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业于吴挚甫（吴汝纶）先生的依兰道尹王瑚以“勃发、顺利”之意命名的勃利县城是一个三等小县。县城东面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北部是平原，西、南两侧环山。平缓清澈的念子河（日子久了，老百姓就叫成碾子河了）贯穿小城南北。这个当年在开荒人口中所谓的“天苍苍的北大荒、地茫茫呀倭和江、珍禽走兽炊烟少、山林沃野藏宝藏”的塞北荒原小镇因依密官道的修建而日益繁华兴盛。南来北往的商旅无论是出山向北走、还是进山向南行，都要在此采买山珍野货，打尖住宿、流连几天再走。虽只二十几年的发展，勃利县城却已成为拥有十万人口的商业重镇和南北通衢，百姓的生活安定富足，街面上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勃利六大家更是其中翘楚。
茶余饭后聚在一起，嚼舌根、聊闲话以调剂平淡无味的生活是升斗小民最重要的日常，而勃利六大家的猫上房、狗抓耗子之类的琐琐碎碎是小城居民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熟悉元发火磨老板的儿子胖到走不动路要天天由下人架着上学去、暴脾气的济东源酒厂老板对母亲言听计从、顺达汽车站的吴老板买了第十二辆汽车又娶了第四房姨太太的程度远胜过自己家米袋面缸的位置。正是对六大家太过熟悉，所以当偶尔有人提起，加上城东有汽车洋房、开煤矿的许家，可以凑成七大家，立刻就有人反驳，许运昌不过是一个拿着父兄用命换来的钱臭显摆的败家子而已，哪里能和六大家相提并论。但大家对许运昌娶了两房媳妇才生了两个女儿是因为在外国被高胸脯、大屁股的洋妞掏空了身子这一说法深信不疑，甚至还有人提出佐证，许运昌每年都去哈尔滨、沈阳大城市好几趟，其实是为了找外国女人解馋去。
一九三二年的春节过后，勃利这个偏远小县的居民还在抱拳鞠躬拜年时，有关依兰镇守使李杜在哈尔滨和日本人开了战、溥仪被日本人带回到东北的消息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被赶出紫禁城的旧皇帝溥仪又回到了老祖宗的“龙兴之地”，在新京执了政，当了皇帝了。人们将信将疑，不肯相信民国民主了二十几年，怎么日子又倒退了；但不免又在私底下开玩笑说，人家就是长在金銮殿上的狗尿苔，折腾一通还是回了宫，虽说身边有胶皮糖一样满肚子坏水的日本人。
满洲国的“缔造者”们在东京、在新京正挖空心思琢磨着如何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国家名正言顺起来时，东北三千万的百姓也在思忖着自己的命运该何去何从，人们觉得自己像是深秋悬在枝干最末端的一片干枯的叶片，哪怕是轻微的一缕秋风或是几滴清冷的雨，就会让叶片永远脱离大树的牵绊，然后身不由己地飘向不知处的前路。
自打去年十月许运昌外出办事，许夫人就一直提心吊胆地盼着儿子早日归来。年前运昌刚从哈尔滨发回电报说春节前能到家，结果就遇上了哈尔滨的战事，这让大家悬着的心更是上下无着落。备受煎熬的日子让一家人说话做事都特别地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不小心牵动老夫人脆弱敏感的神经。接到运昌发回的返程电报，许家上下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原本清冷阴暗的屋子一下子亮堂热闹起来。人们忙着打扫房间、装点居室、清扫庭院，一向冷静严肃的管家钟叔也高兴地失了分寸，带着几个下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街里，却总是买不全所需的物品。
