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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往情深魂归故里 半袖清风再续前缘

却说我听到大伯的声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爷爷忽凑在我耳边道:“待会儿你大伯进来问时,只说不知道就好!别的我来应和。”才说完,大伯便急匆匆地进门问道:“爸,那碎瓜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程程做的好事?”爷爷听大伯问,见大伯眼角有了一丝动怒的迹象,于是放下饭碗,不慌不忙道:“依他那小胆小量的,给他一百个也不敢。却是那会儿我们爷俩觉得口渴,便寻了一个大瓜来吃了,不想顿生倦意,斜靠在被上竟睡着了。等醒来出门看时,就成了现在的景象。”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使眼色,我立马点头道:“对的大伯,爷爷说的没错的。”大伯见爷俩一唱一和的,也找不到证据来,只得摇头道:“我这不是见那瓜可惜嘛,种的也不容易的。”说着走出屋,到瓜地里把那碎瓜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扔在了水渠里。待全部扔完,回来见我们早已吃完,便装好袋,又挑了一个熟瓜,骑着车回了家。那里大伯刚走,这里我立刻跳将起来一把抱住爷爷笑道:“爷爷超厉害的,真真好计策!”爷爷笑着只在那捋胡须。后来得知,其实全家人都明晰敲瓜的事是我们爷俩做的,却都没有说破。

一叶落方知天下秋,转眼就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节。在外屋住了些时日之后,二伯、二伯母见天渐渐转凉,便让爷爷回了正屋。而此时爷爷也行动不便,外加父亲敦促,便依了二伯的劝言,若遇得风清日和,爷爷就坐在门庭的凳子上沐浴着阳光。每逢此时,爷爷就会对身边的我,望着对面隐约浮现的我家屋顶,谈起当年油饼的事,眼角总携着泪水。只听爷爷慢慢道:“当年因油饼的事,我打了你父亲一耳光,打得我心坎儿疼,疼了半辈子。”说完便只叹气,此时的爷爷早已头发全白,胡须也白得透亮,在光下一闪一闪的。我看到爷爷哭了,就拿手帕擦拭,爷爷挽着我的手,微微一笑,不再言。

一日,屋外萧风瑟瑟、鸟儿归巢,爷爷躺在炕上休憩,我则在院中玩耍。忽闻屋内有微弱的呼唤声,我忙进屋,见爷爷微睁着双眼、嘴唇微动、手半撑着。我急至炕沿枕边,双手握住爷爷撑着的大手,只听爷爷道:“孙儿,我要回去了,告诉你父亲,我对不起他,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刚说完,手脱离出去,眼睛慢慢合上,一动不动。当我喊“爷爷,爷爷”时,却见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才知是爷爷走了,屋里只剩下我的哭声。

那天恰逢全家人都不在,我吓蒙了,不知该咋办。忙跑出屋子喊“爸爸,爸爸……”,刚至庄头,只见都来了,我跑过去一把抱住父亲哭道:“爷爷他,爷爷他……”却总也说不全下一句是什么。看到我流出的泪水,大伯、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忙带着大家进屋,随即传来嘶哑的哭声。待屋子里安静下来,父亲拿来茶叶塞在爷爷嘴里,又忙招呼二伯给爷爷换衣服、洗身子,一直忙碌着。二伯母、母亲、大伯母也都在,忙走邻串巷找大家帮忙。我则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身虽在屋,心却早已跟随爷爷去了他正要去的地方。恍惚间见爷爷在前方向我招手,我努力伸将过去,却怎么也碰不到爷爷的手。忽又出现两个身穿黑白衣服的妖怪,手拿锁链一下要将爷爷拷走,我忙跑过去,却又似乎在飞,不一会儿便到了爷爷面前,那俩妖怪却化作一阵烟瞬时没了踪迹。我立马抱住爷爷,哭喊道:“爷爷别丢下我,别丢下我走!”爷爷紧紧抱着我笑道:“傻孙儿,我何时离开过你,离开过大家?爷爷一直在呢!”忽有人摸了一下我的脸,睁眼看时,正是父亲,问我咋一直自言自语,我又抱住父亲哭道:“我要爷爷,我要爷爷……”不觉晕了过去。

