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千里,落雪如絮。
皖城地处边陲,在这寒冬时节显得极为冷清。满城望去,街上行人寥寥,黄狗、土鸡也躲在窝棚。一幢幢房舍铺陈开来,如同一座座雪雕,只有看到烟囱涌出的熏烟才知道下面藏着炉火、人家。
往日如黛的远山和环绕城池的河流如今全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寂静萧条。皖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景别致。三山分别是琴山、狼居山、临仙山,一水则是镜月河。
琴山脚下有一座宅子,其建筑风格与四周建筑迥异,缺了几分粗犷狂野,倒多了几分婉约别致,俨然南国景色。这宅子的主人姓仝,单名一个问字,乃是楚国鼎鼎有名的制瓷大师,地位尊崇。早年间曾在楚国南部官窑制瓷,因能力出众而被备受重用,后被调派至此,这一住便是十五年。
仝问除瓷器一道精研颇深外,也是饱学之士,于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而且曾拜名师学了一身好武艺,可谓文武全才。他平日在官窑忙碌,或指点查验,或上釉刻胚。偶尔闲适在家,也要读书摹字,焚香煮茶,生活极具情趣。
今日也不例外,他正坐在棋室之中与人对弈。仝问手持黑子,眉头紧锁,紧盯着棋盘,终于是思虑许久,手臂缓缓垂下,苦笑着说:“老夫棋艺不精,输了,输了啊!江山代有才人出,真是了不得喽!”
“小子侥幸得胜。”说话之人是个少年郎,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极为俊朗,身材却略显单薄,着一身粗布衣衫,虽整洁却略显寒酸,与这宅子的古朴雅致有些不符。
“岳武啊,你也不用谦虚,你棋艺极为精湛,倘若只看你的棋路俨然是下了多年的棋中圣手啊!稳健狠辣,极具洞察力,又不乏灵动多变,着实玄妙啊!”仝问捋了捋胡须,脸上满是赞叹之色,口中也不吝赞美之词,“你的确聪明,棋下得好,制瓷方面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说实话,我很看好你,不知你是否愿意拜我为师啊?”
仝问何许人也?楚国十位制瓷圣手之一,可谓地位超凡!若是能学到他三分手艺,不要说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就是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举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拜他为师,可时至今日,他也不过一个徒弟。如今他主动开口要收徒,可见这位叫岳武的少年的制瓷天赋该有多高了!
仝问自恃技艺,寻常人等听到他收徒早就跪地谢恩了。可是让他惊诧的是,岳武只是略作思索便决绝了他。
“多谢仝老美意,可是小子天资愚笨,难当大任,若是拜您为师,学艺不精恐累损您的名声。”岳武起身施了一礼,继续说道,“如今偶闻您的教训,已是受益良多,不敢再有奢望。还请仝老另谋良徒。”
仝问见岳武言辞诚恳坚定,知道他并非客套之语,也便不再勉强。只是心中多了几分惋惜和诧异,惋惜是如此有天分的孩子志不在制瓷,不然绝不会不拜自己为师;诧异则是岳武如今身处寒门,乃是流放罪臣之后,从此科举无门,想走宦途是不成了,习武也不似习武的料子。滞留在这边陲之地,只有制瓷这一条路才能脱离苦海,他又何苦来地拒绝自己呢?难不成是另有出路?
仝问有心留他在这里再坐片刻,可岳武却尚有事情要做,便提前告辞了。
送走岳武后,仝问对着棋盘发呆,却被女儿的唤声将思维拉回来:“爹,您怎么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啊?”
“是道君啊,过来坐。”仝问看着女儿,极为宠溺地笑笑。他育有一女二子,女儿年纪最小,也最得宠。一方面是女儿贴心,另一方面是仝道君是三个孩子中最聪慧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武艺韬略也是出类拔萃,而且样貌出众。
“爹,您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疑惑。”仝问说着便将要收岳武为徒却被其拒绝的事说给仝道君听,“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哪成想被拒绝了!”
“依您所言,这个叫岳武的年轻人有如此天赋却拒绝了您的美意,说明他志不在此,恐怕是另有所图啊!”仝道君一边给仝问斟茶一边分析,“他是罪臣之后,按律只能在皖城活动,而且受府衙所辖,若是想翻身,其一是贿赂衙署换个身份,其二便是潜逃而去。”
仝问点头称是,对女儿的见识极为赏识。
岳武离开仝家后,便直接上了临仙山。此山得名于古老的传说,传闻此山曾有妖邪作祟,弄得民不聊生,过往商客也是惨遭迫害,可是府衙派兵却有去无回。偶有一位从天而降的仙人,手持仙剑,一剑斩平山中邪祟,从此此地恢复太平景象。为了感怀仙人之恩,山民便将此山命名为临仙山,意为仙人降临之山之意。
临仙山山势陡峭,怪石嶙峋,草木丰茂,百兽俱全,鲜有人迹。这也造就了山路的坎坷难行。不过此山仿佛真被那降临的仙人撒了几缕仙气,山中有不少稀有的珍奇草药。岳武来此,便是想采几株草药给母亲治病,即便采不到所需的也可拿到山下药铺卖掉,换了银两补贴家用。顺便再砍些干柴,锻炼锻炼身体。
雪飞如烟,落地无痕,整条山路如同一条抻直了的面块,平整的让人无处下脚。岳武顾不得危险,摸索着爬了上去。偶尔跌倒,他便紧紧抓住身边的野草和树干,生怕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饶是如此,等爬上了山也是满身伤痕了,衣服也破了几处。
不过他收获也不小,居然采到了几株极为稀少的草药。他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里,生怕丢了。
不过让他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山中看到了一处木屋。临仙山他没少爬,现在立身的地方他也曾来过,不过他从未发现此处有木屋。距离他上次登山是一个月前,难不成短短一个月内有人来了?
