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当然荒诞,但它最为坦诚。
这里有每个人的心碎,和整个时代的心碎。
1.
陈丙寅快到医院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小道上围了一圈人,保安站在旁边发愣,车子开不进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入秋后,杭州常有阴雨,到处都是潮湿粘腻的气息。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陈丙寅赶紧下车驱散人群。
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五十多岁的大爷,面色难看,双手捂着腿一边哭天抢地。旁边站着一个打扮出挑的姑娘,粉色大卷发,化着精致的妆,身着墨绿色的丝质连衣裙,脚踩十厘米的绑带高跟鞋,却还差陈丙寅半个头。
那姑娘一脸无措的样子,看着周围的路人,显然没有人能帮她。陈丙寅猜到个大概,走上前说:“大爷我扶您起来,我是这里的医生,我先带您去检查一下。”
大爷一听要检查,顿时急了眼,挥挥手说:“我不去,我去检查了她不给我钱跑掉怎么办!先给钱再检查!”
那姑娘一看陈丙寅,彷佛看到了救星,嗓门也变大了:“我陪您去还不行吗?您这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陈丙寅继续说道:“大爷,这检查可一刻拖不得呀,不然吃苦的就是你自己了。不检查我就打电话找交警了,这堵着路中间什么意思。”
大爷噌地一下站起来:“检查就检查!快,你们扶我过去!”大爷把姑娘招呼过来,把胳膊往她身上一放,“检查费可还得你出!”
粉色妹子点点头:“我出我出!”然后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另外一个女生,对陈丙寅说道,“这还有一个呢医生,我为了避这个大爷蹭到了她。”
陈丙寅往粉发姑娘指的地方看去,另外一个女生正坐在台阶上,黑色牛仔裤配白衬衫,高跟鞋整齐地放在一边,一脸严肃。陈丙寅赶紧走过去,问了她哪里疼,有没有撞到哪里,扶着她进了医院。
穿上白大褂的陈丙寅俨然一副高定模特的样子,1米75的大长腿往哪儿一站都是焦点,短发利落地贴在脑袋上,鼻子高挺,一副小金丝边框眼镜架在鼻子上。不仅被男医生只可远观的女神,就连护士站的护士一看到她来就都目不转睛的。上帝啊果然还是不公平的。
“大爷您没什么毛病,检查结果一切都好,就当免费来医院体检了吧!”陈丙寅一边看着报告一边说着。
大爷还在和粉发妹子纠缠的时候,陈丙寅起身把坐在轮椅上的白衬衣妹子推了过来:“路榧,你是骨裂哦,需要住院做个小手术,然后观察半个月。”
“那个粉头发的!你过来一下。”陈丙寅朝门外喊去。
过了一会儿,粉色妹子跑进来,一边还嘟囔着:“真是倒霉,碰瓷还要那么多,给你两百加免费体检就很好了……”
陈丙寅指了指报告说:“她是你撞的吧?需要做个手术,后续还要观察,你先去预缴费吧。”
这时粉色妹子才仔细看了看路榧,伸出手说:“你好,我叫梁嘉琳,很抱歉啊…因为那个大爷突然冲出来,我情急之下打了方向盘撞到了你…我这就去缴费,你留下我的电话吧……”
路榧抬头看着梁嘉琳,笑着说:“没有关系,小事情。”
陈丙寅招呼护士过来把路榧推到病房,再口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并且让她通知家属过来签手术协议。
路榧的手术很简单,在做了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后,她就出院了,半个月里,陈丙寅只见过一次路榧的哥哥,匆忙过来签了字,交了五万给医院就走了。
梁嘉琳此前在她账户里存了些医药费,已足够开销,那笔钱剩了下来,出院的时候路榧去取,恰好碰到了陈丙寅,两人笑着打了招呼。
路榧永远的黑白套装和不超过五厘米的尖头高跟鞋显得她非常利索,她很少与人接近,每个微笑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就算单手撑着拐,也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这一切都让陈丙寅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
但总觉得我们挺像的,陈丙寅想。
2.