待我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正躺在二伯家的侧屋,而近旁无人。待起身向窗外看时,却见院里满是人来人往,只听得嘈杂乱章,渐渐还有哭声。便忙下炕跑至外头,却是六爷爷、俩远房大伯、大伯、二伯和父亲在正屋商议;母亲、二伯母、大伯母、邻里彩凤、远房大伯妻等俱在厨房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要各家带些碗筷器具来,还有木凳子等物品;大伯家大哥、奋强、兄长、小敏、小娟等小一辈的在庭院里,忙着腾空间出来让族人坐。兄长见我醒来呆在院里,忙过来拉着我给我块面包吃,我忙接过没两下吃了。只听兄长道:“我请假了,如今爷爷去世,我们做小辈的要听话,不要捣乱才好。”我一直点头,心里却难过得不知咋办。转身又见姑姑在正屋内正哭得声带欲裂,族里长辈轮流在那哄着,却无济于事,这是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姑姑哭。我急忙跑进屋,钻进姑姑怀里一起在那哭,整个屋里的人都来劝,方渐渐止住。

彼时母亲进来,拉着我和姑姑直往厨房走去。至厨房,屋内无人,母亲忙从正冒着白气的铝锅内盛出两碗菜汤,又在案板上的簸箕内抓起一把花卷放在早备好的花纹盘子里,分别给我和姑姑端了过来。我双手接过碗,只见碗中汤下静静躺着三只里脊丸子;汤面上零星飘着油花;油花里浮着葱花和香菜花;汤中则白菜和菠菜叶子、胡萝卜片等错落其中,时不时因我没端稳而晃来晃去。由于这些恰好都是我喜欢吃的,外加腹内饥饿、花卷飘香、菜汤滚熟,便大口大口猛吃起来,忽眼角不自觉就两股泪纵下。母亲和姑姑见状,也都在炕沿边抹泪,姑姑随手把菜汤放回案板,对母亲道:“父亲咋走这么快?我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没说完,哽咽声越来越大,随即抱着母亲痛哭起来。母亲心地软,心儿又细腻,见姑姑如此,哪经得起折腾,也跟着嚎啕大哭。不觉“咣当”一下,厨房里响起清脆的碗撞地的声音,大家唬的忙来看究竟,方发觉是我因双手捂眼而失手将碗掉在地上,菜汤和花卷皆洒落了满地,碗也摔了个粉碎。母亲和姑姑吓得不再哭,而是俯身捡着碗碎渣子,其他人则默默又去各做各的,井井有条却一刻不闲。

等捡完碎渣子,母亲起身叹道:“你生生吓死个人哩!但又说‘碎碎平安’,看来你爷爷是寿终正寝,也无憾了。”说得我和姑姑只点头,却忘了再哭。正听母亲说着,父亲从外间回来,背着一麻袋物品,在花园边一把放将在地,待打开看时,却是满满一袋白纸。父亲对着我们道:“程程,你有事儿干了,快来协助我来!”我忙跑过去,蹲在父亲身边,拿衣襟擦了擦父亲额头的汗珠子,只听父亲道:“转眼要用到纸了,我刚从铺子里赊来几百张白纸,我先把它们打成十几锭串钱,剩下的就全做成票子去,你爷爷用得着的。印票子的活估计没人做,只得靠你了。”我忙道:“没问题的,父亲只管做了来,以前爷爷也教过我的。”父亲抚摸了一下我的脑门,笑道:“乖孩子!”父亲说完,忙起身去正屋左边的堆货屋里拿来打串钱的器具,只见它浑身是铁,由一平头、细身和半圆状锋底组成。原来只要有人去世,都要打许多串钱来,据说是祖上留下的传统,当然也有吊钱和贯钱之别。待做串钱时,父亲先把十张白纸整齐沓成一摞,然后对折又对折,出现一长方形来,父亲又让我取来剪刀,便一张张地把连着的纸棱子裁开。待全部裁好,父亲又从花园边的棚子里找来一面手指厚的方形平木板和半截碗口粗形圆木头,一边把裁好的摞纸搁在木板正中央,一边左手拿着铁器、右手抡起圆木头,将其狠狠砸在铁头,瞬时纸上出现了半圆缝隙。父亲又在这个半圆对面砸了下去,如此反复又反复,不待一时,八列串钱便已打好。刚打好,我欲擒手细看时,大伯便急匆匆过来拿了去,只剩下木板上一个个山丘状碎屑。父亲一口气把那碎屑吹光,又数了二十张白纸,没一会儿,便裁成两摞五厘米宽、七厘米长的长方形来。父亲道:“来拿了去,这是印票子用的,我去你爷爷那屋取票子板儿来。”说着急步出了院门去。

