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啊?”素心拿着个酒盅看见了小小的子鱼,明明是个孩子,映着明月湖水的一双眼睛里无波无澜。素心穿的素白细布的广袖大袍,江风灌在袖子里。
“怎么穿的跟道士似的?”子鱼回头问道。
素心笑笑道:“我先问的,该你先答我。”子鱼摇摇头道:“我发发呆罢了。”
素心道:“我原以为穿个宽松些的裙子,能飘飘而独立如谪仙,谁能想到它抖成这个样子。”在大风下,那宽大的袖子一直在抖啊抖,“而且风都灌进来了,我还有点冷。”素心缩着脖子补充道。
子鱼忍不住笑了,素心又道:“你可别在这里吹风了,回头冻着了。不如和我去上面的暖阁歇一歇,那里的景致比这还好些。”说着就让川儿拉子鱼上楼,楼上正在唱戏,红烛跃动,萧笙并响,热闹又喧嚣。
素心道:“楼上不吵,咱们去楼上看景,待会儿再下来看花灯。”子鱼被川儿拉着走,拐了好几个弯,所经之处皆是画梁雕饰,金泥绿炉,红窗厚毯,纸糊的灯罩子透过的烛光也柔和了许多,端的个温柔乡。
暖阁是素心夫人的私人地方,安静温暖,临床大炕上铺着两张白狐皮子,小几上丫鬟早备好了茶水果干。在这屋子里,江风温柔了许多。素心挥手将丫鬟都遣退了,直接了当地问子鱼道:“我听说你最近遇上些事儿?”
子鱼放下青瓷茶盅,奇道:“何出此言?”
素心脸上的笑意有些暧昧,慢慢道:“你直说便是,我一贯不爱收别人礼,不欠别人情的。既然独独收了你的礼,还你个人情也是应当。”
子鱼想了想,嘴里还留着茶水的味道,枫露茶香悠远,茶水色泽鲜艳带红,很是用心了。看着茶汤,子鱼忽笑了一下道:“送点东西并无什么意思,夫人不用还我人情。”
素心愣了一下,也笑了,道:“他看人果真是不一样的。我倒不还你的情了,咋俩是朋友,帮你个忙也是应当的。你别磨叽了,赶紧说是什么事儿要我帮忙。”
子鱼这才喝着茶把孙孝德的事儿缓缓道来,言道:“我想求夫人一纸鉴定,不然别人只道我是胡言乱语,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素心从小宫闱中听说过的辛秘也不少了,不免提醒了一句,“孙孝德没理由害你,我看你还是得找出幕后之人,不然躲了这一遭还有下一遭。你母亲若是有威信的,也该好好清理一下内宅了。”
子鱼想到江氏,摇头道:“这件事儿还是自保为宜,别人到底指不上。”素心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把川儿喊了进来,“川儿去取纸墨来!”
子鱼阻止道:“我今日没把那张药方子带过来,改日吧。”
素心沉思了一会儿,“也好,总要看过才能下定论。”
外面烟火放了起来,那是官家在城中放的烟火,距离这湖十分地近。烟火灿烂,映亮了墨色湖面,咻的一声爆开,隆重的绽放。只是暖阁里太安静了,在烟花的衬托下反而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
素心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下去放花灯吧,上面太冷清了。”
放花灯的大多是未出阁的少女,素心混在里面,她芳龄三十六,却比那些少女更明艳动人。素心喜欢玩,爱热闹,拉着子鱼抢了个可大的莲花灯。又拿着小笔给子鱼写心愿。
子鱼执笔看着纸糊的花灯,竟想不出自己还有何求,连回去也没有家了,在哪呆着又不是一样呢。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或许还有些陌生,但慢慢会变得更好吧。灯火明亮,笔墨浓重,子鱼小脸认真地想着,终于写在灯上,随着其他人的花灯一起放走了。
“你写了什么啊?”素心笑问,子鱼摇摇头,看着随水流而远去的灯群,不知道它们最终会流到哪去了。
