办的。但没办法,经营出了点儿问题,董事会这段时间对我很不满,沟通不便……而我也完全没了心思。何况,我最近开销也挺大的。”他似乎暗指在我们的服务上砸了太多钱,“唯一有点儿好的,是我睡的总算还踏实。”

“人生真是无常,我真是有点儿后悔了。”他苦笑着,我仿佛看到电话另一端他在摇头自嘲。

“没关系的,留得青山在嘛……只要人没事,就有机会翻盘。”受他的情绪影响,我不觉也生出几分怅然,谁又能料到,一场小冲突竟然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所以我也说了几句套话。

“你找我是不是有别的事?”他突然警惕起来。

我这才把坏消息告诉了他:对方继续穷追不舍,而且已经用上了非常规的手段。

“他们用街景数据把你识别了出来。”我告诉他。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通常政府只允许公共摄像头可以主动进行人脸识别,这些数据当然是不可交易的。可私有摄像头就不好说了,虽然法律规定它们不能随意做人脸识别和出售图像,但有一种变通的方法,那就是数字街景。”

“很多平台会将采取到的图像,不管是视频还是照片,都统统代码化,把它们打包成数据流产品,绕过了肖像隐私保护,然后打着交通分析素材的幌子,卖给那些有兴趣的机构。这个漏洞很大,根本就防不胜防,就算是个人摄影爱好者也忍不住偶尔去赚点儿外快。”

“你是说对方从一堆街拍照片中把我给找出来了?”王翔的语气出奇地冷静。

“的的确确,表面上看,每张照片上的人脸都表现为一段数字,而且每个平台的算法都不一样。但很明显,对方找的公司不是善茬儿,特别是你之前暴露的太多了,所以做个代码破译根本就不是难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也在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王翔叹了口气,“看来他们是要与我死磕到底啊……说吧,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公司行动很快,几分钟后我们有人去接应了他。

天快亮的时候,我赶到了当地分部,外面在下着大雨,空气很潮湿,他正缩在沙发上抽烟,眼睛通红。

鉴于双方都很熟稔,所以彼此没有废话,一见面就直入主题,谈起了应对策略。

“情况十分危机,我们准备执行一项‘化身计划’。”我面无表情打开随身带来的道具箱,向他介绍新计划的要点,“这是特赦面具,具有反识别功能,会自动混淆你的面部特征编码。对手很狡猾,说不定还会用点儿别的招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建议你最好用上步态干涉仪,就这个玩意儿,很轻巧能穿在裤子里,一旦有异常就启动它。还有,接下来你得再换个新账户。”

这又是一大笔花费。不过在来之前,我动用了自己的权限,向公司打了份报告,为他争取了一点儿折扣。毕竟之前的两项计划出了问题,也是我们预判失误,公司勉强同意了,不过不允许我向他透露。

“我知道了。”王翔木然地点了点头,“我要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才能真正自在。”

“你理解错了,没那么简单。不是另一个人,是无数的人。”

他表情愕然,我继续解释道:“具体细节你别问太多。只要明白这次公司拿出了压箱底儿的东西,绝对是业内顶尖水平,保证不会在你身上砸了招牌就是。而且我们已成立临时的安全团队,决定二十四小时对你实行数据同步监测,保证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这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叹道。

“很快了。”我为他打着气,“技术决定了躲的一方花费肯定比追的要少,我查过对方资料,论财力他不比你强,所以再坚持下去,撑不住的一定是他。”

王翔眼神泛起了光亮,我看到了他充满希望的表情,这种表情之前我曾在很多人脸上见过,但都比不上此刻鲜明,那是一种对胜利的渴望,夹杂孤注一掷的勇气。或许我在牌桌上也见过,当输光本钱的赌徒拿到一手大牌,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一位技术员带他去做了设备调试,我则心事重重地拿起他丢下的烟盒,点上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事到如今,关于王翔的对头,很多关键的地方我似乎了解的并不比王翔更多,比如他们究竟委托了哪家公司?竟然如此神通广大。

王翔走了出来,步履沉重,面容也变得浮肿。我知道是设备起了效果,于是扔下烟头上前为他打气,他似乎轻松了不少,离开前还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接着钻进一辆车,消失在晨光下的雨雾里。

“以后就靠你了,导演!”这是他玩笑的原文。

而从此以后,整个事件确实演变成了一场剧本游戏,在我的指挥下,他开始在广袤的国土上四处流窜,不对,应该说是光荣的流亡。为了对抗邪恶的迫害,他转战于城市和乡村的边缘,因为生命就是正义。

就连我,也彻底代入到导演的角色当中去了。第二天,我打了份报告,暂时辞去了店长的位置,全心全意坐镇工作室,指挥着安全团队,随时随地支援着他的漫长战争。

我们的日常交流通常是这样的:

“从右边商场第三号入口进去,对,有监控,抬起头对着它……很好,现在去地下车库吧,在550车位等待面具调试完毕,然后从车行道出去。”

“买一束玫瑰花……别问我为什么,挡住你的脸……好了,你可以扔下它了,别让人看见。”

“把博物馆门票退掉……嗯,我们今天不去那儿。现在去公交站台等着,让我看一下……计划有变,穿过马路,快!对面有辆计程车,让司机带你去机场,10:15分的航班飞W市,安检时注意。”

“前方两百米的拐角有间饮料店,现在走过去点一杯橘子汁,递给吧台最右边那位男士……你别管,他是我们的线人,会配合的。”

“我知道你不爱喝黑咖啡,点上。侍者给你送报纸没有,给他记一百块钱小费,别用现金。请他出去帮你从车里随便拿个东西……就现在,坐窗边去,打开手机看《疯狂厨娘》……我知道只有傻瓜才爱看,你现在就是傻瓜。”

“等等,停下。前面那三个摄像头型号不对……该死的,是家数据公司的暗桩……别问我什么是暗桩,现在留神点儿,步态仪启动了,请你弯下腰像个老人一样走过去。”

导演和演员绞尽脑汁,我们的敌人却穷追猛打。有时我们很顺利,连续几天风平浪静。但有时稍微不慎,某个数据截面逻辑不能自洽,就被他们嗅到了踪迹,而公司及时发出预警,让我们每次都化险为夷。

我头一次爱上了这项工作,看吧,一个毫不反抗的活生生的人,被像木偶一般支使,我也浑然忘了木偶操纵师其实也只是个传声虫而已。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已经不细想了,而是尽情享受在一片黑暗森林中操纵猎物逃避猎手的奇妙感觉,有时感觉自己是猎物,有时又觉得自己是猎手。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配合越发驾轻就熟,屏幕上的客户资料界面中,公司内部给王翔的安全评级打分一路高升,但我却注意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数字在逐步缩减,直至发出了红色警告。

“照这样下去,下个月服务就要到期了。”王翔在西北边陲的一间小旅馆里,接到了我的通知。

“是吗?”他幽幽吐了口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我不打算再逃了,这地方不错,天天蓝天白云的,人也少。”

他语气流露出赴死的决心,几乎让我生出面对英雄的错觉,但我的剧本还没结束。

“不过有个好消息:对方歇手了。”我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有原因吗?”他激动起来。

“有半个多月没动静了,我们的评估是……”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我撒了个小谎,“我们的调查是对方已经资金枯竭。”

“哈哈哈……”他哑了一阵,突然狂笑起来,紧接着笑声戛然而断,像是岔了气。

我把电话拿开,良久之后他才再次出声。

“谢谢你!”

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发着愣,半天才开了口。

“还是先把剩下的服务享受完吧。然后……去找份工作,攒点儿机票钱什么的,唉!脑子乱得很……”

搁下电话之后,我浑身一阵轻松。团队还需要按合同履行收尾的服务,但已经不太费神,而我也从导演的角色走了出来,又迅速投入到工作当中。

几天后的夜里,我喝得酩酊大醉,王翔给我打了个电话,具体内容我记不起来了,到第二天我才发现,他的定位已经在屏幕上彻底消失了。

最后一次得知王翔的消息,是第二年的冬天,有位警察来门店找我,由于一项刑事案件的缘故,他需要调查些情况。

我问了他事情的经过。

“前几天有个外地流浪汉被带进了收容所,午饭的时候,坐他对面的家伙认出了他,于是两个人打了起来。他们打得很凶,像是有深仇大恨,最后搂在一起相互用餐刀捅,没人敢上去拉。”警察说道。

“最后结果呢?”我赶紧问道。

“两个都死了。”警察耸了耸肩,用执法仪投影出一张照片,“有一位曾经来过这里,你有没有印象?”

“没错,他是我的客户,不过已经破产了。”我很平静地说。

【责任编辑:刘维佳】

【幻迷发言·Death End(知乎)】非常喜欢刘宇昆的《宇宙智慧生物制作书籍掠影》!刘宇昆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五种不同的文明、五种不同的生命形态,以及五种传递智慧的方式。构思一个比一个精巧,脑洞一个比一个大。刘宇昆对每个生命形态的描述都十分细致、有理,加之诗一般的语言,这篇小说可以称得上是最好的短篇科幻之一。

【小雪(编辑部)】同喜欢!这么好的小说SFW当然是拿在手里啦!《宇宙智慧生物制作书籍掠影》收录在《杀敌算法》这本小说集中,想要知道它美妙在哪里的同学可以读一读。

【科幻段子·万精油微博(新浪微博)】为什么食堂里的汤叫斐波那契汤?因为:今天的汤=昨天的汤+前天的汤。

【华山派小6(新浪微博)】问:为什么我们食堂叫“非交换”食堂?答:因为在价钱上,素鸡面+荷包蛋≠荷包蛋面+素鸡。(这是真事。一位细心的数学老师发现的。)

【幻迷发言·张增琳__庄北(新浪微博)】今天看刘慈欣老师的书想到了《科幻世界》,《科幻世界》是我阅读的第一本科幻类杂志,杂志中的许多文章让我脑洞大开。今天把《科幻世界》的官网放在博客链接里了,以此表达对这本杂志的钟情。祝愿SFW越办越好!

【幻迷评书·思萌(豆瓣)】《记忆裂痕》简直就是点子大爆炸啊。读的时候一直会想到海明威,没有做细致分析,但一直会联想。直到读到《棕色牛津鞋的短暂的幸福生活》直接在篇名上致敬海明威的名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时,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觉得有趣。

【幻迷评书·金多木(豆瓣)】《基里尼亚加》虽然是小说,内容上却直截了当地将雷斯尼克的思想表述出来,寓言故事皆是说理。和广为人知的“乌托邦”三部曲相比,第一视角从围城里的个人转移到筑城者,初读时对其观点颇不认同,后竟愈发有趣。关于乌托邦的构思虽是控制变量下的来自大脑的尝试,但由此得来的图景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狡黠意味在里面。

【幻迷发言·粥稀饭(知乎)】#为什么在我们的观念里,外星人的科技一定会强过人类?#人类还没发现离地球最近的一颗生命星球,所以当有外星人出现在地球时,就意味着他们至少拥有宇宙旅行的技术,而且在生命周期以内完成,所以他们在宇宙观察上的技术肯定比我们发达。总之能活着到达地球,并且还能继续蹦跶,本身就说明了外星科技比地球强。

【幻迷发言·小田急线(知乎)】#为什么在我们的观念里,外星人的科技一定会强过人类?#如果我们发现了一个外星文明,这个文明相当于地球的农耕时代,甚至是原始的,但要想想这是光走了多少年后我们看到的。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几亿年。我们无法判断在这么长的时间段内,这个文明有了怎样的发展。比我们发达会占很大的概率。

【幻迷发言·张记岩(知乎)】曾在《科幻世界》里看过一篇短篇科幻。记得设定是说,未来专门有一种职业是自己构建一个虚拟世界并能活在里面。印象最深刻的是结局部分,女主被要求撤离自己构建的世界,最后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女主说了一句“要有光”,吞声鱼把她说的话吞了下去,然后世界便有了光。

【百字奇想·没节操没叽叽(新浪微博)】前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去一个小书店买《科幻世界·译文版》,过路的时候,看到一个个路人都在吸食密封罐装的某种气体,还有人花样吸食。经过一个用打火机点燃了吸食气体的人时,我心想就不怕发生爆炸么,然后没走二十米就炸了……天上稀里哗啦下了一场人体组织雨。

冷湖旧梦

文/阿缺

楔子

“喷了,喷了!”有人喊道。

罗庆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看到一股黑泉从小坡上喷出来,周围的人也被淋得透黑。他猛把烟吐出来,向小坡跑去,刚跑两步,又回来把烟头使劲踩灭,脚都陷进沙子里了,这才奔到黑泉旁边。

这黑色的液体从地底喷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纯净,仿佛这台“磕头机”钻破大地,钻进黑夜,提前让最浓的夜色喷涌而出。罗庆被它浇得满头是油,鼻子里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味道,于他而言却格外芳香。他听勘探专家讲过课,知道这对人体有害,但还是贪婪地呼吸着。

为了这一刻,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奔波了三年。罗庆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队时,刚生了女儿,尚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眼神里还有羞涩,现在的他,肤色已经沉淀了戈壁滩毒辣的阳光,变成黑褐色。这里白天太热,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温度又到了零下,冷到灵魂里,冷得他那一腔子沸血都慢慢凉下来。尤其是今年6月,不远处的油泉子花2井完钻喷油,日喷一百吨,3292钻井队全体受到表彰。罗庆的队长也去围观了表彰会,回来后就脸色铁青,把他们召过去,指着鼻子骂,最后说:“要是今年还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们的血抽出来!”但当时罗庆愣愣地听着,心里只是想:天,日喷一百吨原油!那就是十万公斤啊!这么喷几天,不得把地底喷空?