这里我拿起那两摞纸进了正屋,恰逢六爷爷、四爷爷、大伯和二伯在商议明天开丧礼等事,见我进来,又转身看我。大伯笑道:“你来得正好,那柜子边才刚给你腾出一地儿来供你印票子,你就啥也别管,只乖乖印就是了,要听话哦!”我只点头不语,又听六爷爷笑道:“生平你爷爷最疼你,所以只有你印的票子他才肯花,他才会平安幸福。”一听爷爷会平安幸福,我忙问道:“六爷爷,这是真的吗?”六爷爷微微点头,砸吧了一下嘴,眼角露出慈祥的余韵,又和大人们说着如何安排和布置庭院。只听六爷爷道:“前些日子,我那女儿过喜事,不知从何处索来成十套桌椅,正好今儿早上她过来取前日落下的东西,我便要了五套过来,她说明儿就能送给过来的。”大伯道:“太好了,来了先在院中放两套,门前放一套,厨房前搁一套,还有在二院里也下一个,我想明儿来的人不少,也好让坐着。”四爷爷抿嘴答应,接着大伯话道:“这样布置极妥当的,我那俩儿子也在先前瞎逛时,物色了一处买炮竹的地方,便宜且实惠,来了就让奋强领着放,就搁在门前的桌子上,小辈儿喜欢的。”大伯点头称赞,忙转身向二伯道:“你领了奋强快去找来他大叔喜霖,一起置办点炮竹来,尽量多些。记着别买大炮,只买鞭炮,大炮孩子放着不安全。或者买一两个来,他三爸放也行。还有那香表也多多购些,家里竟一张也没有,要抓紧。”二伯应诺着忙出门吆喝奋强,二人跑着出了院门去。

彼时二伯刚出门去,父亲手拿票板子进了屋来,一边给我票板子,一边又出了屋。我看着票板子,方察觉是第一次见,其形状甚是怪异:浑身木质,呈长方形,上面纹络清晰、花纹满缀;一侧顶上正中间从右到左依次刻着“冥国银行”四字;另一侧有一人形头像,却又半人半仙,旁边一个大大的“伍元”字样。忽发觉下面还有一个,二者却又相似,只是刻着“拾元”字样。正心下纳罕时,父亲手握纸包和一小碟冒气温水至我面前,一面拆开纸张,一面将里面的红色粉末倒在碟子里,又用一根头捆海绵细竹筷搅拌了一会,方对我道:“一切准备就绪,我再拿个方桌来,你就只在上面印就是了。”说完便果真拿来方桌,将其摆在炕头靠墙的一角,把两摞纸搁在一旁,又从我手中取回板子放在方桌中央,把搁着红水的碟子列在板子左侧,手握海绵头笔轻轻在红水里蘸了一下,又用笔来回在板子上刷了几秒,方把笔半搁在碟子上,双手拇指和食指则夹着裁好的白纸轻轻平落在板子上,拿手缓缓一按摩,只见板上纹络渐渐渗透在纸上,父亲这才取下纸,一张印好的票子就完成了。父亲拿着印好的票子给我看道:“就这样,你就按我的步骤印准没错的,切记笔头不要蘸太多的颜料,不然纹络会糊的。”我只是点头,惊讶父亲的技术。方欲再问细节的,谁知却被母亲叫了去。我悻悻地一屁股坐将在地上,照着父亲的做法,胡乱印起来。谁知前十几张均因笔尖颜料蘸得太多而统统成为红纸,丝毫见不到纹络。正无助时,兄长忽然在我身边劝道:“弟弟莫慌,我们一起来做。”在兄长的教导下,不知不觉掌握了其中的规律,那纹络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完全和板子是一个模子了。

下午时分,二伯和奋强皆返回,满满带来两麻袋的炮竹和香表。大伯迫不及待地拿出三沓表和三包香,急匆匆跑到正屋,放在整齐摆着鲜果和糕点茶酒的正桌上,随即搬来一火盆,里面火正旺却没溢出盆来。只见大伯抽出三张黄纸握在一手,这方是表;又取出三支香在火盆点着,待表烧完,把香正插在香炉里,父亲又把那张熟悉的像正放在桌子靠墙处的一沓纸串钱上,大家方磕了三下头。此时二伯拿来一长条白绫,用剪刀一一裁成半尺宽长,又裁出好十几套白衣服,方是孝服。大家把窄的后系在脑袋上,宛如抹额;衣服则套在外面,浑身是白。就连鞋子面和裤腿上,也都盖满白色。我由于个儿小,衣服又大,还套了个白帽子,整个看上去是个“白孩子”。穿着白衣服,我又开始漫长的印票子活儿,一边印,一边看大家忙前忙后。

