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五十,晶晶走进写字楼十五层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姜玉成。昨天跟他约的是九点一刻,看这样子他早就到了。十五层整个一层都是律师事务所,门禁关着,没有卡进不去。晶晶看了看表,这个时候还没有同事来,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愿意踩着点来;还有好多律师,每天早上都需要出庭或者去取证,这个时间不会出现在事务所。
晶晶叫了一声“姜先生”,就去刷卡,拉开玻璃门让他进来。姜玉成又是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冲着晶晶点头哈腰的。晶晶放下包,就去给他倒水,姜玉成在写字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局促。晶晶端着水过来,对姜玉成说:“还有十分钟姚律师就到了。您是不是来半天了?”
姜玉成下意识地点头,又摇晃了一下头,说:“没有没有,我刚到。”
晶晶礼貌地说:“您先坐一下,喝杯水,稍等一会儿。”晶晶起身去把姚遥的办公室门打开,给姚遥泡上了一杯普洱,还用便签写了几行字贴在了姚遥的电脑显示器上,最后,又随手打开了姚遥的电脑。
姚遥也是一进来就看见了姜玉成。姜玉成坐在角落里,双手不安地端着一杯水,像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看见姚遥进来,姜玉成赶紧站起来,躬身问候:“姚律师,您来了。”
姚遥给了姜玉成一个笑容,晶晶迎上来在姚遥耳朵边低语了几句,姚遥听了之后对晶晶说:“去开个小会议室,让姜先生稍坐一下。”然后对姜玉成笑着说:“您先跟她去,一会儿我就来。稍等我一下。”
姜玉成顺从地跟着晶晶进了会议室。姚遥快步走到办公室里,仔细看晶晶留给她的便签。那上面是一个人名、一个电话和一个时间。姚遥看了看电脑下方的时间显示,就拿起了电话。
姜玉成坐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晶晶本来想陪他一会儿,可是看到他面对自己的局促样子,就干脆退出去了。不过,每隔几分钟,晶晶都会进来一趟。第一趟,是把刚才给他倒的水端进来;第二趟,晶晶带进来一个精致的玻璃盘,里面有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几块巧克力。这是姚遥让晶晶准备的。经常有打离婚官司的妇女拖儿带女,不得不把孩子带到事务所来。那个时候,晶晶就得使出浑身解数帮忙哄孩子,好让当妈的能安静地跟姚遥谈话。
姜玉成看见桌子上这个玻璃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光滑冰冷,似乎是冰块做的。水果糖被包装得很漂亮,玻璃纸花花绿绿还泛着光泽,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非常漂亮。姜玉成悄悄拿起一块糖,把纸剥了,把糖放进嘴里。他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看看门口,随时预备着有人进来,他就赶紧缩回手去。
糖纸是绿色的,翠绿。糖是薄荷味的,有一股提神醒脑的清凉。冰丝丝的甜味先是在口腔里释放,然后又顶进了鼻腔,有一丝痒痒凉凉的舒服。姜玉成努力回想,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糖了,早知道这种甜甜的味道能让人轻松舒服,当初上班的时候就应该每个月都去买糖吃。姜玉成沉浸在甜丝丝的味道里,舌头在嘴巴里不停地翻滚着那块正在渐渐融化的糖块儿,姚遥进来了,一句“让你久等了”,把姜玉成拉回到了现实世界。
姚遥又坐到了姜玉成对面,她告诉姜玉成,自己昨天去见过李淑华了。姜玉成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姚遥看到了,安慰姜玉成说:“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姜玉成点点头,头又开始往下低。姚遥接着说:“我去你们家看了,怎么会这么困难呢?”
姜玉成含混地说:“我们……挣得少,攒不下钱。”
姚遥问:“听说你没下岗那会儿,挣的钱都给你母亲了?”
姜玉成点点头,说:“我妈在我俩姐家里轮着住。我姐他们都过得紧巴,我妈住在那儿还得看我姐夫脸色。我俩姐夫跟我说,他们是在替我尽义务,让我交他们生活费。我妈身体不好,还有看病的钱。我没辙,只能把工资交出去。”
姚遥问:“那李淑华是不是很有意见?”
姜玉成摇摇头,说:“她对这个,倒没说过什么。”
姚遥很感触地说:“这么说,李淑华还是挺善良的,是吧!