现在轮到他们1219钻井队了。此处名为地中4井,8月5日开钻,毫不停歇地钻了一个多月,终于,钻到六百五十米深时,发生井涌,继而猛烈井喷。

原油是有温度的,淋在身上,让他原已冰凉的血液一下子燥热起来。

“势头这么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声问着旁边的陈叔。

陈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脸,但眼睛还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只睁开细缝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吨!”

说话的当儿,他们脚下已经积满了原油,没到脚踝。原油向四周倾泻,一路裹挟着沙子,黑泉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油海逐渐扩大。

这时,队长赶了过来。罗庆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但队长脸上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秒钟,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这么多比血金贵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费啊!”

但钻井队没有料到今天会有油喷出,储油装置都没有运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里,无措地看着队长。

“愣着干啥,给我拦住油!”队长把声带都快吼断了,“建堤,堆沙包!谁他娘的敢浪费油,我就抽谁的血!”

于是,罗庆和队员们连忙去帐篷里拿沙袋,玩命似的往里装沙子,堆到油井下面。所有人都行动起来,甚至脸上糊着的油都来不及擦,连队长也跑下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要抽谁的血,一边扛起沙包。

很快,一个圆形矮堤坝筑好了,围绕着油井,挡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罗庆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抹了把脸,发现沙和原油都快凝固成团,撕开的时候,脸皮生疼。

油还在喷。

队长看着呼啸喷涌的油泉,脸色凝重,忽然转身道:“他娘的,这油停不下来!加高,加高!”

于是,刚喘口气的人们,又转身去扛沙袋。罗庆跑得急了,摔在地上,周围都是奔跑的人腿,没人有时间来扶他。

他爬起来,抹掉沙子,回头向油井看去。

这股喷出地面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剑,刺进了1958年湛蓝的天空。

油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罗庆几乎没有休息。累得实在动不了,就在帐篷边坐着喘气,力气一溜回骨头,就又爬起来,继续扛沙包。

队长也没闲着,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过来,不论男女老少,一起来筑堤。其他油井的工人听说喷油了,专门开车来看,原本只是凑热闹,但见到人们不要命地筑堤,也骂了声,招呼同伴一起来帮忙。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于缺乏运输设备,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喷势头丝毫不减,油越积越高,眼看要冲破沙堤。队长不得不扩固堤坝,在沙袋外围再修一圈。

但外围堤正筑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巨响,油泉喷涌一下子窜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罗庆看到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原油一起喷了出来。

但还没等他细看,哗啦一声,沙堤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脱缰野马,向着空地流出。

“他娘的!”队长眼睛都红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丢上去,立刻被冲开,根本堵不住。队长目呲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体堵油。他顶着原油的冲击,仰天骂娘。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腰缠布袋,也跳了过去,并排站着,臂弯勾着臂弯。二十多人组成了三排人墙。罗庆站在最前面,原油一下漫到他的胸口。他身后,缺口漏出的油立刻减缓。

剩下的人连忙在他们身后堆沙包,只要人墙坚持二十多分钟,就能将缺口堵住。

罗庆浸泡在原油中,看着眼前的黑色油面。此时除了油井处还在喷,溅起油花,其余地方的原油都平静下来了,仿佛一块环形的黑色镜面。他想起白天时,几只野鸭还飞了过来,以为这是一汪湖,落进湖里却再也飞不起来。

“咦,”身旁的陈叔突然说,“小罗,你摸我干吗?”

罗庆一愣。他的臂弯正勾着左右两人的臂弯,握拳死撑,根本没有动。

“我没有啊。”罗庆说。

陈叔呸了一口,“胡说!明明还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儿是你婶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么怎么凉?”

罗庆一头雾水,满脸羞红,让两只手浮出油面,说:“我的手在这里啊。”

“那怎么……”

陈叔还没说完,罗庆也感觉到了——有某种冰凉的触感,划过了自己的腿。在灼热的原油里,这种冰凉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过了工装裤,直接沁在皮肤里。

其他人肯定也感觉到了,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跟前,平静的湖面突然涌起一道波浪,仿佛鱼脊,旋即消失。

“这……”罗庆吞了口唾沫,“这原油里面,有东西……”

队长停止骂娘,愣道:“什么东西?”

“活的东西……”

1

爷爷手上戴着块表,很旧,表带泛锈,指针也不走。但爷爷从没把它摘下过。

陈子彦问过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摇头说:“我记事起就看他戴着了。”也就是说,这块表,爷爷至少戴了四十年。

关于爷爷的不解还有许多。比如他明明从大医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却不住城里,反而在郊区租了个破屋,深居简出;再比如他年轻时对工作那么认真,在手术室里一丝不苟,到家了却冷漠如冰,弄得跟三个子女关系都很僵。

子彦想,这一切可能都跟爷爷年轻时支援青海、当了几年石油工人有关吧?但对于那段往事,爷爷绝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况是在今年夏天变化的。

本来暑假一过,子彦就要出国交换,在美丽的伦敦度过大学剩下的两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说醉生梦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谁知第一夜的梦还没醒,就被老爸叫醒,让他去照顾爷爷。

一想起爷爷,子彦不由打个战,连忙摇头,“凭什么我去照顾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没有我爸,哪来你爸!”

子彦年轻,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这么做绝不是出于孝顺。爷爷七十八,身体每况愈下,而他的那两套房子一直在三个子女心头挂念着。爸爸派自己去,无非是给不久后要到来的遗产争夺战增加筹码。

“那我也不能白白牺牲这个暑假。”他说。

爸爸说:“你不是一直想买块表吗?只要你爷爷把房子留给我,我给你买块瑞士的!”

“一万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这样,他提上行李,换了几趟车,才灰溜溜来到爷爷家。在子彦看来,爷爷租的小平房已经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爷爷看到他,点了下头,就转身去做别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破旧的房子,闻着周围阴沟臭水散发的味道,知道自己这个假期算泡汤了。

三个子女觊觎老人的财产,这种事儿,要发生在别人家里,子彦还觉得老人有点可怜。但看着爷爷冷漠偏执的表情,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爷爷是个怪人,越老越怪。三个孩子长大后,跟他都不怎么亲,要不是惦记着房子,恐怕过年都不会叫老爷子吃饭。

子彦在爷爷家住了几天,有饭就吃,到点睡觉,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饭,他想着老爸的任务,又看到爷爷手上那块表,圆形表盘,中间有一颗钻石的标记,便搭话说:“爷爷,你手上这块表戴了好多年吧?”

爷爷低头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阴影遮过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是啊。”

子彦一听爷爷愿意搭话,心道有戏,忙说:“但我好像没有看它走过针。坏了吗?”

爷爷却转过头,再没说话。

子彦讨了个没趣,回头用手机一查,查到这是上海秒表厂生产的钻石牌手表。他以为值钱,又在收藏网上一查,发现很多卖同款旧表的,价格都在几十到几百块之间。爷爷这块表还是坏的,恐怕十几块别人也不收吧。

接下来几天,爷爷照例种菜读书,再不就是长久地发呆。子彦闲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给老爸发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东西就要走。

出门时,爷爷站在门口发呆。子彦犹豫一下,想想还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别,也只会得到一声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转头要走时,盛夏的阳光照在爷爷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彦的眼睛。

“咦。”子彦视力好,看到表盘上的针动了下,“爷爷,你的表好了?”

“嗯?”爷爷心不在焉。

他凑过去,“你看,秒针动了。”

爷爷低头看着表盘,却像是见鬼一样,后退一步,跌坐在门槛上。他不顾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颤抖着。“终于……”他的声音也碎成一缕缕,一滴眼泪滴落在表盘上,啪地摔成几瓣。

“爷爷你怎么了?”子彦不解地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子彦不解——爷爷让他订机票。

“去哪里?”他问。

“冷湖市。”

子彦没听过,查了下,连忙摇头,“爷爷你记错了,这地儿早就不是市了,是个小镇。而且太远了,在青海,机场也没有。从德令哈机场过去,还得四百公里,又是高原。您去那儿干吗?”

爷爷不说,执意要去。

子彦连忙给老爸打电话。老爸却格外兴奋,说:“冷湖是你爷爷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游,正好是个机会,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报销!”说完就挂了。

于是,子彦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爷爷一起,先飞西宁,再转德令哈,气候一下子从平原到高海拔,阳光变得跟针扎似的。子彦不停地抹防晒油。出了德令哈机场,正好碰到一个旅游团,是去“冷湖火星小镇”参观的,他们连忙加钱添了俩座。子彦坐在一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旁边,跟她聊了几句,问:“为什么现在冷湖叫火星小镇啊?”

女孩摇摇头,“导游说参观结束的时候会告诉我们的。”

子彦只得看着窗外。一路上黄沙漫卷,荒莽千里。他初时还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来,靠着车窗睡觉。

等他醒来时,已是夜里八点,太阳却还垂在西边。他下了车,搀着爷爷走下去,一股风吹来,让他在盛夏里居然感到了一丝凉意。

冷湖镇不大,只有几条街道,依托着305省道,像钉子一样嵌在青海、甘肃和新疆三省交汇处,旁边就是柴达木盆地。它前后都没有城镇,建筑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车,能看到街道宽阔,却没什么人,两旁店铺也大都关门。

“这见鬼的地方……”他小声嘀咕。

“这神奇的土地……”爷爷喃喃道,舟车一整天的疲劳似乎在下车的一瞬间烟消云散,缓缓四顾,眼角再次湿润,“我终于回来了……”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吗?”

“是啊,”爷爷说,“多少次夜里魂牵梦绕。”

“但……”子彦想了想,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爷爷喘息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着,他呼吸平静了些,抬起头,眼神格外悠远,似乎看到时间之河彼端的隐约画面,“当年我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2

近半个世纪前,1972年。

来到冷湖的第一天,陈坚就动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刚到,连续四天的颠簸让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抹着嘴角,这时一股裹挟着黄沙的大风吹来,犹如迎面拍来一掌。他站立不稳,倒在刚吐出的秽物里。这倒并不羞耻,因为跟他一起来的大学生们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里只有悲愤——回家,北京没风沙!

第二次是午饭时,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没半点食欲。“唉,这里是戈壁,”跟他一起从北京来的同学小川儿说,“伙食运进来不容易。先吃着吧,过几天就好了。”陈坚正要道谢,转头却发现小川儿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拍着肚子嘀咕,正安慰他的胃呢。一个念头再次涌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是晚上洗衣服时。他领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军,男女老少都有。他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刚把外套丢进去,周围就响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一个长着乌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欢畅。他不明所以,继续洗着,洗完了外衣,盆里一片乌黑,他要去换水,却被告知洗衣服只能用一盆水。他看着其余人,都是先洗内衣,水尚清,再洗袜子,水已浑浊,然后才洗衬衫和外套,等洗完,盆里的水已经变得墨黑色。他站在浩浩荡荡的污水洪流中,咬紧牙齿,心想——回家,回家有妈妈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别人都在兴奋地聊天,他缩在床角,摸出了晓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晓佳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着这个西北荒漠里无处寻觅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调到这里,还没跟晓佳道别,自己这一走,北京那些小伙岂不是得天天对着晓佳吹口哨?他才刚追到晓佳,可没信心能让她等自己多久。他紧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妇儿!

他一下从床上跳起,闷头就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冷湖的夜跟昼是两个极端,肆虐的太阳龟缩于地底,冷风从四面八方掠来,尚是9月,他就感觉骨头都在颤抖。他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按照记忆里车队来时的路走。但路途漫长,他想了想,还得去买点食物和水。

他原以为会有民兵巡逻,拦着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人们早早地回宿舍休息,只有风在街上巡弋。这里此前没有人迹,十四年前喷出油,便陆续来了好几万人,住处也由帐篷改成窑洞房,但在黑夜里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

只有矿区贸易公司的灯还亮着。

说是贸易公司,其实相当于大型供销社,门面不大,里面却摆着一排排货架。屋里灯泡有些闪烁,撑开了一片昏暗的光晕。一个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前,低着头,正在看书。

“喂,有饼干和水壶吗?”他摸了摸外套,爸妈给的钱牢牢地缝在衣服夹层里,应该够买。

售货员翻一页书,头也不抬,“饼干在第三排,水壶在第五排。”

他走过去,拿了一堆饼干,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货架下,看着大大小小的水壶,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里,就选了最大的一个。

“这些都要。一共多少钱?”他抱着一堆商品,放上柜台。

售货员这才抬起头。她有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动,仿佛黑夜与白昼在她的眼眶里轮换了一周。陈坚觉得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时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货员显然也认出了他,皱了皱眉。“水壶两块,”她指着水壶,又从一堆食物里挑出两袋海阳牌甜酥饼干,“这两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给我两块一毛六分就行了。”

陈坚一愣,又指着她没算进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纪轻轻,耳朵不好啊——我是说全部。”

“反正你就给我两块一毛六吧,”售货员说,“水在屋里头,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钱,不过我建议你也不要装太多,到时候累。”

说完,她又低下头,借着灯光看那本纸页泛黄的书。

陈坚一头雾水,掏钱出来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在柜台上放了四块钱。售货员也没说什么,把钱收起来,继续看书。灯光落在她一头黑发上,像是锦缎,有着釉一样的质感。陈坚多看了几眼,又想起晓佳,便赶紧把食物包好,水壶装满水,走出贸易公司。

“哎……”

他回头,看向灯光下的女孩。

“别走西边,”售货员说,“其余哪个方向都行。”

说话莫名其妙的……陈坚加快步伐,走出四号基地,回望一阵,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团凑着一团,陷入沉睡。基地之外,一片风沙,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幽咽,听着便让人心里枯败萧条。

既然要走,何必流连!拜拜了您嘞……他坚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滩的可怕,没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来,东走西走,不知觉间,竟然来到一大片长条形的阴影下。

那些阴影横亘在视野里,像蜷缩的兽类。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上前抚摸。

触感冰凉、坚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几处,心里便明了了——这是运油的罐式车。彼时苏联已有大型输油管道系统,但冷湖地处偏远,铁路未修,只能靠油罐车一车车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经过了十年开采,已渐衰落,车辆隔几天才运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车便停靠在此。

司机们都去窑洞房休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

陈坚不会开车,便摸着车罐走。他记得车队的位置,顺着油罐车车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着摸着,他的手突然一缩——有一个油罐车的罐体里,传来了温润的感觉。

罐子里有原油?

