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城不是老城，但风气落后。虽城不小，人却不多。
遛弯的老大爷，碎嘴的大妈大娘，敷衍生活的中年夫妻，滋事的社会青年……
这一片什么人都有，最不缺烂泥。
四烙巷人少，住的都是半百的烟枪赌棍。
偶尔有人拖着车来上链子，换电瓶，修好了再赊几账，修不好骂赖一通。
这里前半生机油气生，后半辈烟瘴丛生。
不过难得的是混混们从不来这——
“三爷，三爷，快里面请！”老头驼背，屈头哈腰更是显得矮小，双手招呼，面上恭笑，“三爷，劳烦您抬脚，这阶高，嘿，不敢怠慢了您，快请快请。”
正午巷内不见人影，微卑的哈声弄堂里首尾相通。
巷子尽头一块碑，半人高，面朝墙，背面向人。灰泥满块，星点辨不出来模样。
碑左一只青龙，碑右一只白虎。石雕只在神韵，生动却抽象。
石碑对的巷子尾墙，朱漆碧瓦，色泽灰败，破旧反显廉价。
墙上一门，铁栏防盗，拳头粗细，若有若无的缝里钻出来蔫坏的杂草。
那驼背老头引着青年来到门前，笑容略僵，腰背卑敬，仿佛弯到地下，又对着那清瘦的青年谦恭道:
“三爷，就是这儿了！”
于叁求扯下兜住半个脑袋的礼帽，又抽出一只手，把长到脚踝的风衣扣子全给散开。
深色风衣老式也简单，露出里头的黑色体恤。身上的运动裤带红杠，休闲鞋子跟上蹭了些泥。
衣袖拢了半个手掌，于叁求左手扣着礼帽，右手抬起来胡噜了一下自己齐肩的头发。
眉毛轻细，眼角又细长，眼睛虽不小，但总小半小半地阖着。
嘴唇薄淡不着色，反倒泛着白。唇珠把嘴角垂出弧度，无论怎么看，总是笑着的。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混着的“爷”。
于叁求只驻立不动。
身边那驼背老头等不见他动静，也看不见铁门要开的势头，额头上突然泌出点点细汗来，
“三爷……这……”
于叁求却突然开口:
“柳姐不开门？”
这句话不见问号。
老头不敢应话，只低着头。
于叁求又问:
“怎么办呐？”
那老头背更弓了:
“三，三爷……”
于叁求一把打断他:
“别老‘三’爷‘三’爷的，我不好听那字儿，把那‘n’去了。”
老头哆嗦一下:
“仨爷……仨爷……”
于叁求始终没转头看他，只微仰了仰头:
“诶，这就对了。”
面前的铁门突然吱嘎一声，接着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被缓缓推开。
一阵风吹来，撩起深色风衣的衣摆。
铁门里头走出一个女人，边走边拍手上的灰。
大红呢子长筒靴，棕发微卷，还挎着个闪眼的包。
墨镜挡住半张脸，正红色口红无比艳丽。
即使这般，看上去也没有半分的富贵俗气，反倒显得十分妩媚动人。
于叁求嘴角勾起，笑意见浓。
“柳姐姐，还是美丽动人啊。”
就见那女人抱肩冷哼一声:
“谢过仨爷一句赞。”
于叁求笑得更加灿烂，
“柳姐说笑了，肺腑之言。”
柳量只“呵”了一声，嫌恶地撇着满是脏泥烂土的地面，再偏头却瞧见先前那老头站在一旁缩着身子，她顿时来了兴致，
“哟，我说是谁领着仨爷到这来的，这不驼老徒嘛，怎么，前阵子刚从我这出去，转眼就投靠仨爷了？”
驼徒满身冷汗。
于叁求却发话道，
“嗨，柳姐消气，来找您说正事儿的。”
柳量把视线转回于叁求身上，伸手摘了墨镜，露出一双明艳又柔情的大眼，挑挑眉:
“难得啊，老仨有正事儿做了。”
于叁求只对她笑笑。
柳量打量了他一番，绕着石碑却也优雅地走到于叁求面前:
“仨爷真心想要这房子？”
于叁求应得快速:
“柳姐尽说这话，我哪次找您不是真心。”
“你哪次找我是安了好心？”
“每次都是。”
“呵，仨爷口气真大。”
“俏皮话只说给柳姐听。”
“我是担不起你这句。”
“只柳姐盛得住我这真心。”
“仨爷心大，我可揣不下。”
“那不正好放进您吗，柳姐。”
“你放屁吧。”
驼徒在旁一口气都不敢喘。
于叁求见柳量微微恼了，没再说话。
柳量呼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这房子你真想要？”
反倒于叁求没说话，只欠了些身对她笑了笑。
柳量沉默了一会儿，抱着肩膀偏了下头:
“那就送仨爷了，不值钱的老东西。”
于叁求嘴角一勾，忙对着一旁的驼徒摆手，
“愣着干嘛，打扫去啊。”
驼徒愣了片刻才反应出这一语双关，赶紧麻溜从碑边上进了铁门里。
柳量只对他翻了个白眼。
于叁求笑嘻嘻。
柳量没再理他，转身向巷子外走。于叁求施施然跟上，转头又看了一眼那石碑。
就听见柳量头也没回地说到:
“这大冷天的，把你那风衣扣扣起来吧，巷子里能有什么风让你飒。”
于叁求直接咧开嘴笑出来声，却原地停下脚步，没在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