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没有任何征兆,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一阵狂风从遥远的北方带着沙土和寒冷席卷而来,飞沙走石,深秋湛蓝深邃的天空瞬间变成了灰黄的混沌一片。枯草漫天,四野变色,天地难分,狂风发出萧瑟的响声,像是在悲哀地哭泣。
在霍安的记忆中,景国似乎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狂风,难道真的像人们所说,大乱之际,天降异象?
城外,灌氏士兵在打扫战场,他们挖了一条长长的沟壑,把双方战死的士卒分开埋葬。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肆虐的狂风也无法消除它们贪婪的食欲。一些尸体还没有被掩埋,有些只能称作是一些残肢,一只在肘部即与躯干分离的手中还握着长戈。
赵离独自坐在城楼上,任狂风把鬓发吹乱,似乎毫无感觉。一只酒囊递到眼前,霍安紧挨着赵离坐下,他显然也刚刚喝过酒,白皙的脸有些涨红,他的声音有些沮丧。
“还记得那次‘夺旗大赛’吗?”
赵离接过酒囊。酒很好,是景国特有的“关山松醪”,但今天却有些难以下咽。
“我从进入监兵学院那天开始,就一直盼着能参加一场真正的大战,我觉得自己一切都已经准备充分,只要有一次机会,就可以一举成名,成为威震天下的战神。”霍安自顾自的说道。
“现在机会来了,看这个趋势,以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赵离冷笑道,他的语气有些嘲讽,但绝不是在嘲讽霍安,因为他知道霍安和他一样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他不知道是在嘲讽谁,在这一刻,赵离对人失去了信心。
“问题在于,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并不喜欢打仗,我喜欢的只是演习,你知道吗,在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把前一天的饭都吐了出来。”霍安自嘲的说道,“我可能永远不会成为卫野或者你三哥那样的武士了,在演武场上把对手打倒,和在战场上把敌人砍倒,完全是两码事。”
“你以为他们就不会感到厌恶吗?我经常听我三哥抱怨战争,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从杀戮中找到快感,除了张粲和王晋那样的人以外。”赵离把即将喝干的酒囊递给霍安。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杀人。”霍安感到有些恐惧,“第二次杀人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如果再有几次,我会不会爱上杀人?会不会变成王晋那样的人?”
霍安仰头把酒喝干,他虽然高大魁梧,但却有些不胜酒力。
“记得小时候,家中的仆人总是会把吃剩下的猪骨头砸碎了喂猪,而它们总是吃的很香,全然不顾被吃掉的就是朝夕相处的同伴,甚至会为了争食打架。我当时很好奇,一直在想畜生是不是都会吃自己的同类?于是就用吃剩下的狗肉去喂家中的两条猎犬。开始他们根本不吃,甚至非常害怕,我明显感到一条狗在颤抖。后来我把剩下的狗肉掺在羊肉中一起喂它们,可能是羊肉的味道太鲜美了,它们一时有些难以克制,但当它们把肉吃光之后,很快就呕吐起来。那天我呕吐的时候,清楚的想到了这两条狗,我想当时它们的感受一定和我一样。”
霍安是一个从不喜欢示弱的人,赵离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无助和痛苦,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彻底改变了他对自己的认识和对人生的设想。
赵离不是廖夫子,也不是司徒煜,无法为他开解,他自己尚且在迷茫之中。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子熠曾经亲眼目睹自己的家人死于乱军之中,当时他会有多痛苦。”
一切都是在司徒煜的计划中进行的,没有丝毫偏差。在小岩城激战之际,田武和范疆带领部分灌氏残兵押解着鲍朔和鲍氏战俘顺利通过,并先他们一步来到霍安家族的领地,顺德城。
当大批人马来到城下的时候,霍纠早已得到斥候的禀报。这几天景国境内发生的大事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只是没有想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也参与其中。当田武和范疆禀明情况之后,霍纠当即做出反应,下令封地全境高度戒备,所有士卒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以防鲍氏突袭,并且亲自率领一支人马火速赶往小岩城,他知道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不能让爱子命丧于此,为此不惜和鲍家撕破脸面,刀兵相见。令霍大将军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距离小岩城不到百里的时候,消息传来,不可一世的鲍胜大败亏输,损兵折将,差点命丧小岩城。
霍纠再三排除探马核实情况,担心是鲍氏有意迷惑对手而释放的假情报,最后经过多番核实,才勉强相信了这个事实。霍纠久经沙场,老谋深算,但他怎么也想不通,灌午区区几百名残兵败将是如何战胜如狼似虎的鲍氏大军的,两者的差距就像一个五岁的幼童和一个体重两百斤的壮汉,就算有小岩城天险,但最多也只能困守,断无反击的可能。难道真是上天庇护?
一切答案在他见到霍安的时候才得以揭晓。霍安骄傲的把司徒煜介绍给父亲的时候,霍纠很有些不可思议。司徒煜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就在前不久,这两个孩子还因为“夺旗”大赛弄的你死我活,怎么这才几天就变成了至交好友、结拜大哥和家中智囊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像所有不能理解孩子们的行为的父亲一样,只得选择了接受。如果不是霍安亲口说出,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瘦弱的青年竟然可以凭借计谋战胜强大许多倍的对手,令他刮目相看。司徒煜与年龄不符的的老成持重令他印象深刻。霍纠不是灌午这种迂腐的老贵族,他心思缜密,深谙兵法,文韬武略远在鲍胜之上。信阳君曾经说过,景国唯一可以称得上当世枭雄的人就是霍纠,其他人都是不值一提的朽木枯株,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加上为人过于谨小慎微,沉稳有余,进取不足,尤其不敢冒险,因此落得现在十分尴尬的处境。
霍家在景国确实举足轻重,霍纠也曾经想过厉兵秣马,以武力征服全国,并以辅佐国君为名统治景国,也确实有这番实力,但天不作美,祸起萧墙,在他的封地之上,同宗兄弟接连反叛,虽然不足以推翻他的统治,但也着实令他头疼,接连数年被牵制在平叛的事情上。待到终于平定叛乱,扫清障碍,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同为六大家族之一的鲍宣子公开投靠章国,令霍纠投鼠忌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与强章为敌,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转攻为守,保证自己的地盘不被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