但即使里面装满了原油,在这样冷的夜里,也早该凝固了,怎么会还温热着?他心里想着,东摸西摸,确实能感觉到大铁罐子里面的温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隐约能看到前方已经没有油罐车的阴影了。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离其他油罐车很远,且车型老旧,显然不是一个车队的。

为什么运输车里没油,一个快废弃的铁罐子却装满了温热的原油呢?

陈坚正疑惑着,突然听到罐子里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敲着罐壁——从里面敲。他一愣,随即摇头,心想是自己听错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开。

他拍罐子的动作很轻,但顿了两秒,油罐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他吓得后退一步。随后,罐子里传来沉闷但雄浑的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醒来,吼声带着痛楚与愤怒。陈坚吓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摇晃的巨大罐体。里面的吼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咚咚咚的敲击声。

一道光束破开夜色,照在他头上。

“你是谁?”有人喝道,“半夜过来干吗,偷油?”随之响起的,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陈坚吓得血液凝固,连忙举起手说:“我只是过来……过来撒尿的!”他被手电筒的光柱照着,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后的人影。但他能看见手电旁边黑洞洞的枪口,连忙补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证!”

“你别动!”那人灭了手电,掏出一根棍状物,贴近油罐车。“滋滋”,电流声响起,窜动的电光在整个车罐上游走。罐子里的敲击和嘶吼立刻消失。

电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脸,脸型消瘦,头发蓬乱,眼睛微微突出,脸颊为数不多的肌肉正在抽动着。

这副模样比油罐车里的动静更可怕,陈坚不敢乱动。

手电的光再次笼罩陈坚。

“我没见过你。”那人说。

“我新来的!向毛主席保证,今天刚来!”

那人“哦”一声,反倒放心些了。“第一天来,那晚上不可能来这里撒尿。”那人灭了手电,在黑暗中挥了挥,“要走就快点走,哪儿都成,别来这里。”

“那我走哪边?”陈坚小心翼翼地问。但过了一会儿,对面也没回应,他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温热依旧,只是罐子里一片平静,仿佛刚才的动静只在梦魇里。

他突然想起售货员对自己说的话——此处正是西边,是她让自己不要来的地方,没想到偏偏不凑巧来了这里。他连忙迈步走开。

这一夜,陈坚在戈壁滩上跋涉,风沙割面,寒冷入骨。他走了许久,四野依然一片茫茫黑暗,只有身后的四号基地门口还燃着火柱——采油时,工人会把可燃气体引到地面,出于安全和避免污染的考虑,以燃烧来处理。现在,它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热,而陈坚正在远离它。

走到半夜,他已经冷得打战,前方依旧一片黑暗。黑暗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他缩着肩膀,伫立原地,向后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骂了一声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时,天还没亮。他又饿又累,吃了两袋饼干,回宿舍闷头大睡。

但他没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门干活。他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电焊工,带他的师傅姓曹,一见到他就咧出满口黄牙,笑道:“又给我们送肉来啦!”陈坚跟着曹师傅学焊接,但曹师傅只让他看了两遍,就把焊具交给他,自个儿到一边跟别的工人打闹嬉笑。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枪就焊,一天下来焊断了三块钢板、七根钢管,报废焊条无数。最后他头昏眼花地要拿焊枪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钢架,才被大惊失色的曹师傅给拦住,“你要烧了我们吗?”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里还有一大堆零食没吃,一阵肉疼,连忙提着包跑到贸易公司。

时候尚早,售货员还在。几个工人买了些牙膏、蜜饯,结了账却不肯走,对售货员调笑道:“阿依啊,你说我们天天来买东西,你是不是该打点儿折啊?”

阿依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只是收银的,打折做不了主。”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给我啊……”一个工人嬉笑道,看着阿依,似乎在等她发问。

但阿依却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伙伴们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头,继续翻书。

“呃……”陈坚见识过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这个,昨儿买的,能不能退货啊……”

阿依却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说:“自己把东西摆回去吧。”又从柜里摸出一小沓零钱,递给他,“你数数。”

陈坚一数,一块八毛四分钱。他心头一跳——水壶自己喝过,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两袋饼干,剩下的恰好值一块八毛四。而她昨晚本来只收两块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给四块,才有了这个找头。

“你怎么知道……”他捏着钱,问道。

阿依语气淡淡的,“像你一样想跑的人,尤其从北京来的,我见得太多了。”

“啊?那他们跑成了吗?”

“如果跑成我还会给你准备零钱吗?”阿依想了想,又补充道,“噢,有两个人没有回来,听说是冻死了。”

陈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把饼干吃食摆好,临走前想起那个神秘的油罐车,“对了,你让我不去西边……那里有什么啊?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拿着手电,跟鬼魂一样。”

阿依脸上表情变了变,“他……他叫罗庆,四基地第一次喷油时,他就在现场,是老工人了。但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

“你来多久了?”

“很多年了。”

“那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呢?”

阿依笑了,笑容绽开在这片黄土上,绽开在昏黄的灯光下,让陈坚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因为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接着说,“希望你也会喜欢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

3

“什么?”子彦有些不信,“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不就是挖油吗?又不打仗,怎么还会死人呢?”

爷爷的白发抖了抖,像是被风扰乱,又像是回忆到了久远的岁月。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爷爷说的,是位于东南角的公墓。进去前,老人停在门口,仰头看着公墓大门内巨大的纪念碑。烈日炎炎,碑体像巨剑一样融化在阳光里。

子彦以手搭眼,逐字念道:“为发现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进去吧,爷爷。”

“等等,你去买瓶酒。”爷爷说,“好久没来看他们了,不能空着手。”

“买哪种酒?”

爷爷陷入了沉思,“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样。磊子爱喝汾酒;小俊个头大,最爱二锅头;还有汪二哥,没事就整点黄酒,呀呀唱戏,戏词谁也听不懂……”

最后,子彦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青稞酒。爷爷点点头,“也好,这里都喝青稞酒,不管来自哪里,都入乡随俗吧。”

墓园大门气派,里面却甚是荒凉,连围墙也没有。大片暗哑的墓碑错落地立在黄沙上,碑后是低矮的坟包,没有修缮,像是一个个随意堆起来的小土堆。再往后,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遥遥在望。

黄沙在墓碑间掠过,发出轻响。

“这里的墓碑怎么都朝向东面?”子彦看了一会儿,问。

爷爷说:“青海属西地,大多数人都来自东边。他们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这时,身后走来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游团。导游边走边大声讲解:“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镇著名的历史遗迹——四号墓园!这里墓碑有四百多块,埋葬着曾经在这里奋斗的石油工人和家属,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领导陈自维夫妇——他们50年代就来了这里,后来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内地生活,但临终之际,还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来,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里……现在大家自由参观,多拍照,可以多发发朋友圈……”

人群散开,各自咔咔拍照,只有那个眼睛很水灵的女孩慢慢踱着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彦,笑了笑,“你也来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爷爷来的。这里面有很多他认识的人。”

爷爷在墓碑间寻觅,有些碑文已经被久远的时光磨得依稀难辨,有些则干脆是无字碑。他看得仔细,边辨认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

子彦和女孩跟在后面。女孩环顾四周黄沙荒墓,叹息道:“当年他们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背井离乡聚集到这里,硬是在一片茫茫黄沙中建起了居住地。现在石油枯竭,这里又被遗弃,只有他们的尸骨留了下来。虽然现在提到集体奉献精神会被人说很傻,但……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吧。”

子彦连忙附和,“是啊,时代精神嘛……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墓碑都是朝东面吗?因为青海在西边,大多数石油工人打东边来。他们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女孩看着他讲解,眼睛闪光。从她瞳孔里散出的细碎的光,照得子彦心醉神迷。

这时候,爷爷招了招手,子彦和女孩连忙过去。爷爷把酒接过来,在墓碑前倒了一点,轻轻说:“磊子,我来看你了。”

子彦凑女孩耳边,小声说:“这是我磊子爷爷,喜欢喝汾酒,酒量可好呢。”

爷爷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坟墓,颤抖着弯下腰,把酒洒下。子彦也没闲着,跟女孩悄声道:“这我小俊爷爷,个头可壮呢,一个人打好几个,常喝二锅头……你看,这是汪爷爷的墓碑,他特爱唱戏,喝了黄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经常抱着我唱黄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时候也在冷湖待过?”

“这个这个……”子彦挠挠头,正好爷爷又到了一块墓碑前,久久地凝视着,忙跑过去问,“爷爷,这个罗——”墓碑上碑文很淡,几乎被风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下面的字,“这个罗庆是谁啊?”

爷爷俯视着墓碑,微微喘气,过了好久才摇头,看样子并不打算回答。

子彦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爷爷累了吗?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爷爷提着半瓶酒,表情怪异,说:“不给这个人敬。”说着就走到墓园最东的角落,站在一块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洒在黄沙上。

两个年轻人跟过去,发现这最后的一块墓碑,没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当初立的时候就没刻字。爷爷看着空白的墓碑,伫立良久。黄沙贪婪地吸收着酒液,酒痕都干了,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

“爷爷,这是谁?”子彦问道。

爷爷却似乎累了,摆摆手,说:“见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

正好旅游团也开始集合,子彦扶着爷爷,跟他们一起往回走。旅游团的下一个项目是参观废弃炼煤车间,车间后有一块空地,堆满废弃物。爷孙俩本来不打算参观,但子彦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爷爷扭头盯着空地,视线落在废弃物角落里。

一堆锈蚀斑斑的杂物中,有一个大铁罐,横躺着都有一人高,长则有三四米。铁罐不知放了多久,整个都锈穿了,似乎一碰就会散成锈粉,恐怕拿去卖废铁都没人要。子彦看了看,觉得它跟运油车的罐体很像,只是不知为什么落在这里。

爷爷上前摸着罐子外侧的锈迹,嘴唇发抖。

子彦走过去,刚想问,却愣住了——这个大铁罐并不完整,上方有一个大洞,里面黑黝黝的,洞边缘的铁片微微外翻。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挣破铁罐,像撕纸一样把坚硬的罐壁撕开,咆哮着跑了出来。

4

陈坚换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争取能调走。干得好能评上先进石油工人,干得不好会被批评,两者都有被调走的机会——但显然后者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里,有什么活儿就干,做出一副任劳任怨、挥洒青春和热血的样子。但交给他的活儿,无一不办砸。工人师傅们却也不恼,乐呵呵地看着他把螺丝拧歪,把钢板量错,然后不厌其烦地指正。

看着他们朴实憨厚的笑容以及弯下来的脊背,陈坚满心惭愧。但想到北京优渥的环境和晓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继续捣乱。

直到半个月后,8号钻机出了故障,机修班拼命抢修,所有人都奔过去接漏喷出来的原油。

油喷如雨,人们的军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没有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还有路过拿着饭盒的,把油接住,往储油箱里倒。他这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震慑住了,呆立在奔涌的人潮中。

“愣着干吗!”曹师傅路过他身边,大吼道,“帮忙啊!”

他连忙转身去拿铁桶,跑向喷井。油雨落上他脸颊,温热流淌,他把铁桶顶在脑袋上,桶越来越重,便扛着往回跑。快跑近储油箱时,他闭眼一咬牙,脚下一绊,整个身子扑倒,一桶原油倾泻在沙地里。

“他妈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虚地大喊。

旁人没有理会他,继续接油。他也爬起来,不敢乱来了,老老实实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头渐晚。太阳挂在沙漠尽头,垂垂无力的模样。

机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喷涌,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陈坚也累得够呛,正要坐下来,一扭头,看到曹师傅狰狞的脸。

“你他妈的!”曹师傅揪住他的衣领,“平时你怎么玩我无所谓,接油时你还敢乱来!”

陈坚从没见过一贯和善的曹师傅露出这种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师傅的血。陈坚倔性也上来了,掰住曹师傅的手臂,叫道:“你别来劲啊!就算我不小心弄洒了,我赔钱!这桶油的钱我他妈赔还不行?”