姜玉成点点头,没说话。
姚遥又问:“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你看,她这么多年都指不上你的收入,全是一个人在撑着这个家。你别怪我多想,我是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她真的不容易。她举着刀追着你满街跑的时候,她的心里未必就开心。她跟我说,她有好多苦,说不出来。”
姜玉成不说话。
姚遥接着说:“昨天,我对她说了你的离婚要求,同时也告知
她,你有分割房产的合法权益,她无权反对。”
姜玉成终于问话了:“她同意了吗?”
姚遥说:“她没反对,但是她哭了,一直在哭,特别特别伤心。你们俩结婚十二年,你见过她哭吗?”
姜玉成又把头低下去了,使劲晃了晃脑袋。
姚遥说:“离婚这种事,都是实在没办法了,夫妻二人都是不得已。当初结婚的时候,谁不希望白头到老啊!我接了你的案子,就要帮你争取到最大的权益。不过,我代理了七年离婚官司,我从心底里希望你们能好合好散。毕竟同床共枕十二年,你们俩已经是亲人了。”
姜玉成被触动了,尽管低着头,姚遥也能看出他的难过。姜玉成在沉默中不断用双手胡噜自己的后脑,手到之处,本来就不多的头发纷纷顺着指尖掉下来,飘落在会议室的地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十几分钟,姜玉成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姚遥,说:“其实,我也对不起她。我……不行,她想要孩子,可,我……不行。”
姜玉成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她恨我、气我,可是又没法说。她只能打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她,我没本事,本来就没什么钱,还下岗,还要把钱都给我妈。可我也知道,她没为这事打过我,每次都是我不行她才找碴儿。她想离婚,可我没地方去,我求她,我不离……”
姚遥听他诉说完了,自责完了,才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慢慢地说:“我刚才向你们街道拆迁办咨询了一下,你们家的房子面积很小,按照这次拆迁政策,所有补偿都算上,也只能分到二十五万左右。要么,你们也可以再交一部分钱争取原地上楼,你觉得你们两个人具备这个条件吗?”
姜玉成很肯定地摇摇头。
姚遥接着说:“如果要钱的话,应该一两个月以后就可以拿到补偿款。按照你的要求,是希望平分这笔钱对吗?”
姜玉成没有表态,他在想,在仔细地想。
姚遥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人都很困难。你没有工作,离开这个家,居无定所。我猜你这么早过来,是因为你根本就没地方待吧?可是,我也希望你为李淑华想想。毕竟她为你,为你母亲,牺牲了自己很多权益,虽然她近几年很失控,做得很不好,但是毕竟她的痛苦是你造成的。你说呢?”
姜玉成的眼泪又下来了。这回他没有号啕大哭,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沉闷的哭泣声从紧闭的鼻腔和嘴巴里挤出来。姚遥走出去,找晶晶要来一大盒纸巾,放在姜玉成的面前,又悄悄退了出去。晶晶看着姚遥出来了,有点奇怪地站起来,问:“谈完了?怎么着?”
姚遥摇摇头,浅笑一下,嘱咐晶晶:“一会儿姜玉成出来了,就叫我。”
晶晶很诧异地看着姚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又不太甘心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眼睛瞄着会议室的门,生怕姜玉成从里面出来跑了。
快到中午了,姜玉成红着眼睛出来了,对晶晶说:“您能帮我叫一下姚律师吗?我想跟她说……”
晶晶赶紧跑进了姚遥办公室,然后又冲出来说:“您跟我来!”
姜玉成对姚遥说,他不想平分拆迁款了,他能拿个基本生活保障就行。屋子里那几件值钱的电器他也不要,拿几件衣服就行。姚遥问:“那你怎么生活呢?住哪儿?怎么养活自己?”
姜玉成苦笑着说:“三年了,我没出去找过工作。我知道自己没本事,还懒。有她养着,有人给买菜,有的吃有的住,我什么也不想干。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男人。我想好了,明天就去找工作,看大门、协管、扫街……我干什么都行。我一个男的,就是住在大街上也没什么了不起。”
姚遥说:“那……你希望的数额是多少?”
姜玉成说:“听李淑华的吧。多少都行。给点儿,够我在农村租个板房就行。”
两周以后,李淑华和姜玉成在离婚协议上双双签字。签字头一天,拆迁款的数额正式告知了,二十五万七千六百。在这之前,姚遥已经把姜玉成的原话转达给了李淑华,还把她为两个人草拟的离婚协议给两个人看过了。姜玉成应得拆迁款项上空着,这个数字,李淑华说,让他自己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