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姐姐在那样的环境里慢慢地艰难前进，心中愈发对读书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于是对此来之不易的机会倍加珍惜、孜孜不倦，且一直留有手不释卷的态度。这在我们兄妹中是绝无仅有的，更是让人望尘莫及的。“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每天晚上吃罢晚饭，门后的那条小路上，总会出现朗朗的读书声，伴着清脆的鸟鸣，成为一首生动又悦耳的交响曲。那路上，也会留下一串串字母和符号，很多年里，无论风霜雨雪，那印记始终存在，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悲欢离合、炎凉世态。
话当年，我刚脱离姐姐的护佑，开始独立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常在这条小路上玩耍，也会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符号刻在上面。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和伙伴们瞎逛，走这里，串那里，总不回家。这里还和母亲说着话，那里就借助小解跑得无影无踪，母亲寻也寻不着，喊着又寻着，最后无法，只得回去。而我则早就通过小路，跑到邻居家和永东，还有他的两个妹妹玩。
原来这永东正是二全的长子。二全自那日躲劫后，没过几年，便结了婚生了子，娶的正是地保的二女儿名唤彩凤者。这彩凤身型细致、修长标致，又炒得一手好菜，故博得六爷爷和六奶奶的赏识。在家时，儿子倒退了一步，只得让贤给媳妇。彩凤仗着长辈喜爱，更是每日喜笑颜开、狂诞无双。二全虽人品不正、浪荡不羁，却娶了老虎一般的媳妇，制服得他妥妥帖帖，没了往日耍威风的痕迹。随着儿子女儿相继出生，夫妻二人更是喜上加喜，日子过得风风光光，一日好似一日。由于我家在他家隔壁，我常与其儿女做耍。
二全长子名叫永东，个儿不高，和我一样顽皮，比我小两岁；大女儿名唤永贞，生得面圆身细、耳阔嘴尖；二女儿名曰小贞，长得聪明灵秀、小巧可爱。永贞和小贞皆是一样的穿着，邻里总把她俩分不清。三人皆一个比一个长一岁，但在家中，地位最高者，依旧是永东。因为此时，大全的两个儿子均已成年，三儿子尕全又在上学，还未及谈婚论嫁的年龄。故而，只有二儿子二全的长子永东，成为家中的焦点所在。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着长辈们的心。
一日，我与他们一起玩耍，玩的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几个人轮流着当“老鹰”，然后其他人换着当“小鸡”，其中一个抓着另一个的后衣襟，依次排成“一字型”队列，且最前面一位，当的是“母鸡”或“公鸡”，故他最易受到“老鹰”的攻击。轮到我成为“老鹰”，我一面跑着，一面喊道：“看小鸡往哪跑！”永东是“公鸡”，其他两位则是“小鸡”。只见他一会儿左又一会儿右地转悠，躲着我的“抓捕”，大家玩得非常开心。忽然，永东脚下一滑，脸直接朝地撞了去，不想地面又有一石子，恰好“咯嘣”一声碰到鼻子上，瞬时鼻血流个不住。大家都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跑过去一把把他搀扶起来，让他仰着头别乱动。正慌乱间，二全不知从何处赶来，钻进人群，把我一把推开，背起永东只往家里跑，永贞和小贞也跟了去。不觉小贞偷偷瞄了我一眼，示意我赶快回家。我才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地上滩了一大块血迹，我没见过血的，吓得只跑回了家。后来听说永东的鼻血很快就止住了，没有什么大碍，六爷爷和二全见我小，也没有追究。只不过把仇恨记在了心里，而父母对此事也全然不知。
