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禅师出声道:“是弟子处事不妥,与人无尤……”
主持轻叹着摇了摇头,忽的向卜谷儿问道:“小施主可否容我这个老和尚问几个无理得问题?若是小施主不想答,但说无妨。”
卜谷儿见主持单单问她,心中高兴,雀跃地上前来答道:“大师有什么想问的,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主持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小施主于这班小友之中,可有心意相通之人?”
卜谷儿不想主持有此一问,略呆了一呆,而后笑着点头道:“有的,主持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为我做媒吗?”
“不可无理。”无棱轻轻在卜谷儿耳边嘱咐道。
卜谷儿转过头瞧了瞧无棱,吐了吐舌头,对主持道:“大师恕罪。”
主持摇了摇头道:“小施主何罪之有?小施主性子爽直,本是我这老和尚问得僭越了。那小施主可有心中看重之人?”
卜谷儿不假思索道:“自然也是有的。”
主持又问:“那这心意相通之人与这看重之人有何分别?”
卜谷儿眉头微蹙,以手托腮,想了想道:“大约心中看重之人可有许多,可心意相通之人便只该有一个。与我的心意相通之人大约只能是男子罢,可看重之人便不拘男女了。嗯……心意相通之人,我在他身上便只看见种种好处,没有什么可厌的地方。可看重之人虽必有我敬佩仰慕之处,却总也有那么几处可挑的出毛病的地方,教我可烦可厌。”
主持点了点头又指着凡心禅师问道:“那你瞧我徒儿身上可有你可烦可厌之处?”
卜谷儿忙摆手道:“琉璃僧这样的前辈哪里是我可议论的?”
主持笑着道:“无妨,这是我问你的,便是有错也是我错了。”
卜谷儿抬眼瞧了瞧无棱,见无棱并无反应,便说道:“凡心禅师这样的前辈,任哪个女子见了,都只有欢喜罢,哪里说得出什么不是来?”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看向凡心禅师,凡心禅师仍旧跪在哪里,眼眸低垂,双掌合什。
主持又道:“那在小施主眼中我这徒儿便也是你心意相通之人吗?”
卜谷儿又忙摆手:“我怎么敢?菩萨面前,我不敢造次的!再说这、这是不一样的!”
主持道:“分别在何处?”
卜谷儿支吾半晌,忽地说道:“凡心禅师他是个和尚,这便是他有了可厌可烦之处!我不能与他心意相通的!”
柔嘉公主听得此言不禁笑出声来,忙捂住了自己嘴巴,向主持鞠了一躬。
主持朝柔嘉公主摆了摆手,又向卜谷儿道:“那他此刻若是还了俗呢?”
卜谷儿面上现出为难神色,说道:“哎呀……我不会答了,主持怎么问我这样的话……”
主持叹了口气,说道:“世人囿于男女之别,总以为男女之间若是心意相通便是那私情蜜意了,难道钟子期与俞伯牙变作一男一女,便不能称作是知音了吗?”
那黑衣人耐着性子听到此节,出言道:“臭和尚无需在这里打什么哑谜,你既已知道了我是谁,便也该知道,这是他欠我的!他的命早该还了人,这才应得了你们口中的因果!”
凡心禅师立了起来,向主持鞠了一躬,说道:“师父欲渡徒儿,徒儿二十年来却困在这苦海翻腾,只能见来路,望不见前程。今日若我一命可换得一人解脱,又有何惜呢?”
主持沉默良久,终于面上又浮现出笑意,对凡心禅师道:“你既决意如此,为师亦不愿那小施主再造罪业,便由为师成全你罢。”话音一落,主持一掌向凡心禅师头顶拍去!
这委实出乎在场之人意料,凡心禅师身形一滞,便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无着最先反应过来,将凡心禅师揽入怀内,一探鼻息,神情黯淡下来,朝众人摇了摇头。
那黑衣人愣了愣神,笑出了声,面上却不知是喜是悲,主持向他问道:“小施主如今心愿得偿,不知是否放下了这桩往事。”
黑衣人抬眸向主持笑道:“这臭和尚死了,我心内不知有多快活!”话音一落,他手内的琉璃珠忽的散落一地,朝四周滚去,他忙要去拾,却无法挣开一心束缚,恨声道:“快将我放开!”