“这是你赔的事儿吗?你赔得了钱,赔得出命吗?”曹师傅两眼血红,粗壮的手臂一扭,就将陈坚摔在地上。陈坚脑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里搏命的劲来,翻身爬起,挥拳啊呀呀厮打。

他们在泥地里翻滚互殴的时候,其余人都冷冷地看着,喘着气,但没有人上前劝架。连小川儿都袖手旁观。

斗殴过后,书记把他们叫过去一通批评,便各自放了。

但陈坚打架输了,满心懊丧,加上曹师傅又管着自己的岗位,去了也尴尬,索性耗在宿舍里。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干脆去贸易公司买饼干。

“别太犟了,”结账的时候,阿依说,“跟曹师傅道个歉,他好说话的。”

“我才不!倒了一桶油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不惯他这臭毛病。”

阿依叹了口气,“油没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儿子的命。”

“啊?”

“曹师傅的儿子小曹是跟他一起来冷湖的,小曹进了机修班,负责油井维修。1964年的时候,一口井油压太高,气流从旁通管线冲出来,带着管线到处扫,小曹着急抢修,没来得及逃走,被管线扫到了。”阿依说完,低下头,翻开书的另一页。

陈坚愣愣地听完,感觉身上有些无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伤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国家需要油,他们就来了,曹师傅把儿子埋在沙子里,转头又回来继续干活。”阿依补充说。

“嗯。”

当晚,陈坚彻夜未眠,次日醒来后,早早去食堂打好饭,敲开了曹师傅的宿舍门。曹师傅正洗漱完,看到陈坚递过来的馒头和粥,愣了愣,接过就吃。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说一句话。早晨的风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响。

吃完后,曹师傅把碗递还给陈坚,才说:“早点去焊房。”

陈坚却拉住了曹师傅,“我想换个岗位,您帮帮我。”

曹师傅的眼睛眯住,似乎被他搞糊涂了,“我还以为……”

“我不捣乱了,向毛主席保证!”陈坚说,“但我想去机修班。”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曹师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随即说:“你知道整个井上,机修班是责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岗位吗?”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北京,但捣乱这个法子我不能用了,还是好好干活吧。机修班最有可能评上先进,有调走的机会。”

“但你……能行吗?”

陈坚说:“我是首都医科大毕业,专业就是把坏了人体修理好,本质上,跟把坏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别不大。有不会的,我可以学。我问过了,现在很多机修班的工人都是进去之后才培训学习的。”

曹师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跟书记说说,但不保证能成。”

“没事儿,不成我还当您徒弟。”

结果还是成了。不久之后,陈坚调到了机修班,先是学了两个星期的原理,再背着维修包,跟小川儿一起搭档,到处抢修油井故障。

陈坚虽然油嘴滑舌,但学习起来就换了个人。

彼时全球石油开采尚处早期,西方笃定认为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论[1]”,并以此为依据,指出“中国没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积,古生代沉积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国决不会生产大量石油”[2]。但进入20世纪40年代后,随着潘钟祥、黄汲清、翁文波等人的不懈研究和实地探访,提出了的“陆相生油理论”,并据此进行找油战略东移,相继找到了大庆油田、渤海湾、江汉等油气盆地和地区,摘掉了贫油国的帽子。

这段历史惊心动魄,陈坚看着那寥寥数语,仿佛从笔画看到了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驼队,看到了黄沙中滴落的汗水和鲜血,看到了石油先辈们磨砺得沧桑粗糙的脸庞。他掩卷叹息,终于明白了石油对这里的工人、对刚刚站起来的祖国意味着什么。

但长叹之余,一个疑团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5

子彦一愣,说:“这个我都知道,教科书上写了——石油像煤一样,是古代有机物经过漫长岁月变来的。”

爷爷点头,“主流观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观点就是来自有机物生成原理,因为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这是无氧环境,再与底泥混合,被岩层包裹,经过一系列高温高压的反应,最终生成以烃类混合物为主的液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变得神采奕奕,“但陆地的植物经过同样的演变,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随着陆相生油理论被证实,就有人开始怀疑有机物演变这个传统观点了。”

子彦听得头大,挠挠脑袋,小声抗议道:“爷爷,我是个文科生……”

爷爷却不理会,继续说:“后来,证据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三万多个油田,但其中八个特大油田就占了总储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机物演变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分布绝不会这么不均。”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子彦好容易逮着一个自己懂的话题,举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样,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会只集中在八个城市吗?”

子彦说:“呃,教科书不会教我们错的吧……”

“当然,有机物生油的意义很大,绝大部分油田都符合这个理论。只是……”爷爷斟酌了一下措辞,“只是石油的来源,或许并不唯一。有些油田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处成油条件越好,说明在地底深处,还有源源不断的油气供给。”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无机成油说,说是地底的碳演变的。”爷爷的目光变得深邃,寒冷的夜风吹过来,他的白发向后飘动,“反正现在两派观点争议很大,至今没有定论。但我有一次看新闻,说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发现了红色液体,很像石油。如果这个新闻被证实,那石油成因就会有第三种理论了。”

子彦听得一头雾水,问:“哪个地方?”

爷爷抬起头,冷湖的夜幕立刻映进他的眸中。岁月本已经将他的眼睛搅拌得浑浊,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着万千星辰。

子彦也仰着头。星光穿越千百万光年,将他笼罩。这是北京绝对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气中,触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场凝固的雨,而每颗雨滴都曾是庞然浩大的天体。子彦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冷风掠过,他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远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类诞生前就已经从星体射出,跋涉而来,仿佛它们的终点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头的这一瞬,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爷爷轻声说了两个字。

子彦沉醉在奇景里,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火星,”漫天星雨中,爷爷口唇翕动,“他们在火星地貌图上,也发现了疑似石油的液体。”

6

陈坚发现,这块土地有一种魔力,没待到一个月,生活就被黄沙和烈风充斥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几年的生活,竟觉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记忆里的街道、乡音、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风沙吹得缥缈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时候,他想起这事儿,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被这个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啊?”

“北京?”小川儿一脸迷糊,“那是哪儿?”

“……”

“噢噢,你说老家啊。”小川儿说,“我跟你不同,我爹妈不是什么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计得待在这里,嘿嘿,要当青海女婿啦。”

“什么,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儿面露鄙夷,“别把你们北京人的流氓话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拍婆子,我这是自由恋爱,响应毛主席号召,共同追寻伟大理想。”

陈坚来了兴致,“谁啊谁啊?”

原来是食堂的一个年轻女工,每次小川儿去打菜,女工都会朝他笑一笑,勺子里都盛得满满的,倒在他碗里。

“出息!给你几块肉就把你收买了?”

“胡说,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汤上,看着很有安全感。”小川儿眼神透着神往,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这年头,有肉吃也不容易。”

陈坚又多挖苦了几句,小川儿不经逗,骂咧几句又转身干活去了。看着小川儿的背影,一股惆怅蒙上心头,他又难免想到了远在北京的晓佳。

“唉,晓佳啊晓佳,”他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啊?”

仿佛听到了他了心声,几天后,晓佳的信就穿过漫漫千里,到了他手中。“看,我也有爱情的滋润!”他捏着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儿面前,“而且你看邮戳,我离开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寄了这封信!怎么样,不只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样的热情吧?”

“看看,看看。”小川儿也很兴奋的样子。

但陈坚看完信后,脸上的喜悦就冰消雪释,换成了茫然神色。他把小川儿脑袋推开,歪着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这才看清信上所写的字,愣了愣,连忙把信塞进怀里。

小川儿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么内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难过了,女人嘛,唉——不过我女人可不一样啊。”

“你要是不加最后一句,还有点安慰效果。”陈坚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难过。”

这话倒不是逞强,陈坚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居然真不难过。而这个发现更让他困惑。难道真的被这块土地同化了吗,连为爱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干脆爬起来,走到瓦窑房外,边走边思忖——爱情就这么离我而去了,而且晓佳是多么美。咦,等等,晓佳长什么模样来着?

这个夜晚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确认晓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终于觉得悲哀起来,不知觉间,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车的停放处。他赫然一惊,想起之前在这里听到了可怕喊声,便打算往回走。

这时,隐约的说话声传来,来自油罐车后面。

“这次组织来检查,又要麻烦你一次。”声音非常耳熟,正是不久前批评了陈坚的书记。

另一个声音有些迟疑,“但它最近状态很差,像死了一样,万一……”

这是指导员说的。

陈坚一愣——书记和指导员,这两个实权人物,深夜来这里干吗?

还未细想,油罐车的背后就响起了第三个声音。

“没关系的,它的生命力很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别看它现在要死不活的,一旦通上电,就能立刻跳起来。”

陈坚脑中浮现出那个在黑暗中打着手电喝问自己的人。阿依说过,他叫罗庆。原来书记和指导员半夜来这里,是来找这个怪人。

书记说:“那就辛苦了。”

指导员还有些迟疑,“老这么用它也不是办法。要不,把它报告上去?”

这次回答他的,依旧是罗庆,“不行!它是石油的源头,有它在,冷湖就在!我听说组织想调一批人去参加辽松石油会战,如果出油量还是太差,整个冷湖都要降级,不少人会被调走吧?”

书记和指导员都沉默了。

“不能这样!”罗庆有些急了,“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陈坚害怕被发现,赶紧悄悄回宿舍。这一夜,他都没有失恋的悲伤了,梦境里只有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尤其是话里的“它”,在梦里化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伤,一边流血一边蹲在角落里呜咽。

醒来的时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丝湿痕。

很快,他就知道书记说的“检查”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几年正是石油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整个青海原油年逐渐减少,国家石油发展战略性东移,要抽调石油工人去往辽松、华北、华东等地区。而油量减少的冷湖尤其明显,在1959年时还是冷湖市,商店、学校、电视台等设施无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经被降格为镇,每年都有人离开。这次组织来检查,也是为了再一次确定原油产量,决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参与东进。

趁检查组来之前,陈坚他们被分配一个奇怪的任务——往油井里倒一种黑灰色的液体。

液体装在大水池里,用管子牵着,插进油井。高压泵一刻不停地将液体压进去。陈坚好奇地往水池里抓了一把,发现里面全是草渣、碎木,烂布料之类的废弃物,被捣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液体。

“灌这么多废渣废液进去干吗?”陈坚边装管道边问。

小川儿也是一脸迷惑,想了想说:“可能是油压不够,用水来增大压强吧。”

“可是水压法不是用湖那边的水吗?这种液体浪费不说,很危险啊,万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书记的意思,干就是了。”

检查组下午到达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产报告,领头戴白眼镜的越看眉头越皱。书记察言观色,连忙解释说:“这个,冷湖的地貌比较特殊,储油量丰富,但地下空隙复杂,产油量时多时少……”

白眼镜拍了拍厚厚的资料,哼一声说:“这些数据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的低产量已经持续了五个月,说明地下储油空竭,人手应该调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来到地中4井,几排磕头机正在上下起伏。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被云层遮住,露出了疲态。白眼镜在几台油井处转了转,脸色并未好转,“这个实际生产情况跟资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书记看了看手表,脸上有些焦急,“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确实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地下一声轰隆声响,仿佛有某个巨大的怪物正在苏醒。随着怪响,油井开始颤抖,管道被冲开,一股黑色原油冲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后,力竭散开,洒了白眼镜一脸。

“喷油了喷油了!”书记大喜。

白眼镜连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把手凑到鼻子前。他的表情虽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脸难以置信,喃喃道:“这鬼地方,开采了十年,还能喷油?”

“我就说嘛,冷湖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检查组的人连夜离开后,冷湖又恢复了往日宁静。陈坚被这一天的事情弄得满是疑惑,他检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矿确实在逐渐枯竭,但今天喷出来的又是实打实的原油。他想起了之前他们灌进去的奇怪液体,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些混杂着废料的水灌进去,被什么东西变成了石油?

他脑袋里浮现了一个字。

那夜,书记、指导员和罗庆提到的——它。

宿舍里鼾声一片,陈坚辗转思考,但没个结果。只是半夜做梦,梦里哀戚不已,睡眠也浅,很快就被宿舍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头,发现街上正有几个人在走动,手里拿着手电,似在寻找什么。

一个人影走近,陈坚好心问道:“丢了啥?要帮忙吗?”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电光晃动,一张干瘦焦急的脸一闪而过。

这人正是基地西边的怪人罗庆。罗庆没理他,手电往四下一扫,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陈坚嘀咕,这时一阵尿意传来,他摸摸肚子,走向不远处的厕所。走了几步,他又看见两个人影在地上找着什么,这次不用手电,他就认出了这俩人——书记和指导员。其余人影,也无不是各个工班的负责人。

这阵势,恐怕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他想着,提裤走进厕所,一通畅快淋漓的放水,又系好裤子。

刚要转身,他就顿住了。

厕所里除了他,还有一阵喘息。

刚刚他哗啦啦放水,喘息声被遮住,此时,黑暗里气息沉浮,像是有一个破旧的风箱在急促拉动。

“谁在这里?”陈坚颤声道,“偷……偷窥吗……”

对方没有回应,喘息声更浓重。

陈坚慢慢伸手,摸到了门旁的拉线开关,猛地拉下。灯光立刻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黑影蹲在角落里。这是个真正的“黑影”——它半人来高,通体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诡异的,是它周身缭绕的黑色烟雾,游移又凝聚。

“你谁呀?”陈坚骇然道。

黑影“嗖”一声窜出厕所,陈坚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拦着!”