岳武缓缓走了过去,发现木屋四周围起了栅栏,上面还搭着藤蔓。院子之中,是平滑的石板,上面一丝雪花也没有,真是咄咄怪事!
岳武进了院子在门前敲了敲,问道:“屋内可有人?”
他一连问了几声,可是却并无回应。岳武不敢私入他人瓦舍,便立马退出院子,想着下次登山再来拜会。于是便沿着原路下山。
可是事有不巧,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这大雪封山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深一脚浅一脚不知石壁硬物所在,再加上雪地湿滑,岳武居然在山腰之地一脚踩空掉下了山!
眼见着下落之势越来越快,又够不到石壁上枝蔓出来的树干荒草,他心中着实懊恼不舍,外带几分惊惧恐慌。
真是太大意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了,祖上的冤屈更是无法报了!
就在岳武脑中闪过诸多念头,双眼一闭等死的时候,顿觉后颈的衣领有人提着,而且下落之势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前颈被勒得无法呼吸,却不再下落了,紧接着便是身子向上腾起,转瞬之间便被丢在了地面之上。
岳武顾不上屁股上传来一阵阵疼痛之感,而是紧捂着喉咙发出干咳之声,刚刚的窒息感让他心有余悸,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一般。
岳武在身体的不适感稍微缓解之后,方才抬头看向将自己救起之人。此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头发披散开来,只有一条蓝色发带束着,衣服肥大,腰间别着个酒葫芦,眼中藏着迷离之色;脸色苍白,胡须久未打理。
“小子,死了没?”此人并不低头看岳武,长身玉立,双手负在身后,视线则投向山下城郭。
“多谢前辈搭救之恩,小子没齿难忘。”岳武跪地磕了头,“还不知前辈姓名,不知可否见告?”
此人这才低头看看岳武,眼神锐利,盯得岳武浑身不自在,不知他心里是什么盘算。不过岳武知道,对方若是有歹意刚刚就不会救自己,恐怕只是性格有些怪异吧。
“无名无姓,无根无踪。”此人怅然一叹,幽幽道,“你就叫我酒疯子吧!”
“多谢酒前辈救命之恩,若是不弃,不知可否到家中一坐?”
“不必如此,你若是想要报答我就给我送点酒,我这人不好富贵美色,单单痴迷美酒。”酒疯子说完,拿起酒葫芦仰头便饮,咕咚咕咚之声全落在岳武耳中。
酒葫芦看似不大,可是里面好似须弥芥子一般,酒疯子喝了足足一刻钟也不见停,可酒还是源源不断地灌入嘴里。更让岳武惊诧的是酒疯子的肚量,如此喝法早就把人胀死了,可是酒疯子偏偏看不出丝毫异样。就在岳武担心他喝死的时候,酒疯子终于停止了喝酒,满意地打了个酒嗝,说道:“好酒!你小子要不要喝点?”
皖成四季分明,冬天的时候冷酷异常,一般人都会喝酒御寒,岳武虽尚不足十八岁,可是私下里也喝了不少酒。更为重要的是,他继承了祖父的意志,对酒一道极为专研。祖父汇集前人酿酒经验,再结合自身研究而编纂了一部《酒典》,其中记录了世间千百种酒,酒的来源、酿造之法等均有所记载。祖父身死后将这卷典籍交给了父亲岳文忠,岳文忠志不在此,便将此书收纳起来,却不想岳武八岁之时发现了这书,从此便立志继承祖父遗志精钻酒道。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岳武十四岁时便已经将《酒典》之中的所有内容消化吸收了,而且推陈出新,研究出了一种美酒,名为骨里香,意为饮酒之后,酒香入骨,淳洌无比。此刻他听闻酒疯子要喝酒,便应允改日来山上送他美酒。
“下次登山,直接到你山间见到的木屋找我。若是敲门我不应声,你便喊上三声‘酒疯子’。”酒疯子说完,也不见动作,竟然倏忽而起,如同飞鸟一般,消失在岳武面前,直入临仙山山巅。
岳武望着酒疯子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他曾听父亲说起,世间有修为精深之辈,可腾云驾雾,一步千里。他早年间只当这是神话故事,修炼武道只不过是强身健体,或是沙场驱敌,哪曾想还有如此神异之事!
云散初见日,自此望青天。岳武为家族冤屈所累,日夜想着为祖父平反,因此苦修武力以期洗刷冤屈,可是皖城之地,并无武道大家,武风不盛,他无处拜师,只能自己胡乱练习。如今见了酒疯子的手段,他焉有不激动的道理?!学得三分本事,天下逍遥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