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式出身高贵,淳于一族是章国屈指可数的贵族,姑母是章王夫人,拥有万邑的封地。淳于式为人端方贤良,品德高尚,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最重要的是,他深爱廖清。
淳于式父亲早亡,作为嫡长子的他早早地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和封地,如果不是他一心想留在大域学宫,便可以在学成之后回到章国担任上卿。但是当他迈进学宫大门的时候,就被这里浓厚的学术氛围感染了,那一年他十七岁,正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向往的年纪。
这里的气候温暖湿润,不像章国那样寒冷;这里百花盛开,四季绿草茵茵,雨水充沛,不像章国那样干燥苍茫,一眼望去是无际的黄土和戈壁。虽然他很爱自己的国家,但对于一个正值青葱年华的少年来说,这传说中美丽的圣城令他心醉神迷,尤其当他走入冲宵阁藏书馆的时候,瞬间被这里包罗万象的藏书震惊了。
冲霄阁正殿挑高很高,足有四丈,四壁由青石构成,中有五根巨大的立柱,象征阴阳五行,整个藏书馆呈八边形,意为伏羲八卦,屋顶、地面以及四壁均刻有精美的图案,乾为天,坤为地,阴阳流转,生生不息。八八六十四个巨大的书架由硬木制成,分别按照乾、震、坎、艮、坤、巽、离、兑的位置摆放其中,上面陈列着从古至今的各种经书典籍,从远古仓颉亲手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到当今圣贤廖仲的著述,应有尽有,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神殿!他与司徒煜不同,司徒煜同样博览群书,但为的是学以致用,把书中学到的知识变成手中的利剑和千军万马,而淳于式是单纯的爱,一如他对廖清的情感。
那时候淳于式就非常醉心学术,经常去无为阁向廖仲请教,而清丽脱俗的廖清一下子便吸引了他的注意。两人初次相见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那一年廖清刚刚十二岁,正坐在门廊下弹悠然地弹着一把桐木素琴,一只昏昏欲睡的黄狗卧在旁边,她身着绿色纱衣,指如春葱,琴声悠扬,夹杂着噪噪切切的雨声,更显得空灵优美。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被这天籁般的琴声夺去了魂魄。廖清弹得非常入神,直到弹完一曲《采薇》,才隔着雨幕看到柴扉外落汤鸡一般的淳于式。
廖清从小随廖仲出游,见多识广,并无普通女孩的羞涩拘谨,她意识到是父亲的访客,于是跳下台阶,撑着一把雨伞,提起裙裾,赤脚跑过院中的水洼,轻盈得像一只林间的小鹿。
“敢问先生是来拜访家父的吗?”
与她的声音相比,淳于式觉得适才的琴声都算不得动听了。
“家父外出访友,可能很快就会回来,请您进屋饮茶稍待。”
廖清的大方得体更加反衬出淳于式的拘束,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柴扉前,打量着眼前的女孩,紧张的汗如雨下,心中暗自庆幸多亏刚刚淋过雨,否则一定会被她看出来。
淳于式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廖清的邀请,宁可在雨中淋着也不肯进门半步,在他看来,这是有悖礼法的。淳于式的母亲是昭歌人,天子的远亲,曾外祖父曾是大域学宫的司学,所以家教很严。尤其他早年丧父,母亲担心他像其他公子王孙一样游手好闲、骄奢淫逸,所以对他格外严厉。
在母亲近乎苛刻的管教下,他变成了一个古板而内向的人。
“多谢姑娘好意,我就在这里等夫子回来。”他目视前方,大声回答,仿佛与他对话的是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似乎只有不看她的时候,他才能流利地说出话来。
章国地处偏远,民风彪悍,甚至有些野蛮。淳于式立志要改变这一状况,让国民都变得像其他国家的人一样知书达理,所以对礼法尤为在意。
廖清觉得这个拘谨严肃的人有些好笑,在百般邀请无果的情况下,她把雨伞留给了他,自己跑回门廊继续弹琴,从《绿衣》弹到《萚兮》。淳于式始终背对廖清,面向门外,心中默默地背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但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去听那琮琤的琴声,心中小鹿撞怀,虽然面朝门外,但弹琴女孩的身影却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终于忍无可忍,抛下雨伞,大步向外走去,脚下一滑,摔进一个水坑。
对于一颗年轻的心来说,一次美丽的邂逅,足以刻骨铭心,就像春风吹过的草原,即便是一次次的野火焚烧,还是会有新芽萌发。
为了摆脱这种困扰,淳于式试过了无数方法,去昭成殿祈祷、在圣像面前忏悔,最后干脆去监兵学院参加训练,试图让身体的苦楚来浇灭心中炽烈的情愫。他被那些身强力壮的武士们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孟章学院的学生,对于这种送上门的傻瓜,他们自然不会放弃练手的机会。
但是他依然无法摆脱困扰,即便在被武士们当做沙包摔打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依然会闪过廖清轻巧跑过庭院的身影;当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卧室的时候,耳边还是会响起她的琴声。他变得形销骨立,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功课一落千丈。他认为自己没救了,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廖夫子,也对不起廖清,他曾经想到过自杀,但礼法的条文告诉他,这必须要经过母亲的首肯。他沮丧地准备离开大域学宫,返回章国。
这时候,廖仲出现在他面前。看着廖仲宽厚的笑容,淳于式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我完了……我忘不了……我该怎么办?”
“顺势而为。”廖仲平静地说,“鲧禹治水的故事你没有听过吗?鲧的办法是筑造河堤,一味封堵,他花费了九年时间,动用了上万人力,但筑起的堤坝很快就被洪水冲毁了。而禹采用了疏导的方法,清理河道,开挖水渠,经过十三年的时间,终于消除了水患。”
“您的意思是……”淳于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廖仲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劝他顺势而为。
“草木尚有枯荣,月亮尚有圆缺,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的行为和想法并无什么不妥,三年后是她及笄之年,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求婚,如果她喜欢你,那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