子鱼回府之后又亲自拿着药方子来素心府上,素心皱眉看完,二话不说写下了自己的鉴定,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章盖上了。
李云雀看到这一纸,又仔仔细细把末尾的印章看了一遍,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还不到他肩膀的子鱼,“我的小姐,你是怎么和素心夫人结识的!你看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
子鱼打量着他的粗布衣裳,和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眼中揶揄之意分毫不掩饰。
李云雀干咳了两声,眨着眼睛镇定道:“这个......莫欺少年穷,现在我是不济了一些,以后时日那么长,总还是有一天能让夫人看得上我的。”
子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李云雀正色道:“你别光笑我,现在还差最后一个大夫的鉴定,莫说不好得,就是拿到了,你又待怎么揭穿孙孝德,这一桩桩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还笑!不许笑了!”李云雀转移话题失败,有些恼羞成怒。
子鱼眼睛弯弯的,声音清脆道,“我自有办法,你还是想想怎么让夫人看得上你吧。”
城南的赵艾宝,慕财爱宝,虚荣势力,贯为富人看病。可他又是个大孝子,家里的钱财账目都由老母掌管,之前赵家媳妇儿为这件事闹过好一阵子,这老母也不是好相与的。子鱼看着牛二打听来的消息,内心构思着要用个什么法子好。
女儿节之后子鱼也颇有些倦怠了,最近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蝉鸣绿荫,赵府里也有些热起来了,小五火气大,赵老太太又不给他的屋子里用冰,只用井水降温。
小五靠撒娇卖萌求了几天假,赖到子鱼的屋里蹭凉气。子鱼也搬到老太太院子里的一个厢房里,只是每日请安吃饭到老太太屋子里。
小五贪凉,子鱼屋子里原本十分清凉了,这孩子还只喜欢罩层纱衣,又捡那些冰镇的果子吃。子鱼担心回头闹得肚子疼,只许他吃喝热茶,小五撅着嘴撒娇无果,自己闷闷在屋子里地玩蹴鞠去了。
子鱼翻着书,她自己也有些贪凉,屋子里四角摆上冰鉴不说,旁边的小丫鬟也执纱团扇扇风。外面蝉声烦躁,屋内却是十分静好。
半夏去领小丫鬟的月钱了回来了,她身着简单干净的莲纹水蓝轻容纱衫,夏日里看着舒心,后面的小丫鬟却是一身鹅黄团花缎衣,手里抱着两支莲花。
半夏笑道:“往年里姐儿最喜欢老太太院子里大缸养的莲花,今日在路上走刚好看到湖里几个小子在捞杂叶杂枝的,还是木香提了一句,大爷前两天才送了个青花白底的大瓷缸来,用来养这个正合适。”
子鱼看着那两只含苞未放的莲花,清雅动人,点头道:“也好,可得叫小五小心些,别玩蹴鞠把缸踢倒了。”
又问半夏道:“老太太今日可说了去她那用晚膳?”半夏柔声回道:“说了,还说今日有姐儿喜欢的百合雪梨羹,叫早些去。”
子鱼点点头道:“那今日早些去陪老太太说说话,等用完晚膳了我想带着小五出去玩。”这个朝代夜禁比较迟,夏夜广大人民都喜欢出去溜达,夜禁更延迟了些。
晚上放灯的,游船的贵族青年并不少,小商小贩们吆喝的热闹,拎着竹篮子沿街卖花的姑娘也很动人。夏日是一个浪漫的季节,不出去走走也憋得慌。
半夏倒是犹豫地劝了一下,“咱家院子景致也很好,晚上外面人多,姐儿别出去了。”
“要出去玩!”小五不知从何冒出来,把蹴鞠抱在怀里也不嫌脏,小孩子最喜欢出去玩,难得有这个机会。子鱼温和道:“再不出去走走小五也要闷坏了,半夏姐姐若是不想出门,随便找个小丫鬟跟着我便是。”
半夏忙道:“奴婢是担心小姐在外面有个磕着碰着的,奴婢当然要跟着小姐。”
话还没说完,外面看门的小丫鬟来通报说苏姨娘来了,子鱼疑惑道:“这可难得了,她来做什么?”