没过两天，我们几个又聚在一起玩，似乎那天的事并没有妨碍我们的伙伴情谊。为了表达歉意，我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庄头那李子树快好了，我见黄黄的，那天摘了一个吃，非常棒！要不我请你们吃好不？”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于是大家跳跃着来到庄头的李子树前。只见那李子树高大挺拔，根系在一块两米高的高埂上，树身长得与地面呈平行视角。永东素来胆小，俩女孩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要数我最胆大。永东道：“看那枝头的李子多好吃，我快馋死了，我不敢爬树，你去吧！”俩女孩也怂恿我去。我没法，只得壮着胆子，先是试探了一下树根，见其平稳，才慢慢站了上去。由于树与地面平行，像极了独木桥。但树身并不粗壮，只刚容得单脚站上去，一步一步向前挪。出于对李子的喜爱和对永东的歉意，我终于极为缓慢地向前移动。只听得背后“加油！加油！”的喊声，我不敢回头，只是向前走着。没想一会儿时间，我就走到了黄黄的李子面前，便立马伸手摘了三个，挥手扔了出去，早被三个孩子捡着吃了。
心里正高兴着，不觉脚下“哧溜”一声，踩空了树干，两腿随之“扑通”一下横跨在上面。此时整个人失去了重心，飞似地向地面倒去。我试着抓树干，却无能为力，只好任其下倒。倒下的瞬间，听得喊道：“小心！”那喊声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是头朝下箭一般下落。可能是出于本能反应，我把头摆向左侧，只听“轰隆”一下，整个身子斜着从两米多高的树上摔下来，左胳膊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顿时左胳膊砸得没了知觉，头脑却非常清晰。我拿右手紧紧握着左胳膊缓缓起身向上看时，早已没了永东他们的身影。此时我才明白，他和他父亲是何其地相似。心里痛苦极了，千不该万不该，绝不能在别人面前逞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伙伴却跑得比谁都快。但我没哭，只是左胳膊渐渐疼得厉害，只好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彼时母亲和姐姐正好摘完花椒从园子里准备进屋，太阳已经落山。母亲看到一身狼狈的我从栅栏外走了进来，放下肩上的扶梯，跑过来问道：“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我见是母亲，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左胳膊疼！”母亲急忙叫父亲：“孩儿他爹，快来看看程程咋了！”没一分钟时间，父亲从园子里跑了过来，蹲在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膊道：“哪里疼？怎么弄的？”我指了指锁骨的位置，怯怯道：“这里疼，是从树上摔的。”父亲一下子明白了，对母亲道：“我看八成是伤了锁骨了，还上就没事了。”母亲小时候在外公那里学习过，便道：“我来试试！”于是母亲把我右胳膊拿开，右手缓缓拿起我的左胳膊，左手按着左肩，对我道：“疼了就喊出来，我要还了。”只见母亲右手使劲拉着左胳膊，左手的腕力也加强，接着狠狠向前一拽，“咯嘣”一下，顿时疼痛感少了许多。母亲抚摸了一下肩膀，起身道：“好了，没事啦。”我道：“母亲，真的好了吗？”母亲笑道：“当然啦，快来吃饭吧。”我跟着母亲进了屋。
不时姐姐端来香喷喷的面，是我最爱吃的手擀面。全家人一起吃着，父亲说起我来，正色道：“都是自己太贪玩了，以后不许了。”我只频频点头。一刻钟时间，我停了下来，右手又开始按着左肩膀，因为它又开始疼起来了。父亲见这般，问道：“是又疼了吗？不应该呀！”便放下筷子，走到我跟前，将我左肩的衣服褪了下来，只见肿了起来。父亲道：“不妙，肿了，得去医院！”母亲惊道：“这么晚了，上哪去呢？”父亲一边把我衣服穿好，一边急匆匆进屋道：“我带着程程去大哥家，他认得人有车的，我俩带他到城里李医生家看，得做手术了。”母亲忙进屋打点行李，兄长姐姐也过来安慰我。没一会儿，父亲便抱起我，带着母亲装点好的行李和几百块钱，跑出了门。