一大清早，稍事梳洗后，淑婉便到东院给婆婆请安。自打丈夫、长子过世以后，老太太就虔诚地信佛吃斋。为着不见荤腥杀戮，也是为了晚辈们生活方便，许夫人就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下人，独居在许宅东南的小四合院内。
刚走到正房窗前，就听见一阵说笑声从屋内传来。进了东间卧室，却见许夫人半倚着五蝠捧寿松绿锦缎靠枕，侧卧在靠窗的炕榻上，腿上搭着半旧墨绿缎面的夹被，一身红裙的秦榆坐在圆凳上，手法生疏地按摩着婆婆麻痹无力的右腿。邢婶子坐在榻角上，用瓷勺搅拌着刚蒸好的治疗中风后遗症的膏方。
淑婉请过安，关心地问道：“天还早的很，婆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昨个儿得了运昌要回来的消息，哪还睡得着，这一早就被喜鹊叫醒了。正巧小榆今儿也来得早，我们娘俩就一起吃了早饭，说说话解闷儿。我们娘俩正说着运昌小时候淘气的事呢，你就来了。”
接过盛着膏方的盖碗，淑婉笑道：“大老远就听见笑声了，什么好笑的事，让我也听听？”说完，细心将一勺方药送入许夫人的口中。
“我们正说着运昌呢！他五岁那年的夏天，我带着他回娘家走亲戚，大人们在屋子里说着话，他自己偷偷跑到院子里玩。这家亲戚养着几只鸭鹅，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运昌这个混小子满院子追着鸭鹅跑，结果一只鸭子被他赶到了井里。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吓得屋子里的人都喊有人掉井里了，我这才发现运昌不见了。大家手忙脚乱、心惊胆战地往院子里跑，我更是腿软的走不了路。结果大家到院里一看，才发现这小子站在井边哈哈笑，却是鸭子在井里嘎嘎叫。”许夫人嘴角挂着笑，往事似乎就在眼前。
“大姐，运昌平时不说也不笑，娘要是不讲，你不知道他小时候这么淘气吧？”自嫁入许家，秦榆就发现除了和孩子们在一起，运昌甚少言笑，虽然体贴有礼，却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手中的瓷勺在半路稍稍停了一下，淑婉才道：“可不是嘛！不过运昌整日里忙里忙外，咱们女人又帮不上忙，大概是实在是太累了吧。再说，人这年岁一大，脾气性格就变不少，您说是吧，娘？”
“可不是，小时候运昌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事事要强抓尖儿，下棋读书都要强过大哥运甫才行。不曾想越大越像运甫，寡言少语的。”提起自己的长子运甫，许夫人不禁眼眶发酸，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听到运甫的名字，淑婉心里泛起了微微的涟漪，脑海中一下子又出现了那个自己曾托付终生，每一次见面都不停地用手挠着后脑勺、只会对着自己憨笑的壮实青年。只是淑婉知道，提及过往只会令婆婆伤心落泪，于是岔开话题道：“对了，娘，今晚运昌就能到家了，您过西院吃饭吧，大家聚一起高兴高兴。”
许夫人知道自己去了西院吃饭，厨房也是准备素饭，于是说道：“今晚都到我这儿来吃饭吧，运昌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又赶上哈尔滨的战事，幸亏有菩萨保佑平安无事。咱们吃个斋饭，然后再好好拜谢拜谢菩萨。我呀，也该念经做功课了，你们俩都忙自己的事儿去吧。”
淑婉、秦榆二人行礼告退，才说说笑笑一起回了西院。
运昌刚一到家，衣服也未来得及换，就到东小院给母亲请安。
几十年来，许夫人早已习惯家里的男人在外奔波忙碌，但今日里见着小半年未见的儿子风尘仆仆、消瘦惫倦，还是不禁拉起坐在身边的运昌的手，仔细打量了半天，眼眶发红，强忍着才没有落泪。
运昌和家人陪母亲吃过晚饭，又隆重地拜过菩萨，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淑婉回到西院洋楼的二楼卧室。
淑婉一边帮运昌褪去外套，换上居家常服，一边心疼地说道：“办完了事，在哈尔滨休息几天再回来多好。看你，人都瘦了一圈了。”
