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大美的大轿挂了幛帷,垂了流苏,像戏台子上的幔幛却会走动,随着轿夫的脚步,纷披飘拂。轿夫们把轿颠起来的时候,轿帘掀动,看光景的人能看见一对小脚像两个菱角摆着,脚尖上戴了花。轿夫们把轿颠得横起来,戴花的脚尖先是分开,随即又并到一起,像面临强暴时惊慌失措的守护,转而又被粗暴的力量打开了。用不着看见轿帘挡住的脸,看戴了花的小脚合起来打开,就知道有多少风情在里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大美来自地址不明的遥远家乡,只知道大轿从西流河抬过来,就对中流河未来的爱情趋势充满了向往,期待着****的西流河水会把中流河冲击得涨起风流大潮,人人都可以到河里洗澡,从此消失了爱情的乞丐,情场的懦夫,根治了性爱的蠢笨,普及崭新的技巧,到处都游荡着****的大专家,贪欢的阔****,中流河变成世界上最快活的地方。连吹鼓手的心思都跟看客一样,他们把最长的喇叭杆子架在马车的棚子顶上,吹出的声音不成曲调,就是一连串不换气的大响,让人惊叹他们了不起的大力气,在未来的爱情狂欢中,把他们也当成人物。他们还用鼻子吹喇叭,长长的管子插进鼻孔,一个鼻孔插一根,同时吹响两只喇叭,让人佩服他们的乐器跟常人不一样,更令人滋生妄想。在三河流域“王八戏子鳖吹手”的俗语中,把吹鼓手说得像戏子一样****,其实有失公平。吹鼓手会有戏子一样的荒唐心情,可是他们缺少戏子那么多的机会,情境也不如戏子好,不能像戏子那样方便地假戏真做,顺理成章。他们为别人的大婚鸿禧拼命吹打,命运却往往像轿夫一样,满身的力气,浑身的功夫,白忙活一场。他们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在死人的葬礼上同样吹打,用同一支喇叭把死人吹进地里,把新人吹到炕上,死去活来伴着同样的曲调。女戏子在一台戏里白绫吊到脖子上死去,大幕落下再拉开,她又活了,脖子上的白绫换成红绸,蒙到头上出嫁,吹鼓手也是那种死活不分的德行。为大美出嫁吹打的一帮吹鼓手,在东村村头遇上了他们的同类,对方在为死人吹打,也是成婚,是结一门死亲。
死人结婚的仪仗像活人成亲一样浩大,他们的旌幡罗盖都是纸扎的,刷啦啦拂动的声音比锦缎的声音大,笙管唢呐的吹打不能完全盖过去。棺罩的帷幔流苏像大轿披挂的一样鲜艳,不同的是,姹紫嫣红罩住的是死人睡下的棺材,看不见戴了花的小脚像一对菱角摆着,合起来又打开。抬棺罩的汉子不能像抬轿的轿夫一样玩花样,按时颠一颠,倒不是他们没有力气颠不动,也不是他们担心棺材里的人躺不稳,他们是缺乏抬活人新娘子的那份快活心情,他们不愿意放纵。只有吹鼓手的心情没有改变,他们的鼻子依然能同时吹响两只喇叭,像嘴一样好用,令人钦佩。两队吹鼓手在东村古镇村头相遇,各为其主,他们可算遇上了好对手,死活不让,就算大轿和棺罩能够错开身子,小心着互不相撞,各各走过去,吹鼓手也不肯认输,给对方让出道路。他们都能用鼻子吹喇叭,凭什么要把喇叭从自己的鼻孔上拿下来,让对方的鼻子出气,大叫大嚷呢?他们对着吹!能出气的乐器全部用上,轮流使用,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睁开,睁眼闭眼一样地吹。他们不光用鼻子吹喇叭,他们还把喇叭的铜碗拿下来,只用鼻子吹一根管子,吹得呜呜的,像哭。他们把管子从鼻孔上拿下来,插进腰间,顺手一摸,摸出一个物件,往嘴上一放,就吹出了喇叭发不出的声音。站得近一些的人才能看清,吹的是一个小葫芦,葫芦上抠了洞眼。小葫芦发出的声音显然不如喇叭大,可是显示的功夫却不同寻常,看不见的人还以为,他两手作捧捂在嘴上,就是在吹手指头呢。这真是一场好吹,惊天动地,连鬼也会忘了吃饭。赶集的人忘记了做买卖,像看曹操抹了大白脸,笑嘻嘻地一招手叫出张绣的婶子,煮面条的锅台再一次被踏倒,满锅面汤洒到地上,烫伤人的腿脚,没有人听到受伤的惨叫。活人和死人的成婚吹打压倒了一切。两队吹鼓手没有失败的时刻,只有吹累的时候,等到他们的鼻子都已经吹红了,含着喇叭的嘴肿胀起来,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各自吹着往前走,走到两只喇叭快要相撞,要把唾沫顺着喇叭管吹进对方嘴里的时候,方向一偏,擦着身子过去了。有人高呼:
“中流河吹手一气鼓!西流河戏子上上上!”
