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回马迭尔，白雪就急急要去地下卧室。没想，乐弗亚早就在等她，一看到她回来，就迎向她大步走来，张了张嘴，但没喊出声。白雪看了乐弗来一眼，也没打招呼，就走下地下卧室。
乐弗亚很难过，也很不理解。他不便阻拦，只能在地下室入口处，向下张望，等待着。
地下卧室守卫知道乐弗亚暗恋着白雪，看他那焦虑又难过的样子，就笑道问道：“等白小姐吗？乐弗亚？”
“不，不……”乐弗亚不得不转身上楼。
白雪进了地下卧室，就关起门，向伊娃说了片山接受赎金的决定，只字不谈她在***俱乐部经历的险恶。她们商量了翌日送款以及如何将余款赎回西蒙私下活动的细则后，伊娃就让白雪回她的秘书室。
“我听你的话，这就上去，免得伯父疑心。”“走吧，去吧，像往常一样，做你的事吧。”
白雪从卧室出来上楼时，乐弗亚在楼梯拐角等她，但没有吭声，只是对她笑了笑。白雪佯装没发觉，迳直回自己的小办公室，坐小桌后，佯装查账目。
*莫斯科商场：今为黑龙江省博物馆。
乐弗亚本来以为白雪会主动向他解释的，也希望如此，所以，虽然在楼梯上相遇了，没吭声，等待白雪开口，可是白雪什么也没有说。他跟随白雪到秘书室门口，以为她有要事向约瑟报告，来不及向自己多说，就在门口徘徊。白雪还是佯装不觉，低头翻看账单。
乐弗亚来回走了一会儿，看白雪还是没留意，就要进门，但一看通往约瑟办公室的门把手转动，立即闪身门侧。
约瑟推开门：“回来了？”
“嗯，回来了。有事吗？”
“没。”约瑟关上了门。
乐弗亚听见了约瑟和白雪的对话，终于明白了白雪和东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而是有意回避自己，这让他更失望了，更难过、更困惑了。但他了解白雪，她有难言的苦衷。他一定要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不是问话的地方。于是，他心情沉重地走开了。
夜晚，白雪要回自己的小屋。乐弗亚在门口叫住她：“白雪。”
“你还没休息！”
白雪料到乐弗亚会在门口等她。
“我……睡不着。”
乐弗亚看了看白雪，低下头来。
“老板让你多歇几天，安心养好身体。”
白雪佯装没听出乐弗亚的心意。
乐弗亚摇了摇头，伤心地说“我心里很不好过。”。
“为了少东家，大家都很难过。”白雪又装糊涂。
“我是因为你。”
乐弗亚抬起头，冲动地说罢，又低下头。他不敢正眼看白雪。
白雪故作惊讶的样子：“因为我？”
“你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你信不过我，我很伤心。”
乐弗亚咬了咬牙。
“我给女主人买药。”
白雪像没事似的。
“你还不愿意说！”
乐弗亚急了，也真的生气了。
“乐弗亚，我不能说，你也别问，求你了。”
白雪不能不认真对待眼前这个深爱自己，为自己操心的憨直青年了。
“你要是……”
乐弗亚心里想的说不出，但都写在脸上。白雪明白，也不用乐弗亚说出。
“我不会有什么事，我要休息了，你也快回去吧！”
白雪急急推开门，躲进了小屋。
乐弗亚几次举起手要敲门，但最终还是颓然垂手，默默离去。
小屋内，白雪靠在门框上，心潮起伏。她悄悄打开门，往外看了看，叹了口气。
“他走了，不知道我还有机会向他解释吗？”
白雪关上门，叹了口气，在小桌前坐下，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万吉祥送她的《论语》线装古藉上。
她拿起书，翻开，诵读：“‘……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
白雪掩卷沉思，耳际又清晰地响起了他们在文庙大殿上的对话。
万吉祥：“我们要做高尚的人，就应该克已复礼。”白雪：“什么是克已复礼？”
万吉祥：“克已，就是排除私念，约束自己。复礼，就是使自己说的，做的，都符合道理符合公德。有句话，叫杀身成仁，就是为了仁，为了爱人，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
*语出《论语?颜渊篇》。南宋儒学大家朱熹认为：只有克服私欲，遵循礼法、天理，便是仁。“礼”就是“理”，“复礼”即合乎理。“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意思是克服私欲，只有自觉，不能靠他人