淑婉多年如一日细致入微的温柔体贴和关心照顾让运昌心存感念，可不自觉间又总是会想到若是大哥还在，淑婉应该更幸福快乐。思虑至此，不禁略带歉意地答道：“我出去几个月了，这种时候，家里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要婉姐操心，我怎么放心得下？”淑婉原本就是运昌的远房表姐，成婚后，运昌仍以婉姐称之，个中的缘由两人都不言而明。时间久了，运昌想改正，淑婉却说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不必了。
“有什么不放心，家里不是还有钟叔在吗。我已经放好了洗澡水，你先去泡泡澡，解解乏。洗完了，就早点休息。”
运昌从浴室出来，淑婉从茶壶中倒出一杯合欢茶，递到他手中，“事情办得顺利吗？”
“还算顺利。我把吉林、辽宁矿上和工厂的股份全部转让了出去，委托美国和德国的同学继续做了投资。只是老家的土地和房产现在没人敢买，银行的股份已被日本人控制，也没办法处理。”自打许运昌到德国留学开始，许家就开始在国外做了些投资，运昌接手家族产业后，因为东北局势的缘故，加之后来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许运昌就将大部分产业都转投到国外的企业中，每一、两年总要到国外去上一次，至于沈阳、旅顺等地的工矿股份，每年也要有几次的股东会议要参加。这也是小城人们胡乱猜测的原因。
“控制就控制吧，老家的房子和地也还有亲戚族人看着，日本人总不会拆了房子、掘了地。现在只要人平安无事，就是大幸。”淑婉一边低头缝制要捐给育婴堂小孩的衣服，一边说道。
“运昌，你知道吗，那个什么军署参谋长熙洽叛国投靠了日本人，日本人先让他跑到依兰劝李将军投降，被李将军骂跑了。日本人不死心，又让他带人携礼品去吉林李杜家中，让二夫人王者培劝李将军投降。还威胁说李杜不降，惹恼了日本人，李家老小都得遭殃。所以他们才连夜逃到依兰来。年前我们去慈云寺上香，在慈云寺正遇见李杜将军的二位夫人和两个儿子去问候清莲法师。将军率领吉林自卫军在哈尔滨吃了败仗，又撤回依兰来。你说这日本人会放过他们一家人吗？”
作为关外与吉林、宁古塔和珲春齐名的遐迩通衢和军事重镇，依兰历来就驻有重兵。一九二七年的春天，痛感内战频起误国害民的李杜，不惜违抗军令、坚决不出兵关外参加内战，张作霖只好委任他为依兰镇守使，兼第二十四旅旅长。在依兰的日子如同城西缓缓流过的松花江水，轻松平静又惬意舒畅，于是李杜就邀请自己的姐姐清莲法师来此地游历，第一次踏上依兰的土地，法师就为此间的山川风物所打动，于是便萌生了留在此地修行的念头。将军待长姊如母，自是竭力要成全姐姐的心愿，于是自己斥资在城北龙王庙的基础上修建了慈云寺，作为姐姐和一众比丘尼清修之地。运昌母亲笃信佛道，四处拜佛，机缘之下便和清莲法师成为好友，陪伴婆婆左右的淑婉自然而然和法师一家熟识起来。
运昌听了淑婉的话，静默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道：“李将军身系国家危亡，在国家危亡时刻挺身而出，率部抗日，日本人定是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哈尔滨一战，自卫军损失惨重，加上王瑞华、白文俊等人的投降，将军孤军作战，只怕……”
“那将军的家眷怎么办，现在这种情形，岂不是很危险？”淑婉与二夫人王者培一见如故，甚是敬佩这个能文能武、侠肝义胆的奇女子。运昌的一番话不禁令她为李杜的家人担心起来。
“这倒不必担心，李杜将军下定决心抗日，当然知道后果，于是早早做好安排，让家人化装成难民，派人护送进关，去天津投奔任保安队总队长的三弟李雨霖了。”
淑婉知道运昌一向厌恶官场中人，即使与李杜将军在慈云寺见过几次面，也只是应酬几句，并不深交，如今这番不免令淑婉有些惊异。