父亲一路跑着到了大伯家，出了一身的汗。大伯大伯母还有大兄长也在，大伯见此，马上让大兄长找女婿去。一会儿女婿回来，开着三轮车，我是第一次见姐夫的三轮车，却是这样劳烦大家。我疼得没了知觉，只记得那晚谁都很匆忙。大伯和父亲带着我，连夜向城里奔去。到了街上，父亲觉得来不及，便叫姐夫停下，拦了一辆小轿车，又抱起我转移到小车上，左边是父亲，右边是大伯。一路上大伯和父亲都在问我的情况，我只是点头和喊疼，我离父亲的心最近，都能听到父亲越来越焦急的心跳。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约莫晚上十一点半，我们到了城里李医生的诊所。此时李医生早已下班回家，诊所紧闭，外面又下起瓢泼大雨。“这该如何是好？”父亲向大伯说道，眼泪快要落下来了。大伯镇定道：“莫慌，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其它的诊所开着。”于是大伯和父亲直冲向雨里，父亲用外套裹着我，紧紧抱在怀里，那么大雨，我却一丝都没有淋到。那时还没有伞，也因仓惶，大衣更是没带，没一会儿，大伯和父亲浑身湿透了。眼见雨越下越猛，雨打在父亲和大伯的脸上，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焦急的心。他们找呀找，居然没有找到一家开着的诊所，没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路过了四五家。父亲和大伯都绝望了，呆呆地站在诊所房檐下，想哭却哭不出声，只是抽泣着。“难道就这样回去吗？”父亲对大伯道。“也只好如此了，只能明天再来。”大伯叹道。
正绝望间，大伯抬头忽见不远处亮起了一盏灯，“快，去那里看看。”二人又冲进雨中，安静的大街上，只有哗哗的雨声和脚步的奔跑音，单调又彷徨。
“真的万幸，亮灯的是一间杂货店，说不定有电话！”父亲开心地喊道。没一会儿，父亲和大伯就到了店门前。大伯去敲门，只见出来一和蔼的老爷爷，老爷爷问是何事，父亲道：“有没有电话借用一下？”老爷爷慢慢道：“有的。”父亲把我交给大伯，如得宝般冲了进去，拿起电话，拨通了默念百遍的数字。“喂，是李医生吗？我是贵子，我儿子锁骨摔断了，需要马上医治，您能现在过来吗？”父亲焦急问道。只听电话里隐约回道：“哦是老同学啊，没问题，我现在就过去，等我一刻钟。”“万分感谢！万分感谢！”父亲说着，就差哭出来了。久久才放下电话，瘫坐在了凳子上，衣服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在地上清脆地响起。“走吧，我们去诊所！”大伯对父亲道。父亲这才起身，对一脸惊讶的老爷爷道：“感谢您救了我们，更救了我的孩子，我会来报答您的！”老爷爷看看大伯怀中的我，叹道：“这是哪里的话，只保佑孩子没事就好。”大伯和父亲又感谢一回，便急忙辞别老爷爷，向诊所跑去。临走时，老爷爷还给每人一瓶水，没要钱。
一会儿，大伯和父亲就到了李医生的诊所门口，李医生还没来，二人焦急地等待着。约莫等了一刻钟功夫，只听雨中有自行车行走的声音，二人望去，果真是李医生骑着车，没穿雨衣来了。父亲赶忙上前扶住李医生，李医生接住父亲的手，从自行车上下来，一边把车交给父亲，一边向大伯怀中的孩子看去，忙道：“快，让我看看！”大伯把用上衣裹着的、正在抽搐的我忙给李医生，李医生接过抱在怀内，按了按我的筋骨，转身道：“伤得不轻呢，快到诊所来！”
不一会儿，大家都拥进不是很大的手术间，大伯和父亲一边脱掉早就湿透了的外衣，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又忙跑到正坐在手术台上的我，父亲劝道：“没事的，一会儿呢，要听李医生的话，我们在外面呢，疼了就喊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又吩咐了李医生一回，方“三步一回头”地出了手术门。
彼时李医生不知给我注射了什么，只感觉浑身麻溜溜的，转眼精神恍惚、昏昏欲睡。后来才知那是麻醉剂，防止疼痛的。朦胧记得李医生的技术非常精湛，独自一人给我疗伤，只见他一瞧、二注射、三脱掉我肩膀衣服、四按、五还，我整个身子忽然一阵酸疼，登时睡去。