不时瞄见父亲双手撑着一对浑身飘着彩色纸带、下垂银壳子的物品挂在内院的铁丝上,我便问身边正拿毛笔在红纸上写什么的六爷爷道:“六爷爷,我父亲手里的是什么?我竟没见过的。”六爷爷略停了一下,向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纸火,是那个世界里的金银壳子,用来买东西的。”还欲再问,六爷爷却走出门去,招呼大伯道:“我把需要备的东西列了个清单,你去让你二弟带奋强置办了来;还有碗筷、花卷、菜汤等,吩咐厨房快些准备妥帖,明儿全部要用。那唢呐师傅也得去请,你亲自去,明儿一起先适应着。”大伯答应着去吩咐了,又招呼父亲来至檐下道:“你快去备些红毯子来,铺在正屋门前;还有赶紧让木匠准备棺材,后天一定要做好放在正屋。你敦促着做好,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我才放心。”说着,在父亲耳边咕叨了一会,又嘱咐了两声,父亲转身应着去了。一盏茶左右,父亲手握一大卷红绸子进门,先立在厨房屋檐下,又找来扫帚,将正屋门前一溜儿扫得干干净净,方缓缓将红绸子正对门铺了开去,刚铺好,又急匆匆出了门。又见几位姐姐和邻里婆子媳妇,纷纷拿着笼子在好几个火炉上轮流放着,转前转后,跑来跑去。

很快夕阳西下,六爷爷又坐不住了,忙唤来刚置办好物品的二伯道:“你这屋的线路谁也不懂,你亲自去多购几个灯泡安在庭院里,晚上烧纸没有灯怎么行!需要帮忙只管招呼小辈儿们,切记注意安全。”二伯一边应着,一边忙找拖线和插孔,嘴里又喊着几个孩子的名字,叫他们来帮忙。转眼之间,二伯接连安了七八个灯泡,个个皆六十瓦,屋里屋外更是亮如白昼,兄长们在扶梯底下只跳跃。

至晚间吃罢饭,大家聚在一起商讨明天的事,其实主要是男人们在那商量,女人们则在一旁抹眼泪,孩子们见母亲均在那哭,自己也跟着哭。正哭时,忽闻大伯起身对大伙劝道:“大家都振作起来!今天辛苦了!过会儿烧完纸供过饭,只留下两位女人守夜,其余小辈儿和老人均回去歇息,明天会很忙乱,要打起百分之两百的精神来!”彼时大家依了大伯的话语,都纷纷止住了哭泣。不一会儿,六爷爷招呼男人长辈准备烧夜纸,纷纷拿来酒水和纸香表;媳妇和姐姐们则去厨房准备供饭、献菜和供果等物品;小辈儿则每人忙拿一串鞭炮在门庭候着;我却在供桌边的方桌上印着票子,不参与放炮的行列。

彼时一切均已备好,六爷爷领头带着全众、手拿其中一部分供品出了院门,足足二十来号人,却只有脚步声和叹气声,没有一句言语。此时每人皆一样的装束:头挽白额、身披孝服、脚登白面鞋。虽心中痛苦万分,却精神俱在、兢兢业业。待至田埂边,六爷爷刚画好十字圈,只听“扑通”一声,大伙皆不约而同地齐刷刷跪下,俱跟在六爷爷和大伯身后。待香表烧尽、酸浆水洒完,方磕头三下才起身返回。正欲返回,忽见姑姑猛地哭将起来,其嘶声裂肺,足以惊动头顶枝丫。大家忙蜂拥解劝,却也无可奈何,姑姑愈发哭天抢地、悲痛欲绝。那些媳妇们愈劝,愈发觉得伤心倍至,倒自己也猛哭起来,霎时田埂边哭声压万声。没想姑姑哭着哭着,忽地晕倒过去,母亲忙一把扶住,一看没了呼吸。大家见状顿时哭声停止,忙慌乱起来,却见父亲立马飞至姑姑身边,一边将左胳膊垫在姑姑项下,一边以右手拇指速压姑姑人中,约莫两分钟,姑姑忽地喘息两声,方慢慢呼吸正常。原来姑姑小时常如此,都是父亲按压人中才醒人事。大伙顿时长吁一声,方挣扶着姑姑回屋。

这边大家回了屋,一面把姑姑放在厨房檐下的木凳子上歇着,一面依照长幼次序分为两列,依次整齐排在正屋前的红绸子上跪下。其右列依次为六爷爷、大全大伯、大爷爷家大伯、五爷爷家大伯、四爷爷家大叔和喜霖、二全、五爷爷家大伯长子大强、二强;左列则为大伯、二伯、父亲、大伯家大哥、兄长、奋强、我。由于不对称,则把二强排在奋强之后,我是左列倒数第一位。

