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月余,韩柏年已不知阅了多少送来的诗偈,韩府日日派人来问,皆是没有属意之作,韩父只当他推脱此事,便又派韩礼伯前来相劝,两人便又在那间禅室相见。
韩礼伯早已坐在那里,见弟弟推门便上前来拉他,口中说道:“你别瞒我,只说这诗偈之事到底是你的缓兵之计还是真心?”
韩柏年扶哥哥坐下,答道:“绝不是欺瞒哥哥与父亲,这些诗偈之中确无我属意之作。”
韩礼伯叹了一声,说道:“寻常十几岁的女孩儿,又不似你自小听这些佛言禅礼,自然及不上你。你若说这是你真心所求,却无疑是教我们知难而退罢了。”
韩柏年见哥哥神伤,亦叹了一声,思酎片刻,将林家小娘子所写诗偈自袖中取出,摊在韩礼伯眼前,说道:“我原本想着,若有女儿解得我的诗偈,必也是心中有佛之人。既知我心意,必不会拦我,便是父兄欲与她家结亲,我情词恳切地求她一番,她亦不会教我为难。不想,如今是菩萨也愿成全我,写出这最教我心服的诗偈之人,恰是一个万万不会与我结亲之人。”
韩礼伯默读了眼前诗偈,亦不住点头,问道:“这是谁家女儿所写,你怎么便知她万万不会与你结亲?若是她不存了这样念头,又怎么来和你这诗偈呢?”
韩柏年答道:“我本不想将此事说出,便是怕有辱那家娘子清誉。可是转念一想,这本是无一物的事,又哪里惹来什么尘埃。这诗偈是富仁坊林家的大姐儿所写,便是那日哥哥见过的那位。”
韩礼伯思索一番,脱口道:“她不是已有了亲事吗?怎么……”
韩柏年忙截住韩礼伯的话说道:“哥哥别想岔了,原是那日她来寺中祭拜,恰碰上悟道……”
韩柏年将事情原委托出,又道:“哥哥瞧见了,这事情可说是因缘巧合,那林家姐儿不知前事,随意所和这诗偈实乃是我最属意之作,可她偏偏由哥哥牵线寻回了亲事,那亲家又是高门显贵,哥哥便是有心亦难以拆散她姻缘。我初初想出这议亲的法子,自然是想避过成家,然后来又想,若是有人和上这诗偈,或许是菩萨不愿我寻得法门,那我便还做这浊世闲人,从此富贵一生。然今日之果,哥哥已见,是上天成全,哥哥还是劝父亲放了我,教我得偿所愿罢。”
韩礼伯听罢,竟一时无言,他细细端详弟弟神色,那样坚毅的神情停在他俊逸柔和的脸上,真教人不忍拂他。良久,韩礼伯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天意,人力又岂能回转呢?我替你劝父亲便是。”
韩柏年见哥哥应允,心中欢喜无限,直跪下来,向哥哥磕了头,说道:“多谢哥哥成全!”
韩礼伯将他扶起,替他拍了趴衣摆上的尘土,说道:“其实母亲早已吩咐过的,你若有所求,父亲与我们必是要应允你的……”
韩柏年见哥哥伤感起来,却亦知此时无可劝解,只得握住哥哥的手,说道:“成了出家人,没了亲缘,日后或可去施主府上讲经呢。”
韩礼伯被他这句话气得笑了起来,叹了一声,便与他告别。此后家去,又是一番辛苦,却终归遂了这弟弟心愿。
不出数日,姑苏城内便又因韩府三郎决意出家,罢了议亲一事而热议纷纷,众家虽因白辛苦一场而略有怨言,物议却终因韩府为每家请了媒婆来议过亲的人家都送了不菲的辛苦银而平息了下去,渐渐演变成了对韩府万贯家财的歆羨。
念心这日又路过厨房,正又听得几个妈妈在那里闲话。
“早知道我也雇个媒人画师将我家两个姐儿的画像送到韩府去,如今可不就白得了十两银子嘛!”
“你可别说笑了,你家两个姐儿一个六岁一个才两岁,可叹全长得像你家那糙汉子,不是说那韩家三郎身子虽弱,却是个神仙品貌嘛,哪个媒婆敢接你的单子便是砸自己招牌!”
“哈哈哈哈哈……早几日倒还有几个贫苦人家,仗着自家姐儿长得不错也递了画像的,可谁知那韩三郎又出了首诗偈教人来和,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懂得这个,什么浮生、空门、梦不梦的。如今想来,这不就是要出家的意思吗,我看哪,便是有哪家念过书的姐儿对了出来,怕不是要两人一起搬到寺里住去!”