……

陈坚听着这些大呼小叫,也连忙跑了出去,只见人影纷乱,电光晃动,热闹极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个窜出的黑影,正贴地而行,奔向远处的油井。

人群里罗庆跑得最快,眼看黑影快消失了,一咬牙,跳到路边一辆拖拉机上,轰隆隆驾驶着,追上了沙地上的黑影。他连车都不顾了,手里抓着一张铁丝网,跳车扑下,兜住了黑影。黑影挣扎,几乎要把它顶翻,但罗庆从兜里摸出电棍,滋滋两声,电光窜过,黑影就老实下来了。他自己也被电得手直发颤。

“它……”书记跑过来,气喘吁吁,“它好像变小了?”

罗庆又电了几下,网中的黑影彻底老实下来,才爬起来,说:“嗯,它把罐车顶开后,又蜕皮了一次,不然我也抓不住它……”

书记犹豫一下,“它会不会是生病了?”

罗庆脸色忧虑,却没再说什么。

当陈坚跑到这里时,众人已经把黑影抬上了拖拉机,用油布盖住。陈坚想揭开看一眼,却被罗庆恶狠狠打开手。

“今晚的事,”罗庆紧盯着他,“不准往外说一个字!”

第二天,陈坚还没睡醒,就又被叫醒了。他一睁眼,看到的还是罗庆那张消瘦得吓人的脸,不禁吓得哆嗦,“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学医的?”罗庆的声音有些急。

“是啊,我是首都医科——”

“那你跟我走!”

陈坚披衣起床,临出门前,又说:“跟我一起来的小川儿也是我同学。”于是,小川儿的被子也被掀开,揉着眼睛,跟他们一起出了宿舍。

陈坚和小川儿跟在罗庆身后,彼此眼里都有疑惑,待到了西边,又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油罐车。只是罐顶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铁皮外翻,如同薄纸一般。

“这是……”陈坚问道。

罗庆不回答,带他们绕过罐车,拐进一间孤零零立在荒漠上的房子。推门进入,里面摆设简单,一床一桌,仿佛清修。唯一占据房子空间的,是一个水箱,盛满了水,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动物在飘荡。

它不是鱼,身下的七根足肢也没有摆动,却能安静地悬浮在水里,仿佛身体密度与水相同。陈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生物,凑近了看,发现即使在水中,它的周围也环绕着淡淡的黑雾。

小川儿也满是惊奇,兴奋问:“这是冷湖里的鱼吗?”

陈坚好奇地将手伸进水里,摸到了这个怪异生物。触碰到冰凉感的一瞬间,他突然浑身一颤,周围景象分崩离析,光影怪异,一下子置身于黄沙漫卷之中。他转身四顾,以为是到了冷湖外的戈壁,但仰头又发现天空略带血红,不似人间,不似地球。还没等他回过神,视野变化,黄沙转为地层,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浩瀚黑海,周围也变得灼热难当,他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阿坚,你怎么了?”小川儿摇晃着他,声音焦急。

倒是罗庆站在对面,表情怪异,等他眼神恢复清明后,问:“你是不是也看到了火星的景象?”

“火星?”陈坚喘着粗气。

“我刚开始也以为是冷湖外的戈壁滩,实在太像了,但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火星的地貌——这可能是巧合,但更可能的是,黑仔改造了这里,将这里变成了火星。”

陈坚想起刚刚的情形,点点头,“它可能来这里比我们都早,比整个人类都——咦,你也看到过这种幻象吗?”

罗庆垂下眼睑,“刚找到它时,经常能看到,但后来我用电棍打过它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小川儿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啊?”

罗庆说:“我怀疑是它出了什么错,来地球就回不去了,只能藏在地底,一点点改造这里。这里的石油也是它催生出来的。”

陈坚看着他,“所以你用它来把废渣转化为石油?”

“是啊,成分是一样的,都含有大量的碳。我想研究出这里面的原理,但十多年了,都没有进展。”

“你们!”小川儿有点抓狂,“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陈坚不理他,转头看了一眼在水中安静悬浮的奇怪生物——罗庆管它叫黑仔,又问:“它怎么变小了?”

罗庆脸色一黯,“这是我唯一弄清楚的——它有一种退变机制,每次受伤,身体都会脱茧缩小,造油能力和记忆也减弱了。昨天我用它来造油,它又用最后的力气撕开了铁罐车,被抓住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从没有见过它这么虚弱过。”

“嗯,所以你让我们来救它——但我们学的是临床医学,不是兽医——”陈坚正要拒绝,脑中又突然记起刚才看到的景象,一句话脱口而出,“用加热的水浸泡它试试。”

他们把水加热后,黑仔果然有力气了些,足肢摆动,眼睛微微睁开,随即又闭上。

“还是大学生有办法!”罗庆盯着黑仔,振奋起来。

“听说你最近在帮罗庆做事?”阿依问。

陈坚正货架之间游弋,闻言一愣。这些天他总是这样,傍晚时来到贸易公司,在货架间来回巡视,一副认真挑货的样子。刚开始买东西的人多,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但他这样徘徊着、游走着,慢慢天色变黑,人都走光了,他才只拿一小袋饼干,在阿依那里结账离开。

阿依永远是那副模样,人多时手脚利落地结账找零,人少了之后,就拿出一本书,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

她很少跟陈坚说话,所以听到她的声音,陈坚犹豫地走出货架,来到柜台前。

此时已经很晚了,外面的瓦窑房开始关灯,但夜色像被稀释,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听人说的,你跟……罗庆,”阿依合上书,抬眼看他,“怎么会一起呢?他不是脾气很怪吗?”

陈坚留意到,每次阿依提到罗庆时,语气都有些迟疑。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说:“我跟你说,罗庆可不简单呢……”

在阿依的目光下,他不禁忘了罗庆反复告诫的保密,将黑仔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还包括罗庆十多年来守着它、用它“变油”的秘闻。这件事太过离奇,但阿依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睛里像是沉进了整个灯泡,边听边淡淡地闪烁着。外面的夜色渐晚渐浓,灯火次第熄灭。

“所以这些年,”听完后,阿依低下头,脸上的表情藏在灯影里,“他从未回家,就是为了一直守着那个怪物?”

陈坚叹口气,“这里的石油越来越少了,他想把黑仔研究透,让这里再次充满石油,让人都不走。”

“他想让别人在这里安家,可他自己的家呢,离这里只有几十公里,却从来不回去……”

陈坚一愣,“你怎么……”

阿依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当陈坚再次在货架间徘徊到深夜,拿着饼干要结账的时候,阿依说:“你天天来这里,就为了买饼干吗?”

“我……”陈坚有些支吾。

“你们北京人不是很会说话吗?”阿依看着他,灯光扑下来,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立体感,“怎么不说话了?”

就是这张带着异域风情的脸让陈坚说不出话来的,他在北京拍婆子时擅长的臭贫瞎侃全堵在了嗓子眼。他原本并不觉得阿依多好看,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亮,特立独行,但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经常来贸易公司,看到阿依在灯下看书的样子,看得多了,那模样就印在了心里。有时候他分不清楚,是阿依好看,还是灯和书的组合迷惑了他。他在夜里辗转反侧,但只要在梦里看到阿依,梦中场景不管怎么变化,阿依的头顶始终有灯,她手上总是拿着泛黄的书。

见陈坚不说话,阿依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能带我去看看那个……黑仔吗?”

陈坚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趁着夜色,他们悄悄走到罗庆的房子前,陈坚先去开门,确认罗庆不在家后,招手让阿依进来。

阿依走到水箱前,看着在水中缓缓游动的奇异生物,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黑仔抓了出来。

黑仔接触到空气时,周身烟雾弥漫,但很淡,七根足肢也软绵绵地垂着。

“哎,不行,”陈坚连忙上前,“它有点不——”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他看到阿依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只匕首。

刀刃上寒光流转,对准了黑仔的咽喉。

陈坚一下子懵了,走前一步,急道:“别!——你怎么了?”

阿依低头看着黑仔,表情复杂,眼角闪烁着细碎的光。刀尖微微颤抖。

黑仔的足肢动了一下,慢慢扬起,搭上了阿依的手背。一丝冰凉的感觉传出来。过了许久,阿依突然幽然一叹,松开了手中的匕首,将黑仔放回水箱。

她的表情轻松了许多,转头冲陈坚一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陈坚也松了口气,刚要说话,身后屋门一声吱呀,罗庆走了进来。

陈坚顿时鲜血凝固——以罗庆的脾气,要是看到有外人进了他的屋子,还站在黑仔面前,不知道得多生气。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想着什么解释,却发现罗庆脸上并无怒色。

倒是带着诧异和……惭愧?

“你……”罗庆的目光掠过陈坚,落在他身后的阿依身上,“你怎么来了?”

“我在贸易公司,你在这边,你不去看我,我总可以来看看你吧?”阿依说。

“对不起……”

阿依摇头,向屋外走。路过陈坚时,拉了一下他,陈坚连忙跟着她一起出门。他们走得很远,风沙猎猎,才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屋子依然亮着灯。灯光里,罗庆的影子有些孤单。

“什么!”陈坚从床上跳起来,凑到小川儿床前,“阿依是罗庆的女儿?”

小川儿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陈坚同志啊,你连敌人的底细都没刺探听清楚,就贸然过去攻城拔寨,结果只能损兵折将,组织对你很是失望啊!”

“别贫!”陈坚问,“那怎么不见他们平常有来往走动啊?”

“罗庆那个怪脾气你没见过?听说啊,他是本地人,以前这里特别荒凉,开油田之后,他就跟基地里干活儿,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家都不回。他老婆病死时,正好基地在抢油,他忙得都没时间回去。”说到这里,小川儿的声音压低了,“不过我猜,他真正的工作,应该是搞清黑仔的秘密……总之这以后阿依就恨上了他,哪怕在贸易公司上班,也很少见他。”

陈坚听得怅然,躺回床,手枕着后脑勺,半宿睡不着。他突然明白阿依在罗庆屋里的举动了,心里没有半分生气,反而有些怜惜。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阿依。在梦里,阿依一手拿书,一手持刀,头上有灯,灯光在黑黑的头发上流淌,还是那么好看。

7

到了晚上,老爸打来电话,问:“你爷爷现在怎么样?”

子彦看了眼早早上床休息的爷爷,捂着电话出了房间,才说:“还好啊,这几天都在镇上转,兴致不错。”

“哦……那你陪好老爷子。”说完,爸爸就想挂断。

子彦心里一动,忙道:“等等!”

“我很忙,有什么事你快说!”

“我奶奶,”子彦犹豫地说出这个陌生的称呼,“叫什么名字来着?”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问一下。”子彦出生前,奶奶就去世了,家里规矩又严,所以他还从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

爸爸显然也回忆了好一阵子,才说:“罗……罗佩玉,嗯嗯,就是这个名字。”

“哦……”

挂了电话,子彦又往房间里瞧了瞧,爷爷已经睡着,安静地躺着。

他默默叹息一声。当初听到爷爷提起阿依这个名字时,他就听出了声音里的惋惜,现在确定了奶奶的姓名之后,这种猜想就被证实了——爷爷最后没有跟阿依在一起。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爱情能遍地开花,但相爱的人能真正在一起的,只是少数吧?但子彦这个年纪,总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无精打采的,便走出宾馆,想去小卖部买瓶啤酒。

在路上,他又碰到了那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他心里有事,女孩也不多话,两人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缩短又拉长。

回房间后,看着熟睡的爷爷,子彦心里升起一个疑惑——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呢?

8

阿依是在第二年冬天离开的。

早在陈坚来冷湖前,石油工业部就确定了柴达木盆地重点勘探开发位于青海省西边的花土沟油田,靠近了新疆;到了1969年,更是召开“战戈壁,睡沙滩,重返西部建家园”誓师动员大会。陈坚来之后,又恰逢冷湖产油量逐年减少,白眼镜后来又来了一趟,这次黑仔始终无法苏醒,罗庆拿电棍电了十几分钟都不管用。白眼镜冷冷一笑,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写字的时候,书记和指导员脸色都有些发白。于是,1973年以后,陆续有石油工人被调走,冬天走的那一批人里,就有阿依。

而陈坚,来冷湖已经快两年了,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他每天往返于老基地、四号基地和五号基地之间,许多面孔都很熟悉,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尽管那些人都面容粗粝,被黄沙长年累月地摩挲,但他们的热情和纯朴,以及对石油事业的忠诚,都一点点融进了陈坚的血液。

其间,陈坚有一个月的假,长途奔波回了北京。但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了——白天,街上到处是狂热的人群,口号震天,而人群前面,往往被押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人;夜里,家家户户熄灯安静,人影罕见。当他回到家里,发现父母已经不在,屋子里一片狼藉,空空荡荡。他去问隔壁,隔壁看着他长大的大爷摸着他的头,叹息了一声。

他只待了两天就实在待不下去,索性收拾行李,又回到冷湖。临走前,他打算锁门,但看看四周,又长久凝视着老房子,把钥匙往旁一扔。

他提着大包行李回来,累得够呛,包里衣物并不多,真正重的,是他从家里床下拖出来的书。

他把这几十本书抱到贸易公司,堆在柜台上。

“这……”阿依愣住,“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妈爱看的书,家被抄了,书倒是藏得好好的,拿过来给你。”陈坚拍了拍摞得高高的书,“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些书可以看很久。”

阿依低下头,拿起书,每一本书都翻开看了几页。她看得很认真,有人过来结账都没有理会,还是陈坚帮忙收的钱。陈坚看着她认真翻书的样子,喉咙发痒,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当他鼓起勇气就要说的时候,阿依抬起了头。

两个人眼睛对视,他的勇气一下子瓦解。

“这些书都很好,书店里买不到。”阿依说,“很珍贵吧?你从北京带回来,也很辛苦。”

陈坚摆摆手,“书嘛,就是要给人看的啊,我妈不在了,它们在北京就只能发霉,或者被烧掉。”

“谢谢你。”

“客气干吗!”