三月的杭州总是在下雨,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没有太阳的日子了。路榧从单位里走出来,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突然想起了什么。
去年这个时候,也爱下雨,路榧总是不带伞,欢快地跑两步到对面的公交站。
那时有个男生跟她说:“如果我在你身边就好了,可以给你送伞。”
后来这个男生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从来没有关心路榧有没有带伞、有没有被淋湿。
他跟所有其他来来往往的男生一样,走过路榧身边,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便独自离开了。
可路榧总是温顺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狗,谁顺了顺她的毛,谁就是她的主人。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路榧翻开背包,发现里面依旧没有伞,默默念了自己两句,淋着雨跑到了对面的停车场。
路榧跑步的姿势很奇怪,冒雨跑的姿势更加,她总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避着路面上浅浅的水坑,头埋得低低的,像要把自己藏起来,笨手笨脚的样子让她更像只狼狈的小狗了。
这些奇怪的小情绪在夜里八点以后就一扫而光。每周五晚上路榧都会在地下酒吧当DJ。还在上学的时候,路榧就喜欢往酒吧跑,一个人在角落能坐一晚上,渐渐地就跟老板混熟了。
老板喜欢开派对,后来隔三差五喊路榧过来帮忙,因为她事儿少也不贪钱,给多少就拿多少,编的曲也总是有新花样,最后两人干脆签了个兼职协议,从好朋友变成了好伙伴。
换下黑白套装的路榧站在灯光下打碟,牛仔背心和黑色抹胸是标配,但她不爱化妆,总是用一顶宽檐帽遮住自己半张脸。
其实路榧更怕被熟人认出来,想到与单位里那些严肃认真的同事在夜店相遇,她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周五的晚上是最愉快的晚上,好像毫无烦恼,路榧沉浸在音乐里,今天特别高兴呢,她想着。
角落里梁嘉琳看着高台上低头打碟的人,总觉得有一点熟悉。
“喂!老梁,看什么呢?”吴学伦推了梁嘉琳一把,梁嘉琳依旧盯着那戴了一耳朵耳夹,胸前挂着Goro’s羽毛链子的路榧,恨不得上去抬起她的头,或是摘下她头顶的帽子,好确认究竟是不是那个被自己撞进医院的人。
“你说,今天那个DJ是不是上次被我撞的人?”梁嘉琳指了指台上,“就在市一门口那个。”
吴学伦是个吉他手,常年长发垂肩,打着唇钉,偶尔会把头发全梳到脑后扎成发髻,每次梳了头发,梁嘉琳都会笑他像个道士。吴学伦家和梁嘉琳家是世交,吴学伦比梁嘉琳大三岁,两个人从小就一起学音乐,后来吴学伦迷了金属乐,组了自己的地下乐队,而梁嘉琳则迷上了韩国男团。
听完梁嘉琳的话,吴学伦点了点头,“是挺像的。”他找出当时梁嘉琳给他发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也低着头,头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虽然穿着打扮与台上的人大相径庭,却总有几分相似。
“以前怎么就没见过呢。这世界真是小了,一会儿咱们上去找她去。”梁嘉琳突然有点兴奋。
一点了,路榧准备下班。她走出小巷子打开车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是梁嘉琳,一个月前撞了自己的女生。虽然不是熟人,但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她,总觉得像被暴露了自己的最后防线。
路榧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朝自己走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害怕打招呼。梁嘉琳倒是大方得很,笑嘻嘻地盯着她说:“你好路榧,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啦!要不要再去喝一杯?”
“不了,”路榧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很晚了,要准备休息。”
“你们DJ不都是昼伏夜出吗,别拒绝我啦!”梁嘉琳撒娇的样子嗲嗲的,却一点也不讨厌,她面带阳光的样子一看就没受过什么挫折,单纯得让人无法拒绝任何要求。
路榧注意到梁嘉琳身后的吴学伦,个子很高,头发也很长,五官秀气,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倒是和自己很像。
“这是你男朋友吗?”她试图转移话题。
梁嘉琳一副被吓到的表情:“怎么会!我男朋友比他帅多咧,这是我发小吴学伦,也是搞音乐的,你俩应该谈得来哈哈。”
吴学伦朝路榧点了点头,路榧紧张地撇了撇嘴,瞪大了眼睛。
“你们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奇怪啊哈哈哈!”梁嘉琳在旁边快要笑岔气了。
“确实不早了,哪有这个点还约人去喝酒的?”吴学伦有点不好意思,指责起梁嘉琳来。
“那咱们改天再约吧,”梁嘉琳拿出手机二维码,“你加我,咱们回头联系!”
路榧松了口气,只想赶紧逃离,从包里掏出手机扫了扫就说了再见,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梁嘉琳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趴在路榧车窗上,眨着闪亮的眼影说:“我们还没有叫代驾,你能送我们回去吗?”
路榧惊了,怎么会有这样自来熟的人?对路榧来说,回家的这段车程,是自己与现实世界短暂隔绝的半小时,很多时候她都会在车上多呆一会儿再上楼,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扮演另一个角色。
而现在,正有两个陌生人想要侵占她一天结束前最后的自由时间。她不知所措,但还是无可救药地开了门,路榧是个老好人,梁嘉琳跳上了副驾驶,打开了导航。
“诶我记得上次你因为住院,还打电话给领导请假了,你是有两份工作吗?”梁嘉琳突然问起来。
“嗯,白天在环保局。”
吴学伦看着路榧的侧脸,一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虽然是做DJ但竟然没有化妆,眼睛很大但有点水肿,嘴角似翘非翘像一只猫,眼里像是有一潭深水,却毫无攻击欲。
明明藏得很深,却又像畏畏缩缩的小孩。
“前面拐弯就到了吧?”路榧问。之江地块别墅众多,但就他俩这儿特别贵,离市区近,风景又好,十几年前开盘的时候抢都抢不过来,果然是富二代啊,路榧心想。
“你家在哪儿呀?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啦。”临下车前,梁嘉琳问。
“滨江,走快速路回去就行。”路榧跟他们挥手告别,吴学伦看着她又点了点头。
早几年,路榧还在上学的时候,滨江还是一片郊区,路榧爸妈拿出所有积蓄咬牙给她哥哥买了房子,这两年价钱涨得飞快,路榧哥哥却回老家开了公司,留下房子又不愿意租给外人,于是给路榧一直住着,偶尔爸妈或是哥哥一家回来也有地方歇脚。
这些年的画面在路榧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闪而过,很快路榧就到家了。她躺在床上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但总忍不住想,未来会不会有更多故事。不知道梁嘉琳和吴学伦,对她而言,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