苏姨娘穿的是家常的月白色衫子,耳边点缀两点翠色,她虽年纪大了,看着精明年轻。半夏忙给苏姨娘泡茶,苏姨娘却半起身道:“半夏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何必亲自为我端茶。”
半夏低头有些惶恐,子鱼道:“姨娘是稀客,不用在意这些。难为这么大热天的特意跑过来看我。”
苏姨娘笑道:“正是因为天气这么热,才小厨房做了些茯苓膏,拿牛乳蒸出来的,特意给姐儿送些过来。”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提了个食盒,放在小几上。
苏姨娘又道:“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必定爱吃那些冰的东西,吃多了可不克化。还是吃些温凉的东西好。我特意多做了些几个哥儿姐儿还有,给二房的子真,寻默都送了些。”
子鱼微笑道:“有劳姨娘了,不过我倒是记得姐姐喜欢甜食。”茯苓味道甘淡,怕是赵子柔并不喜欢,苏姨娘这个亲妈怎么可能不知道。
提起子柔,苏姨娘神情有些黯淡,言道:“那孩子一向不亲近我,若是她和二姐儿一般懂事儿,我倒省些心。我时常倒是觉得与二姐儿更亲近些,只是府上那些奴仆爱嚼舌根子,我有心多问两句,便有那小人议论我讨巧儿攀大爷喜欢。故而我也不敢十分关心了,却不料竟和二姐儿疏远了些。”
子鱼看着她一副受伤母亲的样子,心里并不动容。淡淡道:“姨娘多想了,子鱼也一直感激姨娘的关照。”
苏姨娘心里纳闷,这二小姐从前是很亲近她的,小孩子脾气,骄纵讨厌可也好哄。怎么落了个水之后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耳垂上一抹淡淡的红色胎记印证这人绝没有被掉包的可能性。
苏姨娘柳眉微皱道:“我记得去年夏天姐儿还吵嚷着要我绣的香囊,姐儿最喜欢木樨香,我看到这天气忽然想起来了。回头做一个给姐儿送过来。”
子鱼心里转了几个弯,淡淡道:“我都快忘了这件事儿了,不过做香囊最耗心思,我让半夏姐姐她们做便是了。姨娘何须劳动。”
苏姨娘笑着点头道:“下面人做的不太用心,还是我亲自给姐儿做一个来。这茯苓膏也是特意想着姐儿不喜欢吃甜的,所以糖也少添了几分。”
子鱼懒得和她虚与委蛇下去了,朝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立刻会意,添茶的功夫禀报了一句,“姐儿,老太太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
声音不大,但也够苏姨娘听到了。苏姨娘笑道:“姐儿快去吧,别让老太太着急了。我也告辞了,改日再来看姐儿。”
苏姨娘扶着蝉衣的手,她性子一贯最谨慎不过。蝉衣是老太太派来的,苏姨娘不敢信任她,凡是只存在心里自己思量。
她今日的话多有试探子鱼,子鱼最讨厌木樨香,喜欢吃甜食。可今日子鱼竟一丝没有反驳她,这孩子与从前性情大不相同。
苏姨娘想了想,写下一份小笺,托信任的丫鬟送出了府。
子鱼送走了苏姨娘轻松了一口气,半夏不解道:“姐儿不是一向喜欢吃甜的,怎么苏姨娘说这样的话。”
子鱼没在意,挥挥手道:“估计是记错了吧。去给小五洗把脸,这时辰也快到了,我带他到老太太屋里去。”
赵老太太屋里到夏天也开始不用香了,老人家嫌浮躁。赵老太太看见小五不免又要嘱咐几句“别贪凉,那些冰的东西别贪食。”“别整日在日头下玩,就在屋子里和姐姐看看书。”
子鱼笑道:“我都看着他呢。况且小男孩多摔打些也无甚大碍。”
小五点头乖乖附和道:“我都听姐姐的话。”
赵老太太道:“我可真没想到,以前都是你们俩混世魔王一块气你们爹,现在子鱼懂事多了,女大十八变,也有些闺秀的样子了。”
子鱼想那不过是心老了,玩不动了,她心里最羡慕的还是小五这样无忧无虑的童真。
吃完饭拎着小团子出去走走,城里十里荷花香,护城河上花灯明灭夜徘徊,两边粉楼画廊,百年繁华尽显于此。
子鱼哼着小调,小五舔着姜糖人牵着半夏的手。“姐姐我想要去楼上看花灯!”子鱼正在旁边和卖花钗的小贩讨价还价,闻言道:“待会姐姐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