“可是我看不完了。”

“不着急啊!你慢慢看,就放在你这里嘛。”随着说话,陈坚勇气渐生,抬起手,慢慢穿过灯光和冰冷的空气,靠近了阿依的头发。

阿依又垂下头,声音很小,“我申请了去花土沟,离这里三百公里。”

陈坚像被蛰了似的,手猛然收回。在这个年代,在戈壁滩,三百公里能隔开的距离无比遥远。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问:“为什么要走啊?”

“我在这里待太久了,想去别的地方看看。”阿依说,“而且知道了黑仔的事情后,我虽然已经不怪他了,但也不能原谅他,待在这里总是难过。”

陈坚知道她说的是谁,这是家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点点头。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坚低声道:“就……注意安全……”

“那这些书——”

“书有点多,你挑几本喜欢的带走就行。”

离开的时候,阿依又叫住了他。他刚推开门,转过头,再次看着灯影下的女孩。已经是冬天了,带着雪花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几片雪落在陈坚头上,几片雪落到了阿依脸上,前者莹白,后者融化成湿痕。

“谢谢你。”

陈坚点头,又摇头,推门走开。

几天后,送工人去花土沟的车准备好了,十几辆卡车排在基地前,背着行李的人们顶风冒雪爬上去,在后车棚里依次坐好。基地其他人都围在车旁,冲车里的人挥手道别。

陈坚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到处是嘈杂,到处是雪花,他还看到送行的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泪。他走到每一辆卡车下,踮脚向里面看。

车里,人们坐在两侧,中间全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格外拥挤。有些人认识陈坚,大声喊道:“小陈,我们走啦。”

“得嘞,哪里都是建设祖国!”陈坚一边应付,一边跳着向车里看。

“你找阿依?”

陈坚有些不好意思,但车队前已经开始鸣喇叭,说明快要开动了,便急着点头,“是啊,阿依在里头吗?”

过了几秒,车里人回道:“没有啊,你去后面一辆车看看,快啊。”

陈坚又挤开人群,找了好几辆卡车,才在车队最后一辆车上找到阿依。但这时,卡车长鸣,第一辆车已经沿着路,驶进了逐渐大起来的风雪里。后面的车依次启动。

“阿依!”陈坚急得大叫。

“咦小陈,喊俺干啥呢?”听到叫声,一个中年女人掀开车棚的帘子,感动道,“难为你还给俺来送行咧!”

陈坚忙道:“不是叫您啊张阿姨,是阿依,阿依!”

张阿姨撇撇嘴,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前方的车一辆辆开走。还剩三辆车时,阿依探出头,看着他。

风雪更大,雪几乎是横着飘的。

“我走啦,”阿依突然说,“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卡车启动,阿依的脸逐渐变远、变小,被雪片挡住后,也变淡了。她缩回了脑袋。

周围送行的人群里,不知谁先开始哭,其余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人们边哭边挥手,卡车里的人又努力探出头,向这边黑压压的脑袋挥手告别。

车子开出了十几米,陈坚突然冲出人群,追着卡车猛跑。一个人影也从人群里闪出来,跑得更快,几步就与他并行了。陈坚扭头,发现跟他一起追车的人,却是罗庆。

他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加快步子跑,棉衣棉裤限制了他的速度,卡车越来越远。

“阿依啊!”跑着跑着,罗庆突然嘶声喊道,“阿依啊,阿依啊!”

“阿依,阿依!”陈坚也跟着放开嗓子叫。

卡车车棚帘掀开,露出几个脑袋,男男女女,却没有阿依。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两个追车的男人。

“阿依啊!”

“阿依!”

卡车上的人们也喊道:“别光叫名字,说点什么啊!”

“阿依啊,我对不起你!”

人们看着罗庆边哭边跑的样子,叹息一声,又转头看着陈坚。

“阿依,我爱你!”

人们纷纷鼓掌。

“阿依啊,对不起!”

“阿依,我爱你!”

……

平日里黄沙一片的莽莽平原上,全被雪覆盖了,一眼望去,几乎没有杂色。车队行驶在雪原上,刚刚压出来的车辙,瞬间就被大雪盖住。陈坚和罗庆一起奔跑着,轮番大喊,越离越远,卡车车尾驶入风雪掩映中,越来越淡。

就在他们快跑不动时,车棚帘打开,阿依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他们使劲挥手。

陈坚喘着气,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但他还在努力跑着。他看见了阿依,看见了她的脸庞——此时,那张抬头时明艳低头时娴静的脸上,淌满了泪痕。

“我……”

她也在喊着什么,但大风呼啸,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什么?”两个男人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同时喊。

风大雪急,车队驶入一片白茫茫中,再也看不见。他们支起耳朵,也只能听到风声簌簌。

以后的日子里,陈坚和罗庆经常会争论阿依那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我记得,那句话只有四个字。”罗庆边回忆边说,语气有些犹豫。

陈坚也回想起风雪中听到的模糊声音,点头说:“嗯,我记得也是四个字。”

“第一个字是‘我’……最后一个字好像是‘你’。”

“对对,我也记得。”

罗庆脸色一喜,笃定道:“那她说的肯定是——‘我原谅你’。”

“瞎说!”陈坚连忙摇头,“她说的明明是,‘我也爱你’。”

罗庆嗤笑,“就凭你?”

陈坚反唇相讥,“你也别以为你跑几下,她就忘了那么多年的隔阂!”

两人互不服气,彼此瞪着,但往往互瞪了一会儿,又会同时叹息。

9

“那您后来再见过她吗?”

爷爷怅然道:“没有。”

尽管知道这样对死去的亲奶奶有点不尊敬,但子彦还是在心里惋惜地叹了声。

“我后来离开冷湖,还去了一趟花土沟,但在那里没有找到阿依。”爷爷说,“他们告诉我,她去了没多久,就又申请调走,去了南方。当初一起去青海的知青回到北京,我跟他们联系,陆续打听到了她的消息——她像是一直在走着,没有停下来,一会儿在藏北,一会儿在沿海。还有人在北京见过她,还是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

子彦小心翼翼问道:“那她在北京的时候,您……”

爷爷点头,“我也在北京,当时已经参加工作了,但北京太大,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

这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子彦失落地想。

过了会儿,子彦走到窗边,又忍不住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爷爷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还在一直走着吧……”

是啊,一直在行走。透过窗子,子彦看到了那个正在晨跑的眼睛水灵的女孩,心想,只要在路上,阿依就不会变老,就永远是十九岁的样子。

10

可能因为在思念同一个女人,没过多久,陈坚和罗庆之间的别扭就慢慢消除。当然,这也得益于陈坚对黑仔的治疗逐渐起了作用。

陈坚接触黑仔时,出现幻觉的频率增加了,那些砂砾遍地、荒凉沉寂的场景,日复一日出现在他眼前。有时候他还会看到砂砾之下,穿过漫长底层,深藏地底的一大片黏稠的汪洋,尽管视觉里全是黑暗,但他还是能“看”到石油海洋里,其他跟黑仔一样的生物,充斥周围,热闹喧嚣。

所以天气晴朗的时候,陈坚会站在外面,仰头在夜空寻找火星。运气好时,他能看到一颗又红又亮的星,炫目又妖冶,难怪古人称之为“荧惑”。

那里就是黑仔的故乡吗?这么远,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去呢?他呆呆地想着。

黑仔在逐步恢复,身上黑雾慢慢变浓,偶尔还会在水箱里游弋几下。它的身躯也大了些,间或睁开眼,能看到全红色的眼眸。

大部分时候,它的眸子里是温顺的,但偶尔,也会显得暴躁愤怒。

陈坚知道,黑仔的身躯在恢复,它的记忆也逐渐苏醒——很快,它就会记起来这十多年间遭受的囚禁和虐待,会再次像撕开罐车一样,施展出它的怒火。

但还没等到这一天,曾经负责油田产量检查的白眼镜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是带着一个美国人来的。

他们先是找了指导员,没多久,指导员带着他们去找了书记,茫茫风雪里,书记又带着三人来到了罗庆的屋子。

陈坚和小川儿正在给黑仔称重,罗庆在一旁看着,称上显示的数字表明它又重了一些,正要高兴,屋门被推开。

四个人走进来,屋子一下变得拥挤。

“话我已经说过两遍,就不重复了。”白眼镜推了一下眼镜,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是美国来的专家,在田纳西州,他们有专门的实验室,四层楼那么高。”

他正说着,乔纳斯凑近了水箱,盯着里面缓缓游动的黑仔,脸侧的络腮胡须不停颤抖。

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黑仔睁开眼睛,足肢摇摆,游到了水箱角落。

这个动作让乔纳斯的双眼更加兴奋,转过身,冲罗庆连声说着什么。

白眼镜在一旁翻译道:“乔纳斯先生说,感谢你们抓到了这个珍贵的生物……它不仅仅在石油方面有催生能力,更是人类首次与外星生物接触……多少场战争的意义,都比不上它……我把它带回去后,会好好研究……作为回报,我们会提供很多技术,这对你们的国家非常有帮助……”

“等等。”罗庆突然打断翻译,“你刚刚说什么?”

“美国人会提供很多技术给我们……”

“不是,前一句。”陈坚说。

白眼镜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个东西,”他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要带走。这个东西属于油田,不是你们的私人财产——哪怕是你们私人的,国家有需要,也得拿出来!”

“是我告的密。”

陈坚正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闻言错愕地回头,看到了小川儿带着愧疚和某种……坚毅的脸。

“什么?”他问。

“上次放假回去,我专门问了一下——你知道黑仔的研究价值有多大吗?在这里,我们为活着而努力,在别的地方,他们为科学和探索而奉献一生。与其让黑仔在这里等死,不如交给他们。”小川儿看着他,目光灼灼。

“我们也有科研,我们也一直在探索。”陈坚摇头,“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可以把我们调回北京,调回医院。阿坚,我们学临床,不是为了在这里当兽医的啊,等黑仔被送走,跟我一起回去吧!”

陈坚像不认识他一样,后退一步,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罗庆的屋子走去。

“阿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啊!”小川儿在他身后大喊。

陈坚走进风雪里,呼啸声很快撕碎了后面的喊声。

等他回到屋子,却惊诧地发现两个民兵正对着罗庆拳打脚踢,罗庆躺在地上,满脸血污;书记和指导员非常焦急,但每次说话,都会被白眼镜给拦住;而乔纳斯还专注地看着水箱里的黑仔,对周围仿佛未见。

民兵又打了一会儿,直到罗庆意识模糊,才停手,转身去搬水箱。乔纳斯连声喊着什么,白眼镜冲他赔笑一下,然后对民兵呵斥:“乔纳斯先生让你们小心一点,别碰碎了。”

乔纳斯跟着民兵出去后,白眼镜也跟了出去,书记和指导员转头看了眼罗庆,叹息一声,匆匆去叫医生。

病床上的罗庆格外虚弱,比平时更瘦,脸上伤口虽然清理了,但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灰败。

诊所房间狭小,除了他,就只有陈坚了。陈坚见他醒来,道:“你多休息吧,还早。”

“黑仔……现在怎么样了?”

陈坚犹豫一下,说:“在乔纳斯手上,今天雪太大,车开不走,所以他们还在基地,要等明早。”

罗庆手背上青筋凸起,挣扎着爬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带走,黑仔是属于冷湖的,有了它,才有石油,有了石油,人们才不会走……这里不能再回到以前,不能再那么荒芜……”

陈坚知道这是他心里症结所在,是十多年的执拗之源,叹息一声,“这是组织上的安排,谁都没办法的。”

罗庆突然紧盯陈坚,说:“小陈,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陈坚摇摇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后果太严重了,我不能陪你疯。”

但到了晚上,他心绪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抹开窗上厚厚的水汽。天色还未破晓,但因为大雪厚重,天空陷入了一种昏暗和光亮交混的奇怪景象中。

他索性起床,向着基地门口走去,果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看样式,是外宾专用的高规格,他走到车厢后,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响动,拉开后车厢,看到里面摆满了大小杂货,并无人迹。

他关上车厢门,走了两步,心里一动,又转身猛地拉开车门,果然看到了罗庆来不及藏进杂货间的脑袋。

“你还真来了?”陈坚一愣,“你快下来!”

罗庆见是他,松了口气,摇头道:“他们会用这辆车把黑仔送走,我躲在这里,待会儿……”

“待会儿你抱着它就跑?难道你觉得他们找不到你吗?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你看看你现在病重的样子,抱不抱得起黑仔还两说……来,跟我下去。”说着,陈坚爬上车厢,要去拉罗庆,罗庆拼命后退,藏在角落里。

两人拉扯间,车外传来了人声,是两个民兵搬着水箱吭哧吭哧走过来。陈坚正要扭头去喊,却被罗庆拉住了袖子。

“为了黑仔,为了石油,为了留住大家,我花了十多年,现在妻离女散。你说,黑仔走了,接下来我怎么活?”