一挂大鞭在头顶噼里啪啦炸响,淹没了人的欢呼,青烟像喇叭声一样飘散,渐渐地远去了。
看客的误解仍然基于世风,他们以为,中流河的吹鼓手有的是力气,西流河的戏子有不竭的勇气与之抗衡,从西流河抬来的媳妇也像戏子一样会蛮干。他们凭想象构筑别人的新婚洞房,以为那就是西流河波涌浪翻的天堂,小鱼小虾也比自己的猪肉好吃,其实他们犯的仍然是老实人规规矩矩的毛病,他们保守得连梦都会做错。西流河世风****,依仗的绝不是不顾一切的蛮勇,他们凭的是骨子里的风情万种,有技巧的。从远方来的大美,踏进三河流域藏金丰富的土地,一开始就投身于西流河多情的河流,可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西流河风流的波涛淘洗她,成就她,她又为西流河风骚的大潮推波助澜,成为风华绝代的领袖。她天蓝色士林布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撕掉白边,穿上白小褂,脱下白小褂,穿上红毛衣,敲掉原来的牙齿,换上一颗金牙吃饭,处处都表明她女界领袖的天资,卓越的才华。她连被人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洞房都不同凡响,没有人像她一样,会与结死亲的仪仗相遇,对方的新娘子躺在棺材里,吹鼓手有同样的高强武艺,一杆喇叭用嘴吹了,再用鼻子吹。
大美渴望于长河像最卖力气的吹鼓手一样,使出十八般武艺吹打她,也好把结死亲的仪仗晦气捅个口子放出去。于长河的武艺,她在河滩上的芦苇丛中多次领教过,满河滩的芦苇全部做成喇叭杆,还不如于长河无与伦比的一根,他一杆喇叭,就吹打得满河大潮,船翻波涌,风呼浪吼。就在大美穿上红毛衣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于长河给她吹打的欢乐。她兑现承诺,杨老七给她换上了一颗金牙齿吃饭,她承认了杨老七是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还叫了杨老七“七郎”,可是她心里仍然存了怀疑,杨老七床上的功夫,真的远远不如打擂英雄杨七郎那么强,看上去就是英雄掺了假的孙子,不是正宗。要是能够穿着杨老七的红毛衣,又能够戴着杨老七给的金牙,她倒希望于长河一个高蹦上炕头来打擂,把杨老七一脚踢下去呢。于长河用一块金条打她的手,金条那么大,足够她把满嘴牙齿全部敲下来,换成金子的。她用全部的金牙齿吃饭,满肚子糟糠都比别人值钱,就连尿的也是金水,亮灿灿的。
洞房的蜡烛像金子那么亮,大美的欲望像烛火一样一跳一跳的,还没有浊泪。她没穿红毛衣,穿了另一种红色的衣服。她当然不担心,于长河不会剥毛衣的法子,于长河让他工房子的女工全部穿上红毛衣,大唱一些不穿衣服的歌,从杨老七工房子外头过,她一看就知道,于长河剥毛衣的手法肯定很利落。她不穿红毛衣,只是怕于长河会失去剥下的心情。她知道,像于长河这样的男人,也许不在意他喜欢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剥下过衣服——比如他们会一再地去找光身子的妓女,不理会妓女的衣服被哪个男人剥下,扔在了哪里——可是他们却不能容忍,他炕上的女人穿了别的男人送的衣服。女人穿上又剥下,同时也剥掉了男人的体面,让男人挺不起来。于长河挺不起来,才是大美最不愿意的事情,那样她可受不了。大美饱受了挺起来的男人像吹鼓手一样吹打,呼风唤雨,可是她仍然有能力假装害羞,做得像最好的新娘子一样,自己不动手剥自己的衣服。于长河开始剥她的时候,她还闭了眼睛,好像害怕的样子。于长河可不管她是假的害羞,还是真的害怕,把她的遮蔽一件一件剥干净,让她原本是什么样子,就还原为什么样子,连裹脚的带子都不留。