见淑婉面露诧异之色，运昌轻描淡写道：“我是跟着李杜将军一起撤离哈尔滨的，这些都是他本人说的。还有，我把原本留给你们出国用的钱都捐了出去，让李将军充作军饷了。”
“出国的钱，出什么国？”淑婉一时反应不过来，问道。
“婉姐，日本人扶植溥仪执政，无非是找一个傀儡而已。将来时局的发展或许更为严重，如果情况不好，你就带着母亲他们去德国或美国生活。”其实运昌此次出门，最重要的事就是联系同学怎样将母亲、妻女等人安全送出国，只是怕母亲和淑婉不同意，所以事先才没有声张。
淑婉知道运昌心系着煤矿，是绝不肯同她们一起离开的，但想着几十年来张作霖在东北苦心经营，张学良未必就这样轻易拱手相让，说不准过几日就会带着东北军重返东北，故而觉得那一天断无到来的可能，就笑笑道：“我这个老太婆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还是留下的好。”
二楼东首的一间卧室内，秦榆正在镜子前试穿着运昌买给自己的新春装，脖子上的新添置的黑珍珠项链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着梦幻般的色彩，一向被抱在怀中的小狮子狗可可此时被冷落在一旁，不满地哼哼着。
秦榆在镜前左照右看，时而揽发而立，时而扶珠莞尔，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倦了，一屁股坐到床上、斜靠着被子，朝着正在整理衣物、首饰的秦五嫂，埋怨道：“五嫂，你也不发表一下意见、夸我几句，真没意思？”
秦五嫂是秦榆的本家嫂子，家境不甚好，秦榆就让她来了许家做工，服侍自己。两人既是亲戚，秦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秦榆也没有什么尊卑贵贱的习惯和讲究，故而两人仍如往日一样称呼相处。
“还得让我怎么夸，咱家榆儿又高又苗条，脸蛋也漂亮，怎么看都顺眼。”秦五嫂说的倒是实话，秦榆的兄弟姊妹个个人如其名，长得如树般笔直漂亮，秦榆更是数一数二，虽说皮肤略有些黑，但经过秦榆这么多年坚持不懈、气而不馁的涂脂抹粉，肤色竟也渐渐白皙起来，算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了。
秦五嫂收拾好衣物，铺好被褥，正要开门下楼，照顾雅慧、雅欣的小丫头春喜咚咚地从三楼跑下来，对着秦榆道：“二太太，老爷刚刚去看小姐们了，说今晚在书房整理些文件不来了，让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了。”
秦榆听了，撇撇嘴不满道：“告诉老爷，说我知道了，让他也早点休息。”等春喜转身离开，又嘟嘟囔囔道：“又扔下两个老婆，去看他的图纸、算他的钱。”
夜半瑟瑟的冷风中，只裹着一件睡衣的秦榆站在阳台向西望，书房的灯光依旧闪烁，踟蹰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叹叹了口气、悻悻地回到屋内。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往日的种种不停地在秦榆的脑海中翻腾、闪现着。
十九岁那年，秦榆满怀着初为人妇的喜悦和对深宅大院的怯懦走进了许家，她知道自己是如夫人、是二房，也做好了要在大太太面前低声下气的准备，可不曾想到的是，自己所嫁之人在新婚的当天就以矿上有事为由消失的无影无踪，新婚的第一夜她竟是和大太太淑婉一起度过的。几天后醉醺醺的运昌终于回来和她圆房了，但秦榆切切地感觉到，运昌的体贴和温柔中总是少了些什么。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毕竟运昌对淑婉也是一直如此，况且运昌对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照顾有加，给自己买了无数的珠宝首饰、衣包鞋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