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之味
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离开打锣山金矿向东走,带了老龙头城防守将熊廷弼的人头,人头换了新的牛皮包裹,木匣里注入新的水银和生油。边防败将的首级只要不腐烂,就可以作为永远的儆戒,让大太监随身携带,走遍万里边防,吓唬守将。往东走,越走离海越近,大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芝罘山上点起狼烟,隔海的老龙头长城守将就能看见。魏忠贤准备到芝罘山上祭海,把熊廷弼的人头摆到海浪打不到的高处,然后再回打锣山。蓬莱阁,他不打算去了,秦皇汉武没有遇见神仙,想必他也看不到,过了海的八仙神通广大,大约不会害怕一个凡人的人头,再说啦,他们有男有女的八个,游山玩水逍遥惯了,恐怕也不肯为大明江山守卫疆土,吓唬也没有用。军情紧急,老龙头营防在用世界上最大的铁锅熬粥,撑将士的肚皮。火头军踏着梯子上下,在梯子底下往灶里填柴,爬到梯子顶上,用桔槔打出稀粥,一桶桶分发给各伍士兵。年老的伙夫被热气熏昏了头,落入锅里无法打捞,一直等到全营士兵把稀粥喝完,才从锅底铲出来,衣服尚在,衣服里的肉已经没有了。前方将士把火头军的血肉煮了当粥喝,打锣山金矿矿主却用六个奶妈供他喝奶,而且留了那么长的胡子,不嫌碍事,尽管他不是守疆将领,也应该用熊廷弼的人头吓唬吓唬他。
打锣山金矿矿主李百发,在精心备下的宴席上表演吃功,要让京都来的没有胡子的大太监看他的胡子不碍事,一点儿也误不了吃喝。大太监命人端上随身携带的名菜,他无法下口,遂一刀削去了一大把胡子,又细细地剃净,嘴巴光溜溜的,像太监一样了。他是大矿矿主,腰缠万金,三河县的财主谁也不如他有钱。他剃掉胡子采金,大发横财。金洞子矿主迷信嘴上无毛,才能够多吃金子,三河县所有金洞子矿主全都效仿他,很快又蔓延到所有富人,只要有钱,嘴上就无毛。不久以后,大海北边的女真人打破老龙头长城,踏破山海关入关,强行剃头,在三河县,就没有剃头和掉头的权衡与抗争——大家已经剃过胡子,头上的毛也就不在乎了。可惜作为先驱的打锣山矿主李百发,一直不知道大太监魏忠贤到底为什么生气。大太监怀疑他留了一大把胡子碍事,他大吃给太监看,未能奏效,九千九百岁拿一颗人头让他吃不了,他剃掉胡子,嘴巴光溜溜的像太监一样了,也没有看见魏忠贤露出欢喜的样子来。倒是大太监的随从看他剃出了太监嘴巴,却不穿太监衣服,忍不住哧哧发笑。不过,他们收住笑以后,立刻绷起脸来提醒他,大太监说他胡子碍事,却不是要他剃掉胡子。他问随从,胡子碍事,不剃掉胡子剃掉什么?他们说,大太监的意思,并不是叫他剃掉什么,也不是叫他不剃掉什么。他惶然问,大太监不叫剃什么,也不叫不剃什么,那么他说什么碍事?他们简单地告诉他:
“奶妈。”
李百发还要问得清楚一些,他们就看着他光溜溜的嘴巴发笑,什么话也不给他说了。
李百发进了纵横交错的金洞子,连一盏照明的灯壶子都没有,他走不出来。打锣山老矿最早的金洞子,是秦始皇时代开挖的,秦始皇最贴心的大太监赵高没有来,就没有嫌矿主的胡子碍事,害得矿主不知道剃去什么才好。奶妈干干净净的,六个都一样,有胡子也长在太监看不见的地方,并不碍事。太监要是硬要对食,倒是剃去为好。不过大太监久居皇宫,有最好的奶妈与他对食,皇帝已经奶大,乳汁充盈的客氏可以专供大太监一人。另一个姓魏的太监跟他争宠,连皇帝都向着他,把那个姓魏的遣往凤阳,他再派人赶去,拿一根绳子勒死了。大太监是九千九百岁太监中的皇帝,就是有满天下的奶妈争着供他对食,他也会抱定皇帝的奶妈一人不放,“三千宠爱在一身”,让天下奶妈望穿秋水,用自己的奶水洗澡,因为没有用了。李百发真的不是舍不得他的六个奶妈,大太监要是喜欢,他可以让她们收拾收拾就走,穿上他特意为她们做的宽松衣服,跟着大太监进京去。三河县金子多,乳汁充沛的女人也多,他再找六个就是了。就算没有大太监把她们领走,他还要按日子换换呢,因为他喜欢鲜奶。李百发在黑咕隆咚的老洞子里摸索,跌跌撞撞,比找金子更困难,他找不到让大太监不生气高兴起来的宝贝。胡子已经剃掉,他没有在苦思中愁白胡子,鬓边的头发倒白了几根,让小妾撒娇揪掉了。在小妾揪掉白发的痛楚中,李百发灵机一动,像老洞子里一块狗头金突然闪光,他想出了让大太监高兴的办法,还是由奶妈身上得到了启发。
李百发自然不让他的六个奶妈供大太监对食,他让大太监食一种像乳却不是乳的东西,像乳汁放坏了加热,出现了凝块。大太监一见,脸上就出现了喜色。李百发告诉大太监:
“这是婴儿脑子。”
