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丧的白幔,挂满了州府里的每一根廊柱,每一角屋檐。它们在惨白的月光下,乘着寂寥的夜风起起落落,像一片片死气沉沉的水草,。
撇下了云渡和香茗的南宫瑶,正心情复杂的跑在通往尔雅阁的石板路上。那栋精美的木楼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已经可以看清窗棂上精美的雕花和屋脊上狰狞的坐兽。
近了,很近了,就快拿到九天算尺了!有了它,一定可以测出“羲星剑”的方位!
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她不禁感到心潮澎湃。多年以来,她终于在完成使命的漫长苦旅中踏实的前进了一步!
可是,离算尺越来越紧,也意味着她与那两个昔日的伙伴渐行渐远。
但她别无选择。
寻剑,寻剑!寻回那把遗失多年的宝剑!只要可以达成这至高无上的使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牺牲!
“站住”。一声清晰而冰冷的命令打断了南宫的思绪。不知何时,身着夜行衣的王将已经与大批影行者一同出现在了南宫的身后。
“不过是场交易,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南宫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不快。
“李想说了,跟你这种善变的女人做交易,必须加倍小心!”王将板着脸说道。
“善变的女人?”南宫的脸上有了几分愠色。
“难道不是吗?”王宝毫不客气的说到:“你既然能背叛那两个人,就难保不会背叛我们!”
南宫用鼻子不屑的哼了一声:“要我把他们两个骗来的难道不是你们么?现在目的达成了,就一本正经的对我横加指责,我看你们才是一群善变的伪君子!”
王将一时语塞。他本就不太认同李想的做法,现在听了南宫瑶的话,更是感到无从反驳,场面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算了。那小子是笨蛋,你也没有聪明太多啊。”南宫无奈的说道:“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李想,你就不怕他背叛你么?”
“你胡说!小乙为什么要背叛我!?我和他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鬼门关!就算他背叛了全世界的人,也绝不可能背叛我!”
“哦?这么相信他?”南宫交抱双手,针锋相对的挑衅道:“理由呢?根据呢?如果他连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背叛,为什么他就不会背叛你呢?”
南宫瑶的话让王将满腔怒火。他愤怒的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南宫瑶的质问,只得悻悻的闭上了嘴巴。许久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少女毫不示弱的绿色瞳孔,语气忐忑的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但我也有个条件。”南宫傲慢的仰起脸来:“回答完你的问题,你要让我立刻拿到九天算尺,并且我让离开这里!”
“……好,我答应你!”短暂的思考之后,王将竟然爽快的接受了南宫瑶的交易。
“……答应了?我以为你除了服从那家伙的命令,就什么都不会做了。”王将的态度虽然让南宫感到意外,但那双耿直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丝欺骗的影子:“……好!那我也答应你。只要你的问题与我的使命无关,我一定知无不言!”
虽然得到了南宫的承诺,但王将并没有立刻发问。他双唇紧闭,故作镇定,但闪烁不定的眼睛早就出卖了他动摇的心。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南宫大声的问道:
“你是怎么让李云渡相信你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李云渡与你本来素不相识,你究竟靠什么让他相信你的话?”
不得不说,王将在今晚给南宫带来了太多的意外。这个貌似连大脑都练成了肌肉的家伙,原来从来也没有停止思考。王将严肃的表情似乎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是他现在最在乎的事。
短暂的思考和犹豫后,南宫放下双臂:
“因为我让他觉得,他对于我是特别的。”
望着表情困惑的王将,南宫认真的回答道:“我让他觉得,他的能力和协助对于我是不可或缺而又无法替代的,继而让他相信他对于我是十分特别的。这样他就会在潜意识中认为,我对他也是十分特别的。这种自我认知会让他对我产生一种自以为是的占有感,对我倾注额外的关注和信任。他越是觉得自己对我是独一无二的,他对我的信任就会越深越强。”
望着王将似懂非懂的眼睛,南宫意味深长的补充道:
“就好像,李想让你觉得你是他最特别的伙伴一样。”
“你住口!”王将回过神来,愤怒的拔刀出鞘:“李想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女!你根本不了解我和李想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你以为,只靠这些伎俩就能骗来真正的信任吗?我真替李云渡感到惋惜,他竟然会如此的相信你!你这种人,根本不配被任何人相信!”
望着因愤怒而双手颤抖的王将,南宫无奈的摇了摇头:“恼羞成怒吗?你会向我问出这个问题,恰恰说明了你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恰恰暴露了你心底对他的怀疑和动摇!他是不是像你相信他一样相信你?他有没有告诉你事情的全部真相?你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身为朋友,你认为,他可以如此简单的将谢安取而代之吗?身为影行者,你认为,他的意志真的可以在雍州得到彻底的贯彻吗?”南宫当着所有人的面,向表情错愕的王将毫不避讳的警告道:
“不要忘记了‘渊’的存在!那个在雍州的权力中心盘踞多年的家伙,还是一个你们无法战胜的幕后黑手!”
