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欢歌归家之时，父亲正修理一辆已骑多年的有梁自行车。见我按时归来，也不责怪，只是一边忙碌一边笑道：“饿了没有？那锅里还有你母亲煮的玉米和土豆，先吃些，你母亲出门去了，待会儿来再做饭的。”我笑道：“饿了呢，要和父亲一起吃。”父亲摇头，又专心修车。我跑到厨房，掀开锅盖，果然满满一锅香喷喷的玉米和土豆，我随手抓起一根玉米便啃起来。又在父亲身边蹲着看，父亲道：“前些日子要给你讲你爷爷的事迹，可不知咋的又忘记了，今天给你讲好不好？”我高兴得跳起来！因为在我印象中，一直没有爷爷的身影，他总是那么神秘，又常出现在别人的话语里。便笑道：“父亲真棒！要听要听！”
父亲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把我叫进屋。只见父亲从穿衣镜最顶端玻璃横屉子中的书堆缝隙里取下一纸盒，纸盒是用红纸包装着，父亲把红纸拆下，里面又一层牛皮纸。这牛皮纸是灰色的，质地较硬且不易破损，儿时的书皮都是用它做的。父亲慢慢拆开牛皮纸，一张装裱好的像便呈现眼前，像中人的神情似乎眼熟，又不知像谁，转头一看父亲，那不正是父亲吗？父亲携我半坐在炕沿上，笑道：“这就是你爷爷！”我惊愕道：“好像父亲您呢！”父亲把像交给我，自己点了一支旱烟，慢慢抽了一口，叹道：“人人都这样说，我是最像你爷爷的，年轻时最像。但是他很少照相，所以年轻时的照片是没有的，只存在于我的印象中。”父亲微微一皱眉，叹了一口气，又抽了一口烟，叹道：“你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说是去寻找另外一种生活，走的时候把钥匙挂在门栓上，那时我才三岁。”父亲似乎哽咽了一下，那声音很轻，又接着话语道：“你爷爷年轻时特别乐善好施，院里那口地窖就是当年存放粮食救济族人的地方，可惜都忘了这份恩情。当时是饥饿的年代，很多人都是靠着树皮和剩菜根度日，哪有白面。你爷爷不知从何地方变来一地窖的粮食、土豆和玉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积攒了多年的自己种的应急品，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真的用到了，族里人都到家里来避荒，你爷爷慷慨解囊，给大家煮土豆玉米，做白面馍，自己吃的却是玉米糊糊和粗粮饼，一地窖粮食在那三年里吃的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我对像中老人不禁肃然起敬，俗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在饥饿年代，很少有人会这样做。父亲下炕在地上踱了几步，走到门口望了望天空，又转身坐在我身边，接着道：“你爷爷对别人如此博爱，我却在他身上很少感受到真正的父爱，更没母爱，甚至是无知无觉。因为你姑姑一出生，你奶奶就因病去世，那时我才丁点儿大。父母都离我远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说抛下就抛下，十几年毫无音讯，我也无处寻他，要不是自己学点功夫护身，光邻里的欺负就难以承受。”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下来，我劝道：“父亲不必难过，也许爷爷也有自己的难处。”父亲道：“我没有难过，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应该不是如此，想上学也没有人供养，要不是你大伯挑货郎，真捱不过来呢。后来遇到了你母亲，生活有了着落，整个人才踏实下来。”
提起母亲，她与父亲的相识也是一段奇缘，据说是十几年无音讯的爷爷牵的红线。原来爷爷自那日离家出走，便在燕山对面的北山寻了一住处，又找了老伴，那老伴脾气不好，性子急，却对爷爷极好，对北山那边比较熟。适逢有一户老相识家有一女，遇找一郎君，爷爷便亲自出马。原来这位老相识家主人，即后来的外公，与爷爷是莫逆之交，爷爷在北山定居也得靠他帮协。于是爷爷与外公商定，另择佳日，让他们相见，谁知二人一见倾心，互相钦慕，大家都极为高兴。谁料外公家老大却不依，说是自己年逾而立，还未曾婚娶，依惯例，须是老大婚娶方可让母亲嫁给父亲。爷爷无奈，只好答应将姑姑许配与他，而此时姑姑年轻貌美，未及桃李之年，再加上消息闭塞，对这桩婚事浑然不觉。当知晓自己已嫁给一位不究卫生、旱烟不离、浑身烟臭的男人时，母亲已经和父亲结婚。姑姑死活不肯依，父亲、大伯和二伯也极为反对，爷爷只得罢休，此事便不了了之。因为这件事，大舅和母亲心里一直有一道坎总过不去，外公与爷爷也因此断交。后来姑姑却嫁给一位已经古稀之年的男人，至于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成家的，我一概不知。但这男人是北山一地主的儿子，在家中排行老大，却没甚地位。因为按家中规矩，财产均是老二掌管，世世代代未曾改变，且这老二一生不娶，终生守护财产，这在北山一带是出了名的。老大地位虽不高，年纪又大，却对姑姑极好，二人没过一年，便有了儿子，家中又殷实，也算找对了人。