彼时菜饭已备齐,大伯母、二伯母、母亲在厨房装盘,小娟、小敏和姐姐轮流将盘好的菜双手正端出屋至我和大强右后方,待六爷爷和大伯挥手示意,方交给正腰身挺直、双手接盘的我和大强手中。首先第一道是酒,待我接毕,便双手紧握酒满八分的酒盅,又上半身往前一躬,将位于胸正前方的酒盅缓缓垂直下放至腹部,又垂直回原,方毕恭毕敬交给前面也同样举起展开双手的小强,而对面大强的举止则与我同步。如此往复七八次,从小辈一直传至正跪于供桌前的六爷爷和大伯手中,须是同时抵达方可。待大伯和六爷爷同步接手,方站起身又做了一次垂直又回原的动作,整齐把酒盅放在爷爷像的左右,才又跪于原处。往后几道菜的程序与此一致,便不再赘述。当然上菜的程序也有规矩的,须是酒后为茶,而后依次为水果、点心、糖果、凉菜、热菜等。方说这茶在老家是祖辈留下最古老的传统,须是罐罐茶才最为地道。做罐罐茶时,得用铁丝圈成把的铝制圆罐子灌进三分之二位置的冷水,放在中火的炉子上烧,待水开时,放进半罐茶叶继续烧,等茶水滚成深茶红色方取下倒于圆形玻璃杯中。由于这个滚烧过程一般需要一刻钟左右,须提前准备。玻璃杯里万不可漏进半点茶叶,也不能过多,须是半盏或三分之一盏最佳。待烧好茶将其盛于玻璃盏后,由大伯和六爷爷每人一盏对称放在酒盅偏正前方。基于爷爷平生只吃素,左右方从内到外依次为已装盘的最新糖果、鲜正果、无猪油点心、纯素菜和滚熟冒气热饭,外则整齐山形摞着三沓表、香、炮,均搁在木质端盘中。其中香炉旁备着些表,还有一圆酒木桶,上头盖子揭了后,将拆开的一支支香朝四方散开,方便拿出使用。忽又发现那像底串钱向外两侧处多出两支纸烟,六爷爷转身问大伯道:“这烟是谁放的?正好你父亲也抽烟的。”大伯忙道:“才刚来时是晓东他爹放的,说是城里人给的好烟,我见稀奇,就让他献上去的。”六爷爷微微一点头,又忙招呼小辈们抓紧供上菜来。

待最后一道菜供上,便到了最隆重的礼节:上香烧纸。只见六爷爷和大伯先是从桌上表沓里抽出一张一手拿着,而后将整沓表夹在指缝向后摆手传给后一位,身后的即从中抽出一张又传给下一位,最后到最小辈手里。如若刚好则无妨,多出或余下皆由父亲补增。等每人手拿一张后,大伯和六爷爷便在面前火盆里点着,立马转身引着身后一位的,这样一位传一位,最后依次慢慢升到空中,表方烧完。待烧完表,大伯和六爷爷每人手拿一摞我才刚印好不久却已晾干的票子,一张一张缓缓扔进火盆。约莫五分钟,才将纸星子烧尽,二人方起身又从香桶里拿出三支香于火盆点着,又按照垂直回原的步骤,才将香双手插于香炉,随即跪下。这时大伯示意大家磕头,方磕三下结束起身。小辈儿刚磕完头,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鞭炮去放,顿时院子里满是炮竹声。鞭炮声刚一结束,父亲一手拿一支点着的香、一手提一大炮走至门外,一会儿又急步进来站在我身边道:“看天空!”朝着父亲指去的方向,忽“哧溜”一声,一束火光直冲向天空,随即在半空“咚”地炸裂,蹦出的火星子如星云一样四散开来,霎地消失得无踪迹。

正目不转睛盯着一束束炮花四窜,忽大伯大声对父亲道:“快备笔墨来,门上对联竟忘了。”父亲忙出门在爷爷屋找来一盒子递给大伯,刚一拆开,一套陈年笔墨砚俱端放盒内。大伯一边开始研墨,一边吩咐二伯裁几溜白纸,又让奋强涮毛笔。彼时四样具备,六爷爷亲自执笔,不一时,将五副对联整齐写完,见上面楷字端庄典雅、苍劲有力,大家不由得赞叹一番,方一一贴于门楣和门框上。

待所有顺序过完,已过子时。大伯忙让女人、儿童和长者去歇息,留下自己和父亲与二伯在正屋守夜。不想我和姑姑一心坚持,大家无奈只得依从,遂和父亲他们一块。谁料没一会儿,我却枕在姑姑腿上熟睡,待次日临近中午醒来,却在自己家炕上,才知是父亲抱回来的。忽听得窗外有唢呐声,便忙起身胡乱吃了点东西奔至二伯家。