待我醒来时，只见左肩膀缠着绷带，左手挂在左胸正前方，先前的疼痛瞬时没了踪影，只觉得浑身乏力、腹内饥饿。左右看时，大伯、父亲还有李医生都守在身边，一个拉着我的手，一个眼里满含泪花，一个则笑口颜开。父亲见我终于脱离危险，紧张的心这才舒缓下来。而此时，已是第二天一点半，外面静得出奇，先前的大雨却也停住，窗外星光闪烁。父亲似乎觉察到我的饥饿，忙问道：“是不是饿了？小东西。”我点点头，不想带动了一下肩膀，“哎呦”了一声，却无妨。李医生笑道：“不错呀，知道饿了。正好我那抽屉里还有一点零食，我去取来。”说着，就去取。父亲忙道：“今晚真是太烦扰老同学了，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不时，李医生早拿来吃的让给我，也给父亲和大伯一杯水和一个馒头，笑道：“既然是老同学，又客气什么，拿着吃些！我来时早已吃罢晚饭的。”父亲接过，又道谢一回，攥着馒头，只喝了一口水，大伯啃了一口，又放在了桌子上，水也没喝。半晌，大伯叹道：“这孩子真真把人吓个半死！”又转眼看我，喵了个白眼，登时又哈哈大笑起来。大伯笑道：“只羡他命好，有李医生帮忙！”三人又笑了一回，聊了很多，父亲和李医生不觉又谈起上学时代的事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说到了天亮。起初我还听着，没一会子，就睡得实实在在，如无半点伤着的痕迹。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和大伯辞过李医生，不免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才拦了车回家。因李医生更是没要手术费，只拿了五十元的手工辛苦钱，父亲和我一直记怀着这份恩情，许多年里，都去看望他。其实他也有孩子的，只是忙于医生的行当，疏忽了，孩子不是很争气，却也无可奈何是也。
回家后，担心了一夜的家人见我平安归来，簇拥着我，这个抱抱，那个亲亲，心里乐开了花。父亲则吃罢饭，睡了踏实的一觉。
由于缠着绷带，饮食起居都不能自理，平日里都是全家人轮流照看我，幸福之情不能一二言表清。原本那年也是要上学的，却也因此休了一年学。每逢吃罢饭，我都会规规矩矩地在门口转转，或在园子里走走，没了往日活跃的气象。母亲常陪着我，给我讲故事，或是鼓励我运动左胳膊。慢慢地，我又开始开朗起来，期盼着七七四十九日后那解除绷带的一刻。
第四十八天晚上刚睡下，我就问身边的父亲：“爸，明天我的胳膊还会像以前一样好使吗？”父亲侧过身，满脸慈祥，对着我道：“傻孩子，李医生说的当然会的啦，安心睡，等明天揭晓。”听了父亲这话，我踏实了，那晚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无拘无束地在田野里奔跑，和天上的鸟儿比赛，母亲说我整晚都在笑，不知道笑什么。
期盼着、期盼着，终于到了解除绷带的一天，是第四十九日下午五点，恰好周末，全家人都在。父亲把大家都招呼来，全家人围成一圈围在炕上，把我围在中央。父亲手哆嗦着慢慢拿剪刀给我去除一块块缠得很紧的绷带条。当最后一片拿下时，大家屏住了呼吸。父亲笑道：“慢慢抬升试试看，一定行的！”我先是迟疑了一下，见胳膊上的肿块消得没了踪迹，伤口也完全愈合，又得到父亲的鼓励和家人期盼的双眸，方慢慢抬了一下，不觉得疼。不由得心中一悦，便把抬升的弧度提高了好多，还是不觉得疼。我于是站起身，把左胳膊举得高高的，“完全好了耶！真神奇！”我赞叹道。全家人顿时舒了一口气，屋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
从此，我又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自己穿衣、洗脸、吃饭，左胳膊渐渐地为我所用，开心得手舞足蹈，即刻变为那个最是贪玩、纯真和健康的本我。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人有济世之情。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