念心听到这里,不由想起定慧寺中悟道所出的那首诗偈,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忙寻了个小子外头打听了那韩家三郎所写的诗偈,命他抄了回来。
念心瞧着手中的诗偈,心内懊悔那日不该多事,又暗自责怪悟道那小和尚与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拖着步子回了林蕴菡房中。
林蕴菡见念心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将她招了过来,问她发生了何事。
念心支支吾吾了一阵,将那诗偈递给了林蕴菡说道:“姐儿还记得这个吗?”
林蕴菡点了点头,笑着比划道:“难不成悟道许了你的好处你得不着了?”
念心垂着眼,带着哭腔说道:“那日悟道说,若是能对出那诗偈,便可教我瞧一瞧那替姐儿供了海灯的郎君长得是何样貌。谁知道,那悟道捉弄了我,那郎君便是韩家三郎,这诗偈是他写来议亲用的,哪家的姐儿若能回写出一首他属意的,韩家便去下聘的。”
林蕴菡听罢,只低下了头去,念心忙跪到林蕴菡腿边,握住了林蕴菡的手,对着林蕴菡说道:“姐儿莫生气,因着韩三郎决意出家,韩家如今已将议亲之事搁下了,姐儿所作的诗偈见过的人也有限,又都是寺里的僧人,想必他们不会胡说的。”
林蕴菡微微摇头,比划道:“这事所知之人有限,我亦没有私心,只是韩郎君若知道了,为着避嫌,此后恐怕也不好再收咱们的供花了,咱们自然也不该再受那海灯。我受了那海灯……并不是为了省多少银钱,是为了全一个好人的孝义。如今事情变作这样,实在教我感叹。”
念心见林蕴菡倒也没有如何生气,只伏在她膝边,小声说道:“那下月我去送供花时,便说小姐如今结了亲,为着避嫌,不该再送花过去,亦不该再受那海灯。再教悟道替咱们向韩郎君道个谢罢。”
林蕴菡亦如今亦没有更稳妥的法子,也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转眼便是十五这日,念心带着两大捧栀子花到了地藏殿中时,悟道早立在那里等她了。
不等念心开口,悟道便合掌过来,向她鞠了一躬,说道:“前番小僧搬弄口舌,教林施主莫名损了清誉,还请念心施主替小僧赔个不是。”
念心原本心中还有些生气,见悟道拉拢着脑袋的样子,便也气消了,将一捧栀子花塞到他怀内说道:“喏,我家姐儿也没生气,只是,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来送供花了。如今这样,为着避嫌,韩郎君的海灯我们也不该再受着了。”
悟道将花抱好,听见念心这样说,便道:“我家郎君说了,如今他虽未剃度,禅心却定,眼中便只有施主众生,望林施主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唉,这原本便是小僧的错,小僧自会去师父那里领罚。如今却教郎君与林娘子无端添了烦恼,不知怎么补救了。”
念心见悟道如此说来,不知怎的,对韩柏年愈加好奇起来,对悟道说道:“我们姐儿的诗偈写得如何?可是能见你家郎君的?”
悟道愣了一下,说道:“施主可别再拿小僧打趣了。”
念心噘了嘴巴,面上满是失望神色,说道:“你这小沙弥,说过的话也不算数,便是妄语了。”
悟道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说道:“那施主在此处略等等,我去问问我家郎君。”
念心听悟道松了口,笑着便将悟道手中的栀子花拿了过来说道:“我替你奉到韩家大娘子灵前,你此刻便去罢!”
悟道叹了口气,转身便往后山去了。
不过一炷香时间,悟道便跑了回来,念心坐在地藏殿后门石阶上,远远地便向悟道挥了挥手,两人一会,悟道对念心说道:“郎君请施主到院中喝杯茶歇一歇。”
念心见如此,高高兴兴地跟在悟道身后一起往韩柏年院中来了,那院门已开了,刚走进便闻到一阵栀子花的香气,念心心中奇道:原来这韩郎君亦与我们姐儿一样,在院中栽了栀子花呢。
悟道引着念心踏入院中,念心抬眼一望,只见一棵高大的梨树下立着一位素衣小郎君,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怎的,念心忽觉脸上一热,只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那小郎君向念心行了一礼,说道:“施主请坐。”
念心见他如此称呼,倒自在了一些,也行了礼,在那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微风徐来,将栀子花的香气吹来,日头将树荫斑斑驳驳地映在那小郎君身上,念心不由自主地望向韩三郎脸上,只觉素日听人说的那些话皆不能将韩三郎样貌形容描摹。心中倒为他执意出家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