“‘勇’,你跟‘绝’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一名影行者走上前来,对王将低声问道。
“我……我没有……”王将刚想辩解,那名影行者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一团烈火从他的脚下忽然窜起,转眼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不要怀疑,不要动摇。勇敢的相信他吧!”
刚刚放出巫法的南宫瑶扬起双手,阖起双眼,虔诚的取下了左右发辫上的两枚金色铜铃,一股强劲的气浪忽然从她的身上喷薄而出。长发披散的她缓缓睁开双眼,碧绿的瞳孔忽然变成了神圣威严的湖蓝色。她没有理会影行者们惊诧的眼神,而是迷茫的抬头仰望星空,虔诚的把双手交扣在胸前,对着满月下光芒熹微的北辰星无奈的哀求道:
“吾主,请您原谅臣妾的无能和僭越。把您的力量借给我,让我带那两个人离开这里吧!”
发现形势有变,余下的影行者抛开王将,一齐奔向南宫瑶。红衣少女缓缓扬起双臂,长练“飞天”逆风而招,顺风而长,厚重的浓云像是听从飞天的号令一般,逐渐汇集集到雍州的夜空之上。望着奔向眼前的敌人们,南宫瑶向他们缓缓伸出右手,蓝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神圣而又决绝的光芒:
“火方·锻世烈火!”
当王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飞天”丢出了巫法的攻击范围。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尔雅阁和其他影行者全部消失在那犹如神罚的烈焰之中。南宫走到大惊失色的王将面前,向瘫坐在地的他伸出还在冒着烟气的右手说到:
“把九天算尺交给我吧。我知道它在你的身上!”
南宫瑶的身后映着冲天的大火。这犹如天女降临的一幕几乎让王将产生了一种跪拜的冲动。他怔怔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狭长的木匣,颤抖的向南宫递了过去:“为了那两个人,你……你真的要与影行者为敌吗?”
“没错。”南宫的回答里没有一丝迷惘:“明明只差最后一步,我就可以顺利的拿走算尺了。是你的话让我做出了这个选择。”
“这个选择真的正确吗?”
南宫沉默了。她已经感觉到,无数充满敌意的武士正在从黑暗中向她奔袭而来。
“我不知道,但我想要遵守和他的约定。”南宫从王将的手中一把夺过木匣,转身向州府的中庭飞奔而去:
“因为我知道,为了遵守与我的约定,那个笨蛋一定会至死不渝!”
王将久久的望着红衣少女消失的方向,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他爬起身来,拔出长刀,与从黑暗中聚拢而来的其他影行者一同向州府的中庭追去。踯躅不定的他终于不再迷茫,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需要坚持的究竟是什么。
融入他们,控制他们,征服他们,改造他们!
如果这是小武哥和小乙的愿望,那么,这也是我王将的愿望!
可是一路上,他时不时就能看见几个被烧伤或打晕的影行者。头顶上方,天空中的乌云正在向州府的上空缓缓聚拢,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间迟缓的滚动着。眼前的一切不禁让王将对南宫瑶的战斗力大感意外:这还是那个曾被他们抓住的女飞贼吗?既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巫法,她又何必在上次潜入州府的时候隐藏实力?
但是他来不及多想了。既然这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女人已经选择了站在李云渡的一边,她一定会破坏李想筹谋已久的计划。当他气喘吁吁的跑进州府的中庭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不禁让他彻底惊呆了: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自然的力量正在这片并不宽阔的空地上肆意宣泄,横冲直撞。伤痕累累的李云渡躺在地上,而那个手握木匣的女人正坚定不移的站在他的身旁。“诡”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王将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引以为傲的右臂已经消失不见了。而李想正抓着一把只剩下剑柄的剑,咬牙切齿的盯着那个背叛了她的女人。
“小…小乙!”
“叫我营长!!!”
王将被李想忽如其来的咆哮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听着!”李想向逐渐赶来的影行者们发号施令:“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那三个人!他们是妄图行刺督牧的刺客,决不能让他们逃了!”
“哼,看来我们又有了新的身份了。”南宫低头望向云渡,却意外的发现他已经昏死过去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让南宫倒吸一口凉气。她转头面向在场的武士们,脸上的笑容已经被憎恶和愤怒所取代:
“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红衣少女再次向天空扬起双臂,刚刚吃过苦头的影行者们纷纷摆出防御的姿态,准备迎接下一场风雷的洗礼。可就在这时,南宫忽然表情一变,“哇”的咳出一口鲜血。王将看到,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少女渐渐地衰弱下去,那股神圣的力量在她的身上缓缓消失,蓝色的双眼也慢慢恢复了原本的墨绿色。
“她用不了巫法了!”王将立刻向所有人大声喊道:“机会来了,大家捉住她!”
