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影不记得她与祁火何时第一次相遇,好像这个人,长在了她的命里,那般应当应分的融合在了她的生命中。
他从不叫她长公主,张口一个婉影,闭口一个婉影。但是不知何时起,连名字都省了。他说:“喂,我来给你请安了。”
他跪着,她坐着。他阴沉着脸,写满了不屑。她高傲的翻着眼皮,一脸的鄙夷。她觉得他们天生八字不和,可造化弄人,这不和的八字却要拧在一起。
婉影看着他日渐宽阔的臂膀,坚实的肌肉,越发的觉得反胃。他讨厌这种结实的种猪,一点文墨不沾的样子,给人一种粗鄙又野蛮的感觉。
祁火从小习武,身子雄健硬朗的和他父亲一般无二。
“跪着吧,跪到我开心为止。”婉影说。
祁火跪着,纹丝不动。他淡然的说:“每个月只跪这么一天,就这么一天,我能忍。”
她不屑的一笑,转眼变成了幽冷的漠视。
屋里置着冬日存的冰,融化了一盆,丫鬟就一路小跑的从冰库里再取一盆。冰盆前站着两名执扇童女,白羽扇微动,一阵阵恰到好处的凉风吹到婉影的身上。冰上镇着她最喜欢的葡萄,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婉影端着书,并未看。她喝着花茶,无心看书,眼睛总是瞥向祁火,她不想盯着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可自己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眸。她看着他额头渗出的小汗珠顺着肌肤融合成了大汗珠,依附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滴到了地毯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浊。
“真恶心。”她低声脱口而出。
祁火看着她白瓷般精致的脸庞,心里骂了个百万遍:“蛇蝎女人!”
婉影继承了已故皇后的所有神韵,孝和皇后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美人,温婉谦和又不失华贵。孝和皇后在世时,皇帝后宫粉黛三千,独宠孝和皇后一人。可时过境迁,往事已然成风。
祁火一动不动的跪了三个时辰,晌午时分,日头烈的能烤熟发面饼。婉影拍拍屁股起身去用膳,她经过祁火的身旁,身子一顿,道:“关好门,别让驸马跑了。”
祁火闻见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紫藤花的香气,还有一股葡萄香。他熟悉这种味道,深深的埋藏在他记忆里的味道。
侍女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所有门窗,屋子里忽然一片的黑暗。正午的光充足,祁火没多一会就适应了黑暗,暖阳从门缝透过来,灼热的鞭打在他身上。
一名小丫鬟在门外戳了个洞,她不敢惊动祁火,蹑手蹑脚的盯着祁火瞄上一眼又一眼。祁火自小习武,那轻微的小动作发出的响声全部落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知道身后有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祁火冷笑,婉影想折磨他,那就让他折磨个够好了。男人嘛,铁血真汉子,再者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跪了一下午,闷热的屋子如同一个加了上好红罗炭的蒸房。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滚滚而下,顺着垂下的青丝落在袍子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大半,祁火闭着目,又怒又悲。他期盼着她快点出现,又期盼着她不要出现。他怕她出现了,他会失手对着她打上那么一掌。
现如今,他是的的确确真真实实的想抄起砍刀砍她个五马分尸、碎尸万段。然后把她扔到野地里去喂狗,就算喂狗也不解他心头这口恶气。“这恶毒妇人,虐待亲夫!”
他恨,恨他生来便是驸马。他想同其他人一样凭借自己真正的实力去封官加爵,而不是生来就衔着金汤匙,而且这金汤匙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女人。他光鲜的光环下是被束缚住翅膀的少年血迹斑驳的梦。
祁火听着远处传来的一片嘈杂的响动,不知婉影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忆起儿时,婉影七岁那年刚刚学习使鞭的时候。那时,她脾气还没有如今这般乖戾,但也初见苗头。孝和皇后去世不久,她的脾气秉性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然而所有人都对婉影的无理取闹都表示谅解,也包括祁火在内。她是没了娘的孩子,没人会去同她计较。婉影扯着坏笑让丫鬟在祁火的头顶放了个瓷瓶,上好的西域夜兰紫金瓶,那瓷瓶又重又滑,他用小脑袋顶着,一双手扶着瓷瓶的底部,一摇一晃的站在婉影的面前。
婉影转过脸,不想去看祁火那如水的眸子,手中握着的上好金蟒鞭不停的轻打着掌心,她一脸的慵懒和不耐烦,说:“站好,别乱动。”她撅着小嘴,扬起胳膊,啪的一鞭子抽了过来。鞭子力道不足,弯弯曲曲的朝祁火甩了过去,鞭子将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卷了个严严实实。祁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啪”的一声,夜兰紫金瓶摔的粉碎,瓷片四下溅开,登时满院子的碎瓷片。丫鬟们怕伤到公主,赶紧踩着瓷瓶的碎片“咯吱,咯吱”的跑过来,三两个人簇拥着将婉影抱起。
婉影在丫鬟的怀里连打带踢,高声嚷嚷着:“放我下来,鞭子给我!鞭子给我!”
眼尖手快的侍女赶紧上前解开祁火身上缠绕的鞭子,迈着急步跑了过去。
“不许扶他起来!”她稚气未脱的声音有了一丝威仪的味道。
丫鬟收回停在半空要扶祁火的手,怯懦懦的退了回去。婉影从丫鬟身上挣脱,一把抢过金莽鞭,打着鞭花抽向祁火,愤愤道:“叫你打碎我的瓶子!谁给你的狗胆打碎我的瓶子的?看我不抽死你!”
祁火趴在地上,纹丝不动。他脖子一缩,听着一声清脆的鞭声,接着就感觉后背有一道火辣辣的灼烧感。他把小手缩到下颌,等待着下一次的鞭落。他心里空落落的,只听见耳畔的风声中夹杂着丫鬟们的劝解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片空洞的厉风声。她六岁那年的春天,灼灼的桃花开满后庭,犹如绚丽夺目的金色晚霞,无数淡粉色的花瓣乘着清风纷纷落下,落在他和她的衣上和发间。婉影嫌风太弱太小,花雨不够绚烂,命人拿来了一条鞭子,就是如今她手中握着的金莽鞭。她甩起鞭子,抽向桃树的枝桠,刹那芳华,万点桃花飞舞,粉色的花雨若流风之回雪纷纷落下。
那时,她拉着他的手说:“阿火,明年我们还要一起看花雨。”她笑着,粉粉甜甜的。
祁火紧紧的闭上了双眼,昨日的一幕幕恍若是梦,梦醒后,懵懂的少年心中添了许多惆怅。那个瓷瓶碎裂的下午,婉影学会了耍鞭花。祁火顶着满是鲜血的背,昏昏沉沉的被送回了辅国将军府。
他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冷酷没有觉得措手不及,而只是怜悯与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