由于家贫，母亲到来之时，只是坐在自行车后由父亲推着回家，没有彩礼，更没有婚车。到家也什么都没有，晚上睡觉只能将门板卸下来当床，可母亲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其实母亲在外公家时，是外公的掌中宝，从小到大没有受过饥饿和贫穷，然而来到这样一个完全对立的环境，却丝毫没有以往的脾性。母亲也是一位大美人，当时来提亲的人不少，父亲问母亲：“你选择的人为何是我？”母亲笑道：“因为他们都不如你。”所以现在，父亲对我说的“有了母亲，心中踏实”绝无半点虚言，而是现实就是如此。在没有爷爷奶奶照顾的岁月里，母亲就是父亲唯一的依靠和心灵伴侣。
父亲收起了相框，依旧保管在梳妆台最顶端，还用毛刷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父亲接着道：“如果我小时候有你这样幸福就好咯！但反过来想，其实我还是蛮感谢你爷爷的，我自己学会了成长，见识了人性的美丑，受的那些罪也是成长中的必经之路。只不过，我开辟了这条道路，主宰它的还是你们自己。”尽管父亲从小没有爷爷奶奶教养，但身心正直万个不抵父亲一个，且从小就学会了保护自己，拜了师，习了武。有一回，父亲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大伯，伯母也在。大家正说笑间，忽闻窗外田埂高地上有嚷嚷声，大伯知道是村里的无赖又来讨债的，让父亲不用理会。父亲那时正年轻气盛，十五六岁，哪里受得了这气？随手抄起一劈柴斧子，冲出门外，站在门前，只见三个脑袋在不远处，用手指比划着，一边比划，一边骂道：“龟孙子养的！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出来单挑，哪有‘欠债不还’的理儿？”父亲听了，握紧手中的斧子，回骂道：“你才是龟孙子养的！有本事，你下来讨要，但是先得过了我这一关。你们要是敢探进来一脑袋，我就砍掉一脑袋；要是伸进一胳膊，我就砍掉一胳膊，休怪我手中斧子不长眼。”那几个无赖听了这话，不像是大伯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老三，他们早就听闻父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真的会砍掉脑袋和胳膊呢！吓得屁滚尿流，悻悻地溜了。大伯这才意识到父亲的厉害，不由得赞叹几声。说也奇怪，那些无赖好些日子都不来讨债了。
还有一回，父亲在师傅那儿习完了当天的武，是棍棒拳，偏少林武术。刚辞别师父师母准备回家，忽一狼犬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父亲见不妙，一下闪在一旁，“阿呀”一声，定睛一看，是一狼犬。这狼犬虽属犬类，性子却与狼无异，凶猛残暴，最易伤人。而父亲眼前的狼犬则身圆体胖、狼眼虎腮，又腿粗尾长、威猛凶恶，浑身黑褐毛，双耳竖起，嘴部附近则为棕毛，身型足有半米高。父亲见状，欲拿一近旁木棍，那犬立马转身，不给机会，俩前爪抓地，尾巴扫起一阵土烟，忽地跃起飞将而至。父亲不觉后背发凉，又一闪，闪在左侧。那犬兴致猛将发起，愈发凶狠，又匍匐而来。父亲找准时机，只一脚，正踢中臀部，只听一声吼，不觉落叶飞下，这一声引来一些看客，却都不敢上前协助。那犬休憩一秒，转身又吼一声，张开大嘴，直扑向父亲。父亲见不妙，欲躲，又躲之不及，便双手抱紧头部，向前一斜扑，与犬肚相撞。正要落地，父亲来一前滚，没有伤着，犬则前爪刹住，又转身咬来。父亲箭似起身，双拳握紧，使尽浑身解数，瞄准犬眼，挥将而去。犬原咬的，见双拳飞至，躲之不及，正中眼睑，只听得“嘶嘶嘶”的惨叫声。父亲见状，又以刚学之棍棒拳法，来一三百六十度转身，以腿为棍、以拳为棒，一拳一脚猛打过去，正打中犬身，那犬再无还力，半晌才慢慢挪起身子，一瘸一拐溜了。看客们看得入了迷，只等父亲过去问才缓过神来，方察觉已经打完。父亲因此在师傅那儿名声大噪，最后成为得意门生。那年，父亲十五岁。