他接着又说明来源,工房子推大磨女工生下的孩子没有爹,一生下来就按在罐子里,趁热取出,使用金子做的小勺。
大太监埋头吸食,他用银子做的小勺舀着喝。他的鼻子尖上,光溜溜的嘴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巴嫩润,仿佛婴儿。他根本没有听见李百发说什么。他用随身带的银勺子喝汤,不担心有人会在汤里下毒。同样的东西他早已吃过,像推大磨女工刚刚做下的这么嫩的也有,只不过少了一些山野的味道罢了。京都的脑子还未出娘胎,就已经有了庙堂气味,被诏令奏章的墨汁和大殿的高墙砖瓦熏透了。他吃的第一个脑子,是一个死谏的文官,脑壳在金殿上撞碎,死硬的味道很足,仍然稀溜溜的,要用小勺挖着喝。第二个,他换了一个武将,不是在战场上战死,是贪生怕死,被锦衣卫逮回朝廷,午门问斩,他吃下去,就知道不会管用。民间验方说,吃人脑子能让割掉的男根再长出来,怕死的武将临阵脱逃,那种脑子指挥别人打仗,肯定也要失败。老龙头守将熊廷弼的人头带在身边,他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压下要吃的欲望。熊廷弼久经沙场,从来没有害怕打仗,舞刀弄枪的脑子肯定坚硬无比,可惜被水银和生油泡过,恐怕也软塌塌的,挺不起来了。倒是强盗的脑子生猛勇武,从死囚牢里提出来的时候,戴了沉重的大枷,也没有把脖子压弯,一颗头仍然一直挺挺地昂着,让人喜欢,就是吃起来有一股生锈的铁链被雨水淋湿的味道,不如小孩脑子鲜嫩,像豆腐脑儿,小勺一碰就碎了。他渴望未出世的小孩脑子,没有被人间的烟尘污染,会有原初的效力,他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
皇儿的脑子
皇后怀孕没有瞒过客氏的眼睛。皇帝虽然已经长大,不再吃奶了,可是他有什么事情,还是愿意告诉奶妈,连妃子身体的一些秘密都不瞒她,哪一个妃子的乳头颜色跟别人不一样啦,哪一个妃子的隐秘部位光秃秃的像一个小糕饼啦,他都详详细细地对奶妈说。他还把多嘴的妃子说奶妈的话,也告诉奶妈。有一个姓张的妃子,看不惯魏忠贤跟客氏对食,张妃看不出太监跟奶妈对食有什么好处,那简直没有什么必要嘛。客氏怪张妃不懂得,女人的需要可以用更复杂更奇怪的方式满足,趁着跟魏忠贤对食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告诉大太监,又少知识又缺经验连对食好处都不知道的女人,实在没有资格侍候皇帝。魏忠贤就在大食过饱之后,把张妃囚入冷宫,不给她饭吃,让她知道,对食的滋味一个人真还尝不了。天下大雨,张妃连独食都摸不到饭碗,她把手从窗棂间伸出,接房檐上流下的雨水喝,没有喝饱肚子,就发病死掉了。
皇后不像妃子那样浅薄,不懂得对食的好处,正相反,她太知道对食会使太监和奶妈紧紧地贴在一起做坏事了,所以她很想把客氏赶出皇宫去,拆开他们的对子,让他们隔着大墙吃不成。好多大臣也都这么想。皇帝用假话骗皇后。他先把自己亲手做的雕了凤的梳妆匣子油漆好,送给皇后,让她高兴,然后抚着皇后大起来的肚子说,他舍不得把客氏赶走,客氏乳汁丰厚,等皇子生下来,她可以把又一个皇帝奶大。皇后不愿意两个皇帝离不开同一个女人的奶子,皇帝这才说了实话,说他真的是舍不得奶妈离开,他虽然已经长大了,也需要奶妈的怀抱,按时揣一揣。皇后把自己的胸迎向皇帝,皇帝把手放上去,说不一样,皇帝说:
“这是不生孩子的奶。”
就怪皇帝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随便说话,他金口玉牙,随口一说,就是人民的命运,包括他自己不能出世的儿子。他说皇后的奶是不生孩子的,皇后的孩子就生不出来了。他自然要把皇后怀孕的消息告诉奶妈,他就是不说,看一看他做的木匠活,屏风上不仅雕了鸟兽虫鱼,还雕了娃娃,客氏就知道,皇后的肚子里有小孩了。不让皇后的孩子生下来,是她在跟魏忠贤对食的间歇里,一个人拿定了主意。可惜她跟魏忠贤又一次对食的时候,发生了分歧,口径没有对好。按照她的说法,此事宜于趁早,趁孩子还没有长全手脚,赶紧堕掉。魏忠贤不反对堕掉,他问客氏,孩子在肚子里,是先长手脚,还是先长脑袋。客氏说,老百姓的孩子生下来得干活,就先长干活的手脚,再长不干活的脑袋,皇帝的孩子生下来,要当皇帝不干活,就先长当皇帝的脑袋,再长不干活的手脚。魏忠贤说,那就不妨把时间往前提一点,不必等孩子长出没有用的手脚,但是一定要等到脑袋长全了再动手。客氏着急地说,长全脑袋就晚了,最难下的就是脑袋。魏忠贤问客氏,皇帝的孩子,脑袋是不是跟老百姓一样难下?客氏沮丧透顶地说,当皇帝的脑袋更难下。魏忠贤一咧光溜溜的嘴巴,拍一下大腿说:
“好极了!”