这番低语说得又快又急,陈坚一愣,嗓子像被堵住了。

汽车在风雪中行驶。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素白,开了半天,白眼镜突然发现路有点不对。他开车来往冷湖好几次,但都是天气晴好的情况,乔纳斯走得急,他只能冒雪开车,但方向逐渐迷失。

“糟了,”尽管风雪漫天,他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我们可能迷路了。”

乔纳斯冷冷地看着他。

白眼镜正要解释,却见乔纳斯将手指竖在嘴边。沉默了一会儿后,乔纳斯示意他停车,两人绕到车后,发现车厢门打开,里面杂物散乱,水箱空空如也。

他们连忙向后看,只见两个人影匆忙逃远,眼看就要隐没在风雪里。

乔纳斯拔腿就追,白眼镜看了眼漫天风雪,用英语连喊几声,乔纳斯都充耳不闻。白眼镜一跺脚,跑回车里,艰难地发动引擎,但刚掉过头,只见莽莽白野,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陈坚把黑仔揣进了棉衣,以体温暖着它,同时一手扶着罗庆,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我们在哪里?”他看了看四周,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大雪茫茫,完全分不清路。

罗庆环顾各方,表情更加晦暗,“我也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在这种天气里,要是迷路了,就……”

陈坚明白他没说出来的话,焦虑起来。怀中的黑仔似乎也感觉到危险,稍微挣扎了下。

这时,风雪簌簌中,传来了脚步声。

是乔纳斯,踩着厚厚的雪层,一直紧紧追着他们。

“你还真是不死心!”罗庆冷笑,“离开卡车,你跟我们一样都得死。”

“人家说英语的,你的话他不懂。”

“外星人在哪里?”乔纳斯冻得发抖,却执着地走过来,“它不能受冷,别伤着它。”

“它在我怀里,好着——你会说中文?”

“我研究外星人几十年,它们在中国出没的迹象最多,我当然要学习中文。”乔纳斯拉开陈坚的棉衣,看了眼里面安然沉睡的黑仔,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风雪——白眼镜没有跟过来,“你们知道怎么回去吗?”

两人齐齐摇头。

“那你们可把我害惨了。”

看着这个高大的美国男人一副惋惜但不丧气的模样,一瞬间,陈坚对他的敌意全部消失。罗庆也走过来,颤巍巍问:“你对它也很有研究吗?”

“那当然,我一辈子为它而活。”

“我也是——那我被打时你怎么不阻止他们?”

“我对人类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

“咦,我好像也是……”

陈坚连忙喂了几声,说:“你们要交朋友,还是等我们回去了再说吧——往哪边走?”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大半天,身上越来越冷,罗庆本身又有伤,到中午就有些坚持不住。扛到天色变暗时,他迈不动步子,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气,脸上暗如死灰。

“继续走啊,”陈坚急道,“马上就要走回基地了!”

罗庆看着他,又看看一片雪白的四野,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开始脱衣服,解下了棉衣和手腕上的表,递给陈坚,“你穿着它吧,你身上有黑仔,你好好保护它。这块表,是当年基地喷油时,队上奖给我的,也给你了。”

“不行,你快穿上!”陈坚过去要给他穿上,却被罗庆死死拦住。

“太冷了,我知道戈壁滩雪夜是什么情况,你一个人,撑不过去的……”陈坚的喘气变得低沉,声音也变低了,“你要带着它回去。有了它,就有了石油,冷湖总有一天会再聚人烟,再次繁华的。”

陈坚一愣。乔纳斯则淡淡地看着,眼中掠过一丝怜悯。

很快,罗庆的身体就跟周围一样冰凉。

“别看了,”乔纳斯拿起棉衣,递给陈坚,“我了解过,你现在是唯一跟外星人有过灵觉沟通的人,你要保护它。走吧,希望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继续跋涉,但雪一直未停,夜空晦暗如幕,看不到可以辨别方向的星辰。走到后半夜,乔纳斯的嘴唇也开始哆嗦,他拉住陈坚,表情有些狰狞。

乔纳斯的个子远高过自己,陈坚仰视着他,心里打鼓——这人不会想抢走黑仔吧?

乔纳斯伸手探进陈坚的棉衣,长久地抚摸着黑仔,过了许久才怅然地抽出来,叹气道:“它还是没有选择我……”说完,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两袋饼干,“这是我的食物,”又摸出一个小笔记本,“这是我的研究,”再次将手探进陈坚棉衣里,“这是我的命。”他退后一步,郑重地看着陈坚,“现在,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了。带着它,活着回去。”

说完,乔纳斯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陈坚连声叫喊,他却依然一步步走进风雪掩盖中。

于是,苍茫雪夜里,只剩下了陈坚。

和在他怀中沉睡的黑仔。

“唉。”他叹息一声,环视一圈,突然没了力气,跌坐下来。雪很快将他染成一片白。已经走了那么久了,还是没有看到希望,再走向哪里去呢?

他又摸了摸黑仔,苦笑道:“为了你啊,多少人把命都丢了。”

黑仔轻轻挣扎了一下,像是在抗议。

后来,陈坚的意识逐渐模糊,干脆躺下来。雪落到他嘴边,他舔了舔,觉得冰凉,又微微发甜。他闭上了眼睛。

大雪无边无际。

这时,他厚厚的棉衣被挣开,一个黝黑的小脑袋探出来。它似乎觉得冷,打了个喷嚏,周身的黑雾飞快地旋转。它睁大眼睛,瞪着阴郁的天色,瞪得很用力,周围空气里的雪花下落速度变慢了,随后静止。

陈坚睁开一条细缝,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但他以为是幻觉,又闭上了眼睛。

漫天雪花的静止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开始悄无声息的融化、蒸发成汽,消散在空气里。这场大雪以此为圆心,逐渐消弭,范围越来越大,头顶出现了晴空。

这是高原最深的夜,是戈壁最冷的雪,人人都躲在被窝里,都在酣睡,都在梦里祈祷雪灾勿来。没有人注意到,大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陈坚感觉脸上有些凉,醒过来,诧异地发现周围一丝雪的痕迹都没有了。他疑心之前经历只是梦境,但怀中的黑仔提醒了他,雪夜跋涉是真切发生过的。他又抱出黑仔,发现它竟只剩下拳头大小,一点黑雾都不见了,足肢蜷缩着,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他抬起头,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他伸出手,却只摸得到一丝凉风。

他吃完饼干,按照星星的位置,辨明方向,就向着基地走去。星辰在他身后,投下无比璀璨的光。

11

子彦有些怅然,说:“所以,最后您就走回了基地吗?”

爷爷顿了顿,过了很久才转过头,“我?我什么时候说故事的主角是我了?”

“呃……”

“看来你不但不知道奶奶的名字,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改名以前,叫陈小川。”

子彦一愣,“您是小川儿?”在震撼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又问,“那陈坚……陈坚爷爷最后怎么样了,也回北京了吗?”

“没有,那一晚,他回到了冷湖,就再也没有离开。后来我去找过他,他把一切告诉了我,最后还把手表交给我——说手表转动的那一天,让我回冷湖看看。”

子彦转头看看窗外,冷湖的夜色一如既往,幽静,又有风声。“看什么?”他问。

“看黑仔。”爷爷也走到窗前,“阿坚说,他把黑仔放回了油井里,让他自己苏醒。其余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研究乔纳斯的笔记,笔记里提到了飞船和黑仔的自我修复,所以他在手表里放了探测器。黑仔苏醒,离开地球的时候,会有感应的。”爷爷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不再转动了,“但我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看到……”

两人在窗前等了一会儿,夜空安寂。子彦又问:“那他呢?”

“那一晚,他受了风寒,后来身体一直很差。我回冷湖看他的时候,是他最后的一阵子。”爷爷说着,脸上皱纹里划过几丝泪痕,“那个时候,冷湖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子都空了,他还待在基地里,还叮嘱我,死了也要留在这里。”

“哦。”子彦点头,胸口有些发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一夜,爷孙俩等到天亮,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尾声

回北京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

为了争房子,家里闹得很凶,最后还是爸爸凭借子彦陪爷爷去冷湖的功绩,硬生生夺了一套房子回来。亲戚们剑拔弩张,冷嘲伴着热讽,而整个过程中,子彦只安静地守在爷爷灵前,对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

最后,在深秋细雨里,爷爷葬进了公墓。磕头时,子彦看着墓碑上的灵照,照片上的爷爷也看着他。

两个世界的人对视着,两个时代的人对视着。

回家时,爸爸很开心,子彦则默默地调着车载收音机。大多数是无聊的音乐节目,他不停地换着,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两个字,连忙停下来。

“冷湖……”

他把声音调大。

“……日前冷湖出现异光的现象已经引起了众多探险爱好者的注意,也刷爆了各大社交平台,关于其原因的猜测,众说纷纭,其中最受认可的,是冷湖与火星的关联,其地貌酷似火星表面……根据可靠消息,冷湖会建立起人类第一个火星小镇,全面模拟火星生活,在旅游和科研方面的意义……而关于火星登陆的项目,在各大发达国家已经纷纷确立。火星,会是人类的下一个家园吗?我们会在那里遇见新的朋友吗?一切,都在未来……”

真好……子彦突然笑了。

“你怎么了?”爸爸看着他,诧异地问。

“冷湖会成为火星小镇,会有很多人聚集,虽然没有了石油,但那里会再次繁荣起来的。”子彦轻轻说,“它会重现半个世纪前的盛况,不,会更加繁盛。”

爸爸摸摸他的头,“你在说什么呀?”又想起一事,“瞧我这记性!来,我不是答应给你买块表吗?看,啧啧,这可不便宜啊,你爸我也没戴过这么贵的……”

但这块昂贵的瑞士表并没有让子彦高兴起来,他摇了摇头,抬起手,说:“我已经有一块表了。”

爸爸一愣,看到子彦手腕上那块有些损旧的手表,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

“这是钻石牌手表。”子彦轻轻抚摸表盘,“我会一直戴着它,等它的指针下一次走动时,我还会回到冷湖。”

【责任编辑:姚海军】

(本文为首届冷湖科幻奖获奖作品)

【幻迷发言·捉刀人(新浪微博)】1996年第7期是我买的第一本SFW,随手翻到《斯芬克斯之谜》就被震傻了,介绍《十二只猴子》的那篇文章对彼时阅片量还不高的我来说同样无比震撼。可以说这一册SFW开启了我科幻小说和电影的双重世界,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幻迷发言·端坐云端(新浪微博)】感觉我在微博写出的很多感慨,都和看《科幻世界》有关:这些带着人类想象和情感,又遵循科学规律的文章,可以很好地启发被陷在生活琐事中的大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又都会到来。应该珍惜的,不应该是生活中的某一个物品,而是整个世界。

【幻迷发言·the-8437th-night(新浪微博)】回家的公交上,坐在我旁边的少年在看大刘的书,他偶尔抬眼看下车窗外,然后低头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的科幻世界,真好。

【幻迷发言·王建雄(知乎)】国内科幻我现在看得不多,但想推荐迟卉的《卡勒米安墓场》,非常好。《盲视》的前三分之一啃着很艰难,但绝对是值得啃的。然后就是理查德·摩根的《副本》,特别推荐,故事和内核兼备。

【幻迷发言·tian tian(知乎)】#科幻作品中有哪些有趣的生物形态?#整个星球只有一种生物,通过基因修饰,此生物能变异出不同的表现型。例如餐具是改造成盘子形状的同类,每次吃完饭,都要留下一两片食物,再敲敲盘子,盘子就张开嘴,把剩下的食物吃了,就不需要洗盘子了。例如飞机跑道是由无数的六边形带脚的同类组成的,需要的时候就组成跑道,不需要的时候就解散自由活动。

【幻迷发言·S~顺其自然(豆瓣)】我看的第一部科幻片是《独立日》,当时还是租的录像带。之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类型的电影,简直被震撼到了,尤其是最后飞机大队决战外星飞船的场景燃爆了!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哦,原来这就是美国大片!

【幻迷发言·502重装甲营(豆瓣)】第一部《星球大战》于80年代是在北京上映了的,我哥去影院看完后给我复述了情节,我在头脑中就已经有了激光剑的样子,幻想成为一位绝地武士。《星球大战》使我开阔了思维,让我接触到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我至今还能不断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和《星球大战》的启蒙也是有关系的。

【幻迷发言·贝壳(豆瓣)】看过无数科幻片,但第一次给我带来震撼的是《2001:太空漫游》,其宏大和艺术性是超越时代的,当时的科幻电影受赛博朋克的影响,基本色调晦暗,只有这一部着色明亮,并且以古典音乐做背景演绎了新的格调,最后那段光彩和星孩的艺术流也是极品。

【幻迷发言·南柯伊梦(新浪微博)】到成都可以不去看大熊猫,可以不去武侯祠,但SFW杂志社是一定要去的,这是我的朝圣之旅!可刚好碰上周六,大门紧锁。我问保安能不能进去参观一下,老师傅笑眯眯地对我说:“杂志社有啥好看的?”我只好悻悻地走了。我对朋友说:“这个杂志社可不得了,虽然只有几层小楼,不过他们的目光却能看到天空之外!”