除了武术，父亲更擅长学习，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名列前茅，当然也不是光顾读书，贪玩起来无人可比。犹记家门前有一株杏树，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但一到秋天，树上必然挂满黄彤彤的杏，看着就馋。邻里有些是父亲儿时的玩伴，都争抢着来吃，父亲自然很欢迎。然而他们在树上吃完杏之后，一个个又跑下来排着队，拿锤子敲杏仁吃。这杏仁之所以能吃，是因为它的甜味，让人实在是欲罢不能。当然杏仁也有甜与苦之分，甜的直接吃，苦的晒干后，拿水泡个三五天，就可以去苦，然后去皮腌在泡菜里，逾半月光景，盛出放在杯碟里，是一道下饭的好菜。父亲在一旁大笑，说他们是“长着幼牙的大孩子”。只见父亲爬上树，一边摘杏吃，一边拿牙齿咬碎杏仁壳，在树上悠然自得地享用着美味的杏仁。玩伴们看到父亲这般情景，不由得赞叹一番，说父亲是“孩子王”，我觉得蛮贴切的。
父亲那个年代，小学到初中的学费每年只有两元，却是一笔巨额支出，因为一盒火柴才卖一分钱。这些学费由大伯来出，自己却没读过什么书，通过挑货郎，可以勉强维持生计供父亲读书。然而到了初三毕业升高中那年，需要一笔十元的学费，对父亲而言，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以父亲的成绩，考高中是没问题的，但此时的大伯因常年奔波终于病倒，再加上几年干旱，没有收成，唯一的支持者都没有了。于是父亲鼓足勇气在校长面前说起辍学的事，校长大惊，却拗不过父亲。后来还是派老师三次登门请求父亲上学，可以免除学费，父亲一再拒绝，终于还是辍学了。许多年后，年逾古稀的校长谈到这件事时，还是会长吁一声，叹道：“学生之中，我最欣赏任同学，可惜早已辍学，如若有幸教他成才，我这教书匠也足愿了。”那时的父亲正是朝气蓬勃、容光焕发的年纪，学业上精于理科，尤其擅长数学和物理，后来考上医科大学、曾经向父亲请教过物理问题的李医生说道：“他（指父亲）平时虽贪玩异常，可做起题信手拈来，讲解透彻，有时比老师讲的还明白。”这位李医生的成绩当时还不如父亲，是父亲邻桌，物理不好，故常向父亲请教，有时数学也问。平日里一起玩乐，由于有人供养，受过高等教育。
父亲说起往事，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当时辍学之际，就在心中暗暗发下誓言：“我的不幸绝不会再落到我的孩子身上，我一定要供养他们上学成才！”这个誓言，伴随了父亲一生。
父亲前前后后共有四个孩子：兄长、姐姐、我，还有一位，却不幸夭折也未出世。不知为何，兄长和姐姐自出生就体弱多病，父母亲除了做农活，每天都要给他们治病，所以很是辛劳，故而夫妻俩决定再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出于迷信或是习俗，当时阴阳家大伯觉得兄长和姐姐的病与祖上有关，于是决定对祖坟进行迁移。说也奇怪，迁移过后，竟慢慢地有好转的迹象，父母都非常高兴，我正是在迁移过后出生的。万万没想到，我的出生却给父母带来更多的辛劳。
由于当时计划生育抓的比较严，不允许多生，可母亲还是怀孕了。抓计划生育的人隔三差五登门拜访，母亲必须经常躲避，还得挺个大肚子跑来跑去，遭了不少的罪，最后在四奶奶家临盆。四奶奶是一位小脚女人，生于清末，未曾读书，比母亲年长近四十岁，嫁给四爷爷后，只顾自己，没怎么教育孩子，因此儿女们都未能识字。母亲在四奶奶家时，没甚可吃的东西，再加上四奶奶乃是医术不高者，现在看来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接产，导致母亲生完我后，没能及时保养和护理，埋下病根。但母亲见生下的是一位男孩，心中宽慰几分，所遭之罪也就忘却大半。
我降生那天是农历七月初十，后来知晓我是在上午十时许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的。所以对我而言，七月就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月份，也最特殊。此时万物生长到了成熟的时节，隔两天便是七月十二，是村里庆丰收的日子。我生下来时身型匀称，体重偏胖，白白净净，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眨呀眨，乖觉可喜。然诸君切不可以此状定我性情，有赋为证：
程降禄村任宅兮辛未年七月初十，庸庸之岁兮，艳阳高照。门楣清冷兮，有鸟彷徨。止于坐隅兮，貌甚轻狂。异物来萃兮，啼哭异常。父母争拥兮，懒懒洋洋。其貌怪诞兮，见之忘俗。其神离奇兮，难究其谱。其状圆滚兮，乖觉可张。其眼汤汤兮，清澈无染。近而观之，无甚惊奇却平常。远而望之，唯有哭声如赶场。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若得长情无匹兮，可步蘅薄而流芳。
欲知情景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