客氏不懂他为什么叫好。
他断然说:“越是难下越管用。”
客氏明白了太监的用意,不过她怀疑,没出生的胎儿脑袋有多大效用,那不过是一包奶汤子,还没有凝块罢了。大太监要是硬要依靠人脑子长出男根,还是应该多找武将。庄稼人吃饱了肚子,干起活来也比皇帝雄壮,她那个种庄稼的男人侯二,在炕上就赛过皇帝。为了省力,脑袋好下,她仍然坚持趁早。大太监没有男根,无比坚定,绝不通融。客氏一再用好下省力的理由劝他,他急得发起火来,尖尖地叫一声:
“她省力了,我费力呢!”
客氏惊讶地问他费什么力。
大太监摸一把光溜溜的嘴巴说:“一回一回的,我和你费了多少力!”
客氏气恼地说他,嫌费力可以不做嘛。
大太监摇摇头,自己割掉以后,第一次流出泪来,说:“我的苦处跟谁说啊!”
客氏问他,是不是为自己阉掉后悔了,他抹抹眼泪,用铁一样的语气说不,他割掉一点东西,只不过比皇帝少活一百岁,后悔什么。客氏要逗他高兴,以便决定趁早动手,就叫他一声“九千九百岁”。“九千九百岁”像“万岁”一样,是盈耳的颂歌,能让神仙也快乐起来,可是大太监像皇帝一样听腻了。他每一次带着戏子、厨子、衙役卫士,浩浩荡荡出宫巡访,百官百姓跪在道旁,高呼九千九百岁,他在大轿里边,不掀轿帘,连一眼都不看。客氏一个人在大家听不见的地方,叫不出异样的兴味,魏忠贤并不能高兴起来。奶妈只要不和他对食,她就跟一般的女人差不多一样,没有味道了,大太监会用冷冰冰的目光看她,不像男人看一个女人,倒像骡子看一把不愿吃的干草似的,乳汁再充沛也没有用。客氏倒不怕他不吃,反正皇宫里太监有的是,大太监不吃,自然有小太监来食,大家的嘴巴都是一样的光溜,不会用胡子扎人,客氏就怕魏忠贤用冷冰冰的目光看她,大太监的目光像阉割用的刀子,锋利无比,那才是最可怕的,让人受不了。客氏在大太监吓人的目光里动摇,不再为了“好下”坚持趁早。她就是觉得委屈,她本是一盘好菜,却要担心被食客废掉。她很想哭一场,泄泄委屈。大太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长胡子的男人一样拍拍她的背,哄她说: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奶妈流出真的眼泪来,让大太监给她擦掉,大太监不用绢子,用比绢子更绵软的舌头。奶妈等到最舒服的时候,再跟大太监讨论实施的细节。按照大太监的理由,是等到最成熟的时刻,越是饱满的脑袋里盛的东西,越是上品,就好比西瓜熟了才甜一样。客氏说,瓜熟蒂落,自然好下,可是,只要等到熟了掉下来,歪瓜裂枣也得去当皇帝,不能让太监用了,因为皇帝的孩子一坐胎,生的就是皇帝的脑袋。魏忠贤不以为然,他问客氏怎样当上了奶妈。客氏说,很简单,生了孩子没有活。魏忠贤问她,孩子是不是死在肚子里?客氏连忙解释说,她的心还没有那么狠,为了自己能当上皇帝的奶妈,就把刚刚生下的孩子按到罐子里闷死。魏忠贤恢复了冷冰冰的目光,语气也像目光一样冷,他说:
“洒家也不是要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