听到王将的话,影行者们立刻醒悟过来,再次冲向气力衰竭的南宫。一股霸道的气流在南宫胸口内横冲直撞,让她感到痛不欲生。她拼命挥动双手,用“飞天”挡住了一把劈到面前的刀,但另一人同时冲到了南宫的身边,一拳击中了她的肋骨。可是南宫不敢离开这里,她不能抛下已经失去意识的云渡,只得待在原地,苦苦还击。李想抓住机会,抄起另一把刀迅速冲到了南宫的身后,对准云渡的脖颈狠狠地劈了下去!
得手了!
李想的心头闪过一阵病态的狂喜。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刀刃快要劈到云渡的脖子上的时候,一股锐利的风忽然卷到他的面前。他只感觉握刀的右臂一僵,无数深可见骨的环状切口就像竹节一般爬上了他的右臂,皮开肉绽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再次丢下手中的刀。就在此时,一名紫衣少女已经如旋风一般冲到了他的身边,柔韧而有力的右脚撩起一股劲风,重重的踢中了李想的下把!少女突如其来的攻势让在场的影行者们措手不及,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首领被这如同出林巨蟒的一脚高高踢飞。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觉醒的少女又化身为一匹矫健的紫貂,踢、蹬、扫、踹,一套行云流水的腿法一个不落,瞬间就把猝不及防的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南宫瑶已经极度疲倦,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股紫色的旋风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战意满满的柳香茗把南宫和云渡挡在了她的身后,英姿飒爽的抽出腰间的双刀,凛然的银色双眸警惕的睥睨着眼前的每一个敌人。
“南宫姐姐,趁现在!”香茗向南宫冷静的提醒道。
望着紫衣少女那瘦小但可靠的背影,南宫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她抬头挺胸,努力鼓起被香茗再次点燃的斗志大声应道:
“明白!”
她张开双臂,挥起“飞天”,身体在原地轻盈又优雅的旋转起来。在这如仪式一般神圣的舞蹈中,挂满州府内的白绫闻风而起,像蛰伏已久的灵蛇听到了春天的惊雷一般,争先恐后的飞向州府的中庭。望着这铺天盖地涌来的白绫,王将这才发现,这些白练竟然与少女手中的“飞天”一模一样!
——听说李想让你为谢子康的丧事准备白绫是吗?要你短时间搞到这么多布匹,很头疼吧?要不要我动用太辰宫的资源来帮帮你呀?——
彼时少女热心的提议,现在像刺耳的嘲讽一般响彻了王将的脑海。其他影行者们望着漫天飞舞白练,都以为南宫瑶准备再次施展巫法,没有一人敢于向前一步。只有王将,只有熟悉每一条白练挂放位置的他才明白,这一切根本就是南宫瑶诓骗他们的障眼法!
“冲上去!冲上去!”王将大声疾呼:
“他们要逃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南宫把中庭的廊柱当做纺锤,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把白练在三人的脚下织成了一张状如莲花的致密的大网。她把云渡用长练紧紧缠住,防止他断裂的骨头再次移位,又把左手上的“飞天”紧紧地系在香茗的腰上。香茗心领神会,矮下身去,心痛不已地抱紧气息奄奄的云渡。南宫面朝西方,高举右手,向乌云渐渐散尽的夜空大喊一声:
“起!”
脚下的大网登时绷紧,莲花怒放的强大张力把三人一举弹射到了离地面数十丈的空中。南宫紧张的望着匍匐在他们脚下的雍州城,望着那最后一条“飞天”掀翻了无数的杂物和瓦砾,像一条白龙一样沿着贯穿雍州东西的紫云街爬向空中,飞快地飞向她的右手!她把如约而来的“飞天”一把握住,左手攥紧系在香茗腰上的另一条“飞天”大声说道:
“收!”
仍旧跪在地上的墨圭仰起头来,怔怔的望向夜空:一条横跨天际的丝带系着那三个伤痕累累的少男少女,飞上天空,跨过满月,用一种浪漫而又不可思议的方式瞬间飞出州府,从他们编织的天罗地网之中逃出生天!
“这……是奇迹么?”沉默了许久的墨圭,难以置信的说到。
什么是奇迹呢?或许,无法被自身理解的事情,都可以被称为奇迹。
而这个由三人创造,让墨圭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名为信赖。
“追上去,追上去!”王将率先醒悟过来,南宫瑶的一再捉弄已经让他怒不可遏:
“他们往西逃走了!那根白练的另一头就绑在‘紫气东来’的牌坊上,快向那边追!”
“你为什么对他们的路线这么清楚?”李想爬起来,捂着血流不止的下把狐疑的问道。王将顿时慌了,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开口。
“算了,我看你八成是被那个女人耍了吧!”李想不再理会,转身对在场的所有影行者大声命令道:“所有人沿着‘紫气东来’匾向西追!除了柳香茗,剩下的两人都受了重伤,一定跑不远!务必把算尺和柳香茗带回我的面前!”
影行者们一一点头应允,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西追去。李想鄙夷的看了一眼慌张的王将和仍旧跪在地上的墨圭,就撇下二人,带着咬牙切齿的表情向西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