【幻迷发言·风的翅膀(豆瓣)】要说震撼,也就是那种前面看视觉系,后面是真高潮,看完后余音绕梁,看不进去其他任何影音内容,头脑似风暴,一片空白,被震到失忆的——只有《深空失忆》。看这部片子有个前提,决不能剧透。看过剧情简介,就相当于被“诅咒”了。给你一个上天堂参观的机会,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剧透,不要好奇,并且坚持到最后。

【幻迷发言·赤脚的兔子(豆瓣)】我从高中开始就是科幻爱好者。《三体Ⅰ》当时在《科幻世界》连载,一本杂志半本都是《三体Ⅰ》。我二叔有天莫名其妙在我家看到本《科幻世界》,然后看了一章《三体》后就入坑了。从此我二叔每个月都来我家拿《科幻世界》回家看……

【幻迷评书·千斗(豆瓣)】《量子魔术师》中对量人的描写是最硬的部分,我作为应届的物理本科生也很难将这个设定完全吃透。量人的大脑中既有自己的主观,也有所谓量子智能的存在,这让他们形同人型量子计算机,能做出极为复杂的并行计算,并轻易地描绘正常人类难以想象的高维空间。他们生来就极富好奇心,探求未知是他们最大的生存意义。

【幻迷发言·踏歌撷果(新浪微博)】第一次读《流浪地球》时我还在读小学,这么些年过去了,近几年科幻重又崛起,真的感谢大刘,感谢《三体》。科幻小说、科幻动画、科幻游戏、科幻网剧、科幻电影……国内科幻作品涉猎领域愈加广泛,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盛景吧,令老读者欣慰又感动。

【幻迷发言·默默爬墙(新浪微博)】我从青少年时期起就特别喜欢科幻,订阅了《科幻世界》,看了很多科幻小说,从师祖级别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开始读,后来看到机器人三定律,简直惊艳,其后和机器人有关的科幻作品好长时间都在这个框架内,直到人工智能横空出世,人工智能有关的影视第一次让我觉得刮目相看的是《机械姬》,然后《西部世界》完全征服了我。

【幻迷发言·再見本壘打(新浪微博)】对我影响最大的电影,第一是《独立日》,第二可能是《星河舰队》。这两部电影都没什么深刻哲理,但却在我内心深处埋下了宇宙星空的种子。它们让我把自己从现实抽离出来,从更高的角度看世界。这或许也是让我把“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得帅气”作为生活原则的重要支撑。

【幻迷发言·安迪斯晨风(新浪微博)】脑洞神奇的遥控、锋芒毕露的飞氘、恣意纵横的长铗、温柔坚定的迟卉、晶莹剔透的赤色风铃、邪异妖冶的陈楸帆……这一代比我岁数稍大甚至同龄的作者在那时扛起了中国科幻的大旗。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是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里,是他们的作品伴随着我,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份感激与崇拜。

【幻迷发言·账号停停停停停用_(新浪微博)】2002年秋末,偶然在一家小书店翻到《科幻世界》,看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大刘的《吞食者》,瞬间那种震撼感,到现在都无法用文字去表达,那种恢宏的想象力,真的就像脑袋突然开窍了。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去成都看看,去看看科幻世界杂志社的编辑们,去感谢他们为中国科幻所付出的努力。

【幻迷发言·王与点(知乎)】引用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看见的故事。一条来自远方的鱼游到其他水域里,遇见其他鱼,它问它们:你们这儿的水怎么样啊?然后就顺流游走了。那几条鱼面面相觑:什么是水?看科幻小说能提醒我,这是水。

【幻迷发言·三千里浪(新浪微博)】《降临》中的科幻部分让我想起上学时刚接触《科幻世界》那会儿读那些故事的感觉,“真正的科幻”感就该如此,像磁铁一样牢牢吸住好奇与探知欲,似乎一切超乎想象都有可能,却又遵循某种绝不为人知的神秘规律严密前行。

【幻迷发言·丁勾(知乎)】新世纪以前,获得星云奖、雨果奖的女作家寥寥无几,除了厄休拉·勒古恩,另一位受奖项认可的女作家是康妮·威利斯,获得十一次雨果奖、七次星云奖。威利斯的创作巅峰期在80、90年代,那时的星云奖、雨果奖还没开始“文化多元化”。国内对威利斯的作品引进很少,我印象中只看过她的两篇获奖短篇《尼罗河上的死亡》和《即使是女王》。

【幻迷发言·饺子不能吃馄饨很能吃(新浪微博)】一辈子都记得我爸把我的《科幻世界》随便送邻居,还骗我说只是借给对方看的,我每天眼巴巴等着人家还回来,等了三个多月,最后被我爸丢一句“那玩意儿早扔了”……里面的每篇小说我都做了标记、写了评语、打了星星!气死了!

【幻迷发言·Einsmoon(知乎)】科幻阅读是一个自我满足、自我充实的过程,它代表着人类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代表着人类的初心:好奇及探索。人们构造自己的未来,以此来反思现在人类的现实和发展,而且一些科幻作品还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唤起人们对所存世界的敬畏之心和对人性的叩问。

【幻迷发言·Yuhang Liu(知乎)】我相信真正读懂了《赡养上帝》的人不会觉得它吸引人的地方仅仅是对文明的宏大叙事。它包含了对宗教、对人的终极追求的反思。书中提出文明也有童年、青年、中年、晚年、衰亡等不同阶段,当个体寿命过长时,创造性、求知欲会萎缩,而社会权力逐渐被缺乏进取心的老人所掌控,整个文明也就步入了衰亡。这些都是很有见地的想法,比单纯堆砌硬科幻元素有意思多了。

【幻迷发言·esperadod(知乎)】阅读科幻作品,我认为一是由于其思想实验的目的,通过自洽的科学理论构想出最天马行空的情节来揭示具有前瞻性的深刻的社会变革,并使人相信其是可实现的。通过对未来种种可能社会现实及影响展开思想试验来思考未来,批判当下,甚至是反思过去,我觉得这就是科幻小说最大的意义。

【幻迷发言·匿名用户(知乎)】真正视野广阔、尺度宽大的科幻小说,读来往往有种宗教般的浪漫感。像是用神明的目光,同时俯视上千个世界,和世界里的万物兴衰与悲欢离合。阅读科幻作品,意义大概就在于提供给我们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让人能以超然的角度去审视宇宙的规律和人类自身的命运。

【百字奇想·lusper刘瑟如(新浪微博)】开了一个脑洞——未来的文学作品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文章由作者自创的符号书写,而符号的意思可由作者适当加以解释。由于每个符号都能对应一段文字或是一段故事情节,所以这种符号写作可以通过符号的不同排列任意拼凑出故事情节;未来还有可能出现人工智能以二进制代码作为文字写成的小说……

【幻迷发言·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少女墨小琛(新浪微博)】说到科幻小说,我记得很深的是小时候看《小灵通漫游未来》,看了很多遍,还有《海底两万里》,导致我对科幻的兴趣挺大的。后来在学校图书馆看《科幻世界》,那个时候年龄小,硬科幻不怎么看得懂,但为了看懂还去查资料,没想到我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艺术生……

【幻迷发言·wenwen_inWonderland(新浪微博)】最初被雷斯尼克的科幻小说感动到,是读了他的短篇《机器人不哭》,和人类无比宏大的野心相比,他的要求是多么简单、多么渺小啊!我们想跨过大海,想飞,想奔向星群,可是机器人山米想要的一切只是为他死去的爱米丽小姐痛哭一场,他等待了五百年,同意再一次出售自己,为的只是几滴泪水。

西装

文/安潇和

我有些别扭地扣好扣子,长舒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得微微出神。

镜子中的男人西装革履,不复之前颓废,仿佛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

“先生,衣服很适合您,看起来非常不错。这款西装按照最新的人体工学设计,面料是……”

旁边的导购还在喋喋不休,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毕竟我可以肯定,同样的台词它已经说了无数遍了,这些话语只不过是从莱克商场的中央数据库中下载的各种预案而已。导购会针对不同客人说着不同的话语,对于我这样的顾客,它不会说品位,不会说设计师,而会尽可能让我明白这件西装昂贵的原因。

它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不耐烦,停止了自己既定的台词,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我的决定。我认真地打量着镜子中陌生的自己,用余光观察它。这台导购机器人追求的是完全拟人化,它的眉心本来应该露出机械零件以表达身份,现在却都被人造毛发好似不经意般地挡住,以求不会诱发客人对机器人的排斥感,也不至于违反《机器人身份识别暂行规定》。不过它脸上那绝对标准化的笑容,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它是机器人。那笑容不带一丝诚意,没有令人喜悦的感染力,反而让我厌烦。但它在拟人化上做得确实不错,如果不是标牌上表明了它的身份,也许人们很容易把它和人类导购混淆。不过现在还有人类导购吗?至少我不知道。

它似乎误解了我的沉思,立刻用带着虚假感情的电子音说道:“先生,这款西装可能价格有些高,如果您不喜欢,我们还有另一款……”

“不用了,就这款了。”我立刻打断了它的建议,“我很喜欢。”

“可是根据您的经济实力,这款的确……”它此时还在模仿一个为顾客着想的尽职导购员,却显得很滑稽,令人作呕,我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场谈话了。

“不,就这件,就让我奢侈一回吧。”我说。

“好的,先生。已确认您的购买指令,现在为您结账,请验证身份。”导购的手臂立刻打开了,露出一块支付板。

“确认支付五千四百元。”

我验证了自己的指纹与声纹后,然后看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存款,发出了一声叹息和无谓的冷笑。

“谢谢惠顾,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的吗?”导购礼貌性地询问着,同时让开了离开商场的道路,等待我的离开。

然而我还真的有些问题想和它聊聊。

我看着它身上的员工服,白底蓝条,塑料质感,看起来很廉价,但因为我不理解的理由,这员工服却比我之前的衣服更加昂贵。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冲它嘲讽道:“你是销售西装的,那你为什么不穿着西装呢?”

“先生,这是我的标准服装,据大数据统计,在所有的款式中,这样的服装更能增加顾客的信任感,同时更能体现顾客的衣着之美。”我可以肯定导购机器人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但它还是做出了系统给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西装可不单是人的一种工作服装。”我面对着它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它其实代表的是一种社会地位与社会需求,西装革履的人是无法进行体力劳动的,所以身着西装的人就要用脑子、用知识在人类社会中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他做不到,就要选择其他谋生方式。本来我应该也能穿上西装的……”我的声调突然变高,变得有些尖锐与怨恨,“但我不配穿上它,西装也早就没有意义了。我倒觉得,你其实才应该穿上它。”

“对不起,先生,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我是机器人,没有穿上西装的资格,那是人类的服装。”导购的笑容依旧毫无瑕疵,“如果您需要……”

“如果社会需要你的程度超过我,那你就更有资格。”我猛地伸手拽起它的衣领,让它看着我的眼睛,它那看着同我相似的身体是如此轻盈,那同我相似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

“请您冷静下来,您的进一步行为可能导致我的损坏,那样您必须向莱克集团支付十二万元的赔偿费。”不得不说,它的话真的让我冷静下来了,我松开了手,然后拍了拍它的胸口,压平了它衣领上的皱褶。我摊开手笑着说:“是啊,我得冷静,我可赔不起,一个机器人,那是多么贵重啊!”

“请问您是否需要数据心理医生的帮助,我可以立刻帮您预约。”它主动问道。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应该是我来教你,从来都是人类教机器人该怎么做事!”我强调到。

“可先生您是荀桦大学文学专业毕业的,您并没有参与过我的系统设计,也并非数据库的信息案例,您是不可能教我如何做事的。”它的思维是如此僵硬,却也是如此尖锐,刺痛了我。

“我以为你是秃鹫,所以才没了天空,但没想到你其实只是麻雀,那我不就更可笑了吗?”我摇着头,笑了出来,“也许鸟儿都需要天空,但对于失去翅膀的飞翔者来说,自由成了一种折磨。”

“对不起,先生,我不明白,需要我联系数据心理医生吗?或者授权我查阅您的心理数据报告?”它还在试图说服我,它没法理解我。

我觉得继续和它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准备结束与它的对话。

于是我转身向通往上方楼层的楼梯走去。

“先生,您如果还有其他购买需求,我可以继续提供服务。”导购机器人想跟上来,却被我推开了。

“不用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站在楼顶,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刚买的西装。

“这样,就行了。我穿过西装,我打败过机器人。”

我快步上前,向着天空跃去,就像能够飞翔的鸟儿。

“就在今日的17:11,莱克大厦发生一起跳楼自杀事件。死者是一名男性,警方目前正在确认其身份,联系他的家人,同时中央心理数据系统正在分析确认其自杀原因。”

“这已经是本市在这个月发生的第七起失业人员自杀事件,死者有的是曾经的白领,有的是刚刚进入社会的新人,有的是曾经收入不菲的前公司高管,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全都是在今年刚刚失去工作的新失业人员,都经历了多次求职失败后选择了这条道路。随着人工智能机器人在服务业的大规模应用,留给现在那些没有相应工作经验、自身也不具备独特竞争力的失业人员的岗位越来越少,而没有收入的他们却同时要承担支撑一个家庭的社会责任;另一方面,社会补助金对曾被誉为高学历人才的他们并没有特别关照……然而即使他们的劳动能力并不差,现在却毫无用武之地。这类人要承担巨大的心理压力与社会舆论,因此他们的自杀原因之一很有可能是为了挽回曾经拥有过的自我存在价值。如果这种情况继续持续下去,可以预料今后这种高学历失业人员自杀的事件会越来越多,希望有关部门能够迅速提供解决方案,提供更多的专供人类就业的工作岗位,同时建议各位有自杀倾向的市民能及时与家人和朋友沟通,或与数据心理医生进行倾诉。生命宝贵,万望珍重。”

“以上就是《智能报》智能采访机器人硫壳发回的报道。”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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