一心神色如旧,手上劲力丝毫没有放松。
众人见他将这串珠子看得如此紧要,且这珠子又是琉璃僧从前贴身之物,都为他拾起珠子来,主持摇了摇头,叹道:“缘起缘灭,便都因这串珠子,贫僧还道,你此生都不愿再见此物了。”
那黑衣人原本挣扎的身体忽的停了下来,一心只觉他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无名将众人拾起的琉璃珠捧到黑衣人面前,听见主持这样说,问道:“你还要这珠子吗?”
那黑衣人抬眼瞧了瞧那珠子,眼中竟流下泪来,虽然身子不得动弹,却用头将无名双手撞开,那珠子便又叮铃作响尽数落在了地上,而后重重地以头抢地,竟欲自戕!
主持衣袖一招,便生生将那黑衣人扶了起来,又点了他一处大穴,说道:“小施主如今该瞧明白了,自己心中最怨恨之人实非凡心,乃是自身。”主持便在那黑衣人跟前盘腿而坐,接着道:“小施主当日不过童心稚子,所言即是所见,何罪之有?当日一段公案实在不过‘悲哉六识,沉沦八苦’而已。”
无名见主持似要言及往事,便合掌问道:“此间事涉及前辈私隐,我等还是先行退下。”
主持摇头道:“无妨,你们便坐在一旁,须知前事可鉴,若有一日遇此业障,便可绕而不迷。”
众人便就近而坐,主持向不着道:“将你师父移到我身侧罢,此事乃是他一生最大的劫数,如今他虽身死,尘缘却不知可否了却。”
不着点头称是,将凡心禅师抱将过来,主持叹了口气道:“此事还需从二十载前说起……凡心俗家乃是姑苏城内一户巨富,自小生在富贵温柔乡中,可惜胎中带出一股弱症,百病缠身,买了替身也不中用,后来寄养在城外的定慧寺中,这病却好了,从此便在庙中带发修行。他乃是家中的幼子,自小多病,又不得养在身侧,因此极得母亲怜爱,为着他重金重塑了寺内菩萨金身,又替寺众扩建了庙宇僧舍,因此便得以单独辟出后山一间小院子供他居住。他母亲又买了几个小子出了家陪在他身侧服侍,寺内众僧对他也是十分客气。你们也见着了,凡心这皮囊生得极好,到了他十四岁上,已是风姿出尘了。定慧寺坐落在城外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香客络绎不绝,他到底没有出家,为着避讳女施主,白日里便也只能呆在后山那一处小院子中,十数年来所见之人,其实寥寥无几。那日乃是永嘉八年的清明,定慧寺中供奉了许多先人牌位,是以此日多有施主上山为寺中敬奉的祖先牌位上香……”
永嘉八年,正是清明,所谓梨花风起,断魂春雨,这日天色阴恻恻的,漫天里是低垂的云,院子里一株梨花已盛极,风一吹便飘洒起来,韩柏年立于树下,伸手接起数片花瓣。
门外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虽凌乱却显轻盈,韩柏年心下想道:这绝不是自己身侧那两个小沙弥。
今日清明,寺中忙碌,他便遣出身边人去前殿中帮忙。佛殿与后山中间一片竹林相隔,向来少人,不知门外人是否迷失道路?可这脚步声分明是女子,自己还是不便出去。韩柏年望了望眼前门扉,还是坐回树下看起了方才的书,谁知一点雨滴便落了下来,打湿了书页。韩柏年瞧了瞧天色,虽说这雨不过沾衣欲湿,天气到底还不算和暖,便是不能请她进来避雨也该拿把伞与她。
韩柏年将书册放回屋中,拿出一把青竹伞,便将院门打开,只见一个着了蜜合色衫子的少女立在檐下,头上还覆着点点梨花。那少女似是被他惊动,转过头来,眼下微红,面上两行泪痕,见他立在门内,忙拿帕子遮了脸,转开身去欲走。
韩柏年出声道:“小娘子莫惊,我是这庙中带发修行之人……”谁知那小娘子似是怕极了一般,头也不回地冒雨朝前殿那里快步去了。韩柏年心下不禁懊悔,若是不出言惊扰,那小娘子还可在檐下躲雨,如今可是将人家逼到了雨中,叹了口气,目光随那少女的身影而去,直到见那少女身影似是寻着了回寺之路才放下心来,回身将门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