刚进家门,有三位陌生人在那棚子下的凳子上坐着,其中俩人手拿唢呐吹着,另一人面前则有一大鼓,手拿双锤有节奏地敲打鼓面,这才记起是昨日六爷爷吩咐让大伯请来的。院子里又有好多陌生面孔,有的几人坐在凳子上围着桌子吃菜汤和花卷;有的手拿一对对的金银壳子向铁丝上挂着;有的走进正屋去,和里面手拿推木机子正推木框子的人说着话。忽然这么多陌生面孔,吓得不知怎处。便忙到厨房找母亲,而母亲正和一位妇人说着话,见我进来,忙招呼我道:“程程,快来认认你远房姑姑!”我怯怯地过去问好,这才知是六爷爷的女儿,是她今儿一大早带人搬来五套桌椅帮了大忙。等感谢一番后,我想起自己要印票子的,遂辞别奔至正屋。

刚踏进正屋,有一年似知天命段的长者在和父亲、大伯和二伯于炕头谈论着下午修妥棺材放正屋等事,父亲见我进来,一手招呼我去方桌上快印点票子,下午急需很多,又出门去唤来姑姑和我同印。姑姑和我一边忙印着,一边给我讲着身边发生的事。原来这位长者是村高官,今儿个特地请来当总理办出丧事务的,有他在,能镇压着不出乱子。只见他跑出跑进、呼来唤去地招呼大家,大家又很听他的话,按他的要求做着不同的事,虽呼风唤雨,倒也顺理成章、一切皆顺。

此时屋外天朗风和、鸟鸣雁飞。正屋门前,一位接一位的长辈协助二伯,将院里杂物皆归置停妥;又摆正桌椅招待来上香的族人和来客;又在唢呐师傅面前搬来火炉和茶饭,让他们自己熬茶吃;又在厨房与院门的旮旯角落摆下方形砖砌火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凳拥桌,一边吃茶闲谈,一边拿毛笔在红本上记录来客名姓及所带物品;又招呼奋强多拿鞭炮在门前桌旁候着,待来客一到,放炮迎接。不一时,院中铁丝上挂满了金银壳子,其形色各异、种类繁多。其中一件则未曾见过:三个纸质童人加一匹白马,马背上还驾着马鞍。其马威风凛凛、向上奔腾、气势磅礴。姑姑说这叫“三人一马”,是生活必需品。旁边还有一精巧小纸船,但凡船之配件,均一一呈现,无不赞叹造这船师傅的绝世手艺。正屋门台阶两边则各有一花圈,其边菱形纸上各写着“奠”字,外加两穗子,穗子下系着俩长白纸条子,上面各对称墨写一副对联,方是挽联。姑姑说其中右侧的那个是自己备的,左侧则是父亲兄弟三人一起。故此,总理才将这两个放于正屋前,体现的是对逝者的尊敬和孝义。

下午吃罢饭,父亲领着木匠师傅拿架子车推来了已成型的棺木,将其正放于正屋靠墙的供桌后。不时七八位手拿各色颜料和水彩笔的匠人,把颜料调制好后,急匆匆在棺木上画着。他们个个神采飞扬、一蹴而就,仅仅三个时辰,那棺木霎时变为一幅浑身纹络精美的水彩画。其脉络走向奇巧,画的山石人物、河流飞仙等,均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但那人物飞仙,均不属现实中人;而山石河流,却如世外桃源,竟无半点污浊气象。

待那匠人完工纷纷离去,总理招呼父亲备好红毯子、红枕头、红被褥等,又吩咐大伯与二伯给爷爷穿上寿衣,须再洗一次方穿。大伯他们应着去了,转眼十人抬着爷爷身子进了正屋,大伯吩咐我和姑姑别抬头看,我们唬的只低头印票子。我只听得屋里语声不断,却一句也听不清。一刻钟过后,大伯让我和姑姑还有其余伯母姑母等均来看爷爷最后一眼。姑姑便抱起我向棺内望去,只见爷爷闭眼沉思、一动不动,又满目慈祥、安详宁静。我只看一眼,便转头欲哭,忽记起大伯交代:只许看,不许哭。故只是在心中滴血。