于长河的耐心令大美着急,她期望中的于长河可不是这个样子。河滩的芦苇丛中,于长河从来没有如此耐心过,他的力气那么大,连人家的骨头都能戳穿,才用不着也顾不得一层一层剥除呢。简直是一场耐心的大竞赛,大美直到最后才发现,她迷人的身体似乎是不起作用的。每袒露一处,她都知道是什么样迷人的风光,峰峰谷谷都诱人攀爬腾跳,等不及细细观赏。身体上最后的布丝也被剥掉了之后,她长吁一口气,庆幸终于度过了难耐的假装害羞的时光,觉得腿间热烘烘的,睁眼一看,热烘烘的东西却不是她期待的物件,而是一箍点燃的大香,握在于长河手里。她赶紧把两腿并紧拒绝,于长河解释说:
“我先把脏东西烧掉。”
大美为于长河着想,说:“烧了,也耽误你用啊。”
于长河说:“我不用。”
大美柔顺得像只猫儿,把腿乖乖地岔开说:“你要是不用,就烧吧。”
于长河紧握着大香逼近,红红香火照耀的脏物让他的小肚子抽紧,像害疝气痛,他像烫了爪子的狼长啸一声,摔掉大香,冲出了屋子。
雄鸡高唱
天不亮,于长河躺在了酒盅儿的炕上。酒盅儿用地瓜干烧酒给他洗脚,让他喝一碗老黄酒暖身子。他从中流河边连夜走到西流河上,穿着入洞房的单衣服,脚上的鞋已经磨破了帮子。酒盅儿的家,天快亮的时候比较温暖,没有留下过夜的男人,炕上的空当很大,于长河高大的身子能够躺下。酒盅儿把孩子往炕里边推一推,要用被头盖孩子的眼睛,于长河告诉她不必。酒盅儿不担心吵醒孩子,她只怕孩子醒来找奶吃,她一时顾不上,她还是坚持把孩子的眼睛盖住了,于长河没再管她。她不等于长河再给她撕破一条裤子,自己脱下来。她虽然已经被于长河吓过一回,但重新摸到的时候,还是又吓了一跳,她叫一声“妈呀”。她不相信,这么了不起的东西会从新婚洞房里逃出来,就算它自己能长出逃跑的腿来,新娘子的腰带也会把它捆住。当然啦,新娘子的腰带松得不如面扣紧,就不能怪它像一匹野骡子四处乱跑。不过,抬大美的大轿还没有离开西流河,酒盅儿就断定,于长河再也不会来撕破她的裤子了,就是撕破裤子,只用脚尖碰一碰烂杏筐子,于长河也不会再做。天不亮于长河急匆匆来敲她的门,她差一点就有决心,把于长河关在门外了。直到于长河在她的炕上躺下来,她还心存疑窦,不相信跑出来的野骡子真的会吃野花。她的怀疑显然没有错。她被吓了一跳以后,又惊又喜,还要恣意再摸,于长河就把她的手挡住了。她执意要摸,于长河狠狠地打一下她的手。她又气又恼,想起了于长河欠她的旧账,说:
“你赔我的裤子。”
于长河愣怔怔地不明白,她补充说:“你撕破我的裤子还没赔我呢,那一回你是替姚麻子付了嫖钱。”
于长河掏出一把钱来给她,够她买十条裤子,再加一根结实的腰带。于长河倒不要求她买一根用不上的结实腰带,只叫她做一件不费力气的事情,去把杨老七找来。
酒盅儿迟疑地说,天不亮,杨老七正在睡觉。
于长河说,杨老七一夜都不会睡着。
酒盅儿说,他不睡觉,恐怕也不肯来,天太黑了。
于长河拍拍酒盅儿的脸鼓励她,说:“你有办法。”
酒盅儿提一盏灯笼去找杨老七,灯笼里点一节小蜡烛,像一根会燃烧的小狗****。杨老七燃烧起来,倒不是灯笼里的火苗点燃的,是酒盅儿火种一样的“办法”。开酒馆的酒盅儿最懂得,要把酒鬼心上的火点起来,并不是让他喝酒,而是拿一只酒盅,在他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他想喝喝不到,就会像饿狗一样跟你走,这时候你手上的酒盅就是黑夜的灯笼,照引得酒鬼跌跌撞撞的。杨老七并未像于长河说的那样彻夜不眠,头半夜他的确睡不过去,午夜过后,他朦朦胧胧地入睡了,睡梦中大美一张嘴,吐给他一颗金牙,然后用原来的牙齿咬他的胸膛。他一下子惊醒以后,才听出是酒盅儿叫他。他要把酒盅儿当成大美,酒盅儿晃过来晃过去,让他眼花,他就跟上一盏灯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