写到这里,本不敢执笔再言,然心中对爷爷思念急切,又不舍放下。故在此央请诸君和爷爷在天之灵饶恕于我,让我再吐纳真言、含泪跪叙。

请诸君再听:却说待我们看毕,总理吩咐大伯忙将红枕头垫在爷爷项下,身下铺双层红毯子,再外加一红床单;又用备好的红被子盖好,方缓缓将棺盖从尾到头盖住。待大伯又看了一眼后,棺盖盖严实,外面立刻响起潮水般的炮声,还夹杂着唢呐声和鼓声,顿时院子里热闹非凡,屋内却鸦雀无声。不时几位姑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男人见此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伤感,“哇”地同时哭将倍至,转眼间整个正屋内哭声震天,倒无法再听得屋外的任何声响。总理忙大声道:“大家安静!生死由天,人岂能左右!逝者长眠,生者悲怜,此必为心中之痛。此时还未到时,待后日下葬,请再感怀。”大家原伤心欲绝,忽听总理如此说,倒也合理,方渐渐止住哭声,便各做各的,霎时井井有条。屋外不时有来客,但皆是一样的步骤:响炮迎接、来客登记、牵纸挂礼、上香烧纸、磕头三下、退身出庭、吃馍喝汤。一整个下午皆“炮声鼓声唢呐声声声入耳,亲忙邻忙客人忙忙忙走心。”

待晚上吃罢饭,又是和昨晚一样的供饭守夜,只是供饭后,亲族人媳妇须单排跪在正屋内,待交夜过后方可去歇息。第二天一大早,又匆匆过来跪着,因为到了出殡前最隆重的一部分:初纸。只见父亲找来一根足足五米长的碗粗干净圆木头,接着继续在那木板上打出一摞串钱,然后一个接一个串起来组成圆形,仔细套在圆木上。等六爷爷等几位长辈赶着糊出的仙鹤一到,方半抬起圆木,将仙鹤正固定在圆木顶端,才慢慢向上撑起木头,只见串钱随风飞舞、仙鹤迎风翱翔。彼时到了初纸时段,总理先招呼所有客人原地各挽一白抹额;又让诸亲族后辈按长幼次序排成两列;又吩咐唢呐师傅和鼓师一直吹打;随即自领头顶着内备纸香表钱饭木端盘的大伯缓缓出门,吩咐二伯和父亲分别簇拥在其左右,各拿三沓表香。接着大强撑起仙鹤位于队伍最前方,随后是六爷爷等老一辈、总理和大伯、父亲和二伯、身穿孝服的亲族媳妇、小辈儿、头挽白抹额的族人,最后则是来客。一行浩浩荡荡来至田埂边,除大强外,待总理吆喝一声,统统朝地而跪。随即六爷爷画十字圈,总理一样一样从大伯头顶的端盘取出所需,待纸表香烧完,酸浆水洒尽,大家齐刷刷磕三下方起身,接着小辈儿鸣放炮,整个村子充满着刺耳的炮声和哭声。

彼时大家返回,或供饭烧纸,或吹唢敲鼓,或上香哭喊,此等诸事不能一一述记。再说我和姑姑除了陪母亲哭外,由于每位来客都要拿走数十张票子在供桌前烧,且按规矩是不能烧自己所带,故一直在灵前印票子,虽没日没夜,却毫无倦怠。

等诸多程序走完,就到了出殡。这一天所有人都显露出严肃的神情,在总理的带领下,先前初纸的队伍又一次浩浩荡荡朝着坟地走去。彼时邻里或村里的所有小孩都来撑着一对金银壳子走在最前方,随风飘来纸张“哗哗哗”的声响。我则紧跟姑姑和母亲随着“白衣队伍”哭着前进,由于路上不吹唢呐不敲鼓,故而只有哭声。转眼到坟地,只见地里挖出一大坑,早就有师傅在里面收拾妥帖。忽见四十来壮年男人抬着棺木过来,底下是铁架子撑着,两边各二十来位抓着粗壮绳子缓缓将棺木移下神坑。约莫一刻钟,父亲叫我们过去给里面扔钱,我手里攥着父亲早给我的五元,跟母亲踱步走到坑边,随手一扔,就急步回位跪下。不一会儿,耳边响起鼓声,却见所有男人手拿铁揪急匆匆铲土掩坑,大伯和父亲跪在堆成山的银壳子面前,擦了一根火柴,那纸山顿时火光漫天,霎时哭声四起。我却呆望着火山,隐约看到爷爷朝我走来,我朝爷爷飞去,爷爷真的在,一把将我抱住道:“孙儿,爷爷来看你了。我好渴,我们去西瓜地吃瓜吧!”我笑道:“太好啦,我们现在就去。”爷爷牵着我的手,缓缓飘向西瓜地,身后则是漫天火花和哭声。

转眼到了西瓜地,我又跳着找了一个大瓜,爷爷朝我笑道:“真真好瓜,敲碎它来吃!”我一拳敲碎,和爷爷幸福又快乐地吃着,忽听屋外有人唱道:

“第一年,我寻遍古今书卷,谁的容颜印在心间,烙印如书签,再难回从前;

第二年,我临幸江水蔓延,落叶随风轻舞翩翩,祭奠着流年,再不复豪言;

第三年,我梦见旧时悲欢,惊醒卷帘落花凋残,沧海变桑田,再不管夙愿;

第四年,我读完千叠信件,回忆人生只如初见,相知亦不散,灯火添阑珊;

第五年,我饮下烈酒入眠,玉案桌上杯盘凌乱,从此无人怜,回忆显悲叹;

第六年,我披上旧衣惊艳,街上人来人往回看,与谁轻擦肩,却与我无关;

第七年,我梦见月下屋檐,谁为我撑伞送温暖,柳桥却已断,各自归长安;

第八年,我葬下风流墨扇,与之同葬万语千言,任人世变迁,静坐陪暑寒;

第九年,我听着戏曲婉转,悟了戏里戏外痴缠,爱恨虽万千,终归赴黄泉;

第十年,我抖落袖上尘烟,楼台贪欢听鸟梦魇,感叹人世间,纷繁乱又难;

第十一年,我已知多少善变,选择明哲保身冷眼,人心与否善,相辩亦徒然;

第十二年,我放走枝头纸鸢,倚风凭栏,潮起潮落又经年;

第十三年,我抚着筝弦轻叹,背影渐远,唯怅然离合悲欢;

第十四年,我遥望晚霞云端,敲棋悠闲,留回忆若隐若现;

第十五年,我烧制锋利刀剑,黄昏绝烟,现世却锁深深院;

第十六年,我吟诵着菩萨蛮,情深缘浅,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十七年,我遥望溪流向前,一去不返,能踏过几重山关;

第十八年,我路过荒村野店,秃鹰盘旋,恍惚谁对谁致歉;

第十九年,我目视繁华向晚,车辙孤单,永不能奔到彼岸;

第二十年,我踏尽绿水青山,愁抛世间,岁月悠悠天地宽;

第二一年,我描画丘上梯田,蝶舞翩翩,唯我一人的浪漫;

第二二年,我紧盯如火少年,肆无忌惮,回忆童真的昨天;

第二三年,我扬起马鞭,风景任其嫣然,逐浪白帆,饮茶偷闲;

第二四年,我注视山巅,多少忠骨遗篇,不破楼兰,终归不还;

第二五年,我衣着青衫,铁马江湖试剑,力挽狂澜,星移物换;

第二六年,我饮下甘泉,照旧摆出盛宴,失约黯然,萧风入眠;

第二七年,我为你辗转,明知盼为空盼,秋水望穿,成群鸿雁;

第二八年,我以月为伴,再不因谁艳羡,窗外鸣蝉,却已习惯;

第二九年,我坚守虚幻,闻友入土为安,阴阳之间,岂止光年;

第三十年,我眉心一点,邀雪入亭撑船,烛璎珞间,情何以堪;

第三一年,我梦见旧颜,在枫林下轻唤,一遍一遍,相候千年;

第三二年,我紧握石盘,回想逝去险安,风轻云淡,唇溢香甜;

第三三年,我醉卧花间,轻歌又度夕旦,相思漫漫,韶华苦短;

第三四年,我将至终点,抬头傲梅满园,闻香随感,折枝斑斓;

第三五年,我陷入长眠,来世再续前缘,菩提开遍,轻诉誓言。”

因其歌声婉转悠扬、勾魂夺魄、沁人心脾,不觉听得呆了,竟忘了吃瓜和身旁的爷爷。忽一阵哭声将我吓醒,我猛地睁眼,只见我手拿半块瓜独自坐在茅草屋里,身旁却不见爷爷的踪影。我便一边哭喊着“爷爷!爷爷!”,一边忙到外面找爷爷,而外面空无一人、烈日炎炎。我怕极了,便蹲下蜷缩着,嘴里哆嗦道:“爷爷你在哪里?”正彷徨时,忽有人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睁眼看时,却是陈老师叫我“程程!程程!快醒醒!”待我心情平静,陈老师和蔼道:“怎么啦?怎么总听见你喊爷爷?还哭得眼睛肿肿的!这节课都快下课了,叫都叫不醒你!”我才知是在梦里经历了所有。

正是:万般追寻无觅处,一语惊醒梦中人。欲知端的,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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