。
“爱人就不能爱自已吗？”
白雪不能理解，很希望万叔给她明确的回答。
西蒙却嘻嘻一笑：“那才傻！”
万吉祥认真、严肃但很耐心：“圣人有时候看来很傻，有时候为了爱人，不得不放弃自己。能舍弃自己的人，才高尚，才是真爱”
万吉祥希望眼前的这两个少男少女长大以后都是高尚的人，胸怀真爱的人！
白雪轻轻地抚摸着线装古籍，喃喃自语：“现在，到了需要舍弃自己的时候了。为了爱，为了西蒙，为了伯父、伯母，为了这爱。爱多难啊！”
白雪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能回来吗？我害怕了？我不敢去吗？我不愿舍弃自己吗？”
她的目光又落在《圣经》上。她翻开圣经，读着：“‘我在急难中求告耶和华，他就应允我，把我安置在宽阔之地。有耶和华帮助我，我必不惧怕，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第二天，白雪向伊娃告别时不得不说出心中的忧虑。
“伯母，片山不可信，他们说的都不能相信。即使我们把赎金都交给他，西蒙哥也……”
她的心又在发冷，发颤。她多想投进伊娃怀里，临死前得到她的爱抚，但没有这么做。
“已经作出了决定，犹太人就不会犹疑，后悔。你快去吧！”伊娃没考虑白雪面临的危险。
“那我去了。”
白雪拎起放在桌上的一只小藤箱，依依不舍地，“伯母，你照顾好自己……”
“你把钱送去，就回来。用不了多久，我不用人照看。”
伊娃没有听出白雪这是对自己诀别的话。
“那我走了。”
白雪耳际响起片山的奸笑声，眼前闪过片山诡谲、淫邪的目光。
她低头急步走出了地下卧室，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永别了，伯母！珍重，伯母……”
“我不能让伯母看出我的恐惧，不能让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让一个母亲满怀希望等待她的儿子平安归来吧。即使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希望。”
白雪拭去了楚泪，挎着小藤箱悄悄从后院出来，转到新城大街，坐上人力车：“去莫斯科商场。”
“好啦，莫斯科商场。”人力车夫拉着车朝南跑去。
乐弗亚开着小货车悄悄尾随。
乐弗亚早就热恋白雪，但和白雪一样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且，也看出白雪和少东家西蒙彼此相爱，他只有把这份爱深埋在心里。爱情让聪明人变糊涂，也把粗心人变细心。乐弗亚一直暗中关注白雪，因为白雪的鲜血而获得新的生命后，他就决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白雪，说不清是为报恩，还是出于爱。当他从医院回马迭尔时遇到白雪，看出白雪脸上掠过的惊喜之色，但却没有跟自己多说一句话，就匆匆坐车走了。她回来后理应找自己，可是，没有。她一回来，又急急忙忙跑进地下室，关起门，呆了好久，上来后，又有意回避自己。在她的小屋门口，他拦住她，她又拒绝回答自己的提问。当时他很生气，但过后一想，他明白过来，不是白雪瞧不起自己，而是不能说。究竟是什么机密大事需要对自己守口如瓶呢？白雪对马迭尔所有的下属都亲切，有礼、和蔼、尊重。因为和自己年龄相近，或者，其他什么他说不出的缘故，白雪和自己接触更多，更随和。他们之间不是像兄妹一般亲密无间，无所不谈吗？对了，是老板娘要她去做什么事！老板娘是为西蒙从巴黎特地来哈尔滨的，那么，她要白雪做的，可能就是营救西蒙少东家。怎么营救？白雪能救出少东家吗？白雪不说，自己也不能逼她，只有暗中跟随，保护。他是保镖，掌握保卫和暗中行动的技巧，准则。他又在休假，可以自由行动。白雪本来是个细心的姑娘，早就留意到乐弗亚的异常举动，目光所流露的激情和哀伤，明白他的心思，但不便点破。此时，她要面对的是嗜血又好色的片山，心乱如麻，就没有发觉有人暗中关心自己，跟随自己。
从新城大街一拐上斜纹街（今经纬街）就是上坡路。车夫弯着腰，拱着背，费劲地往坡上拉车。
白雪不忍，柔声地叫道：“停一停，我下车。”
车夫喘着粗气，说：“不用，小姐。坡不长，不陡，我这就上了。”
“时间还早，我下车走走。”
“那好。”车夫放低车把，稳住车。
白雪拎着小藤箱下了车，缓步上坡。她伫立在霁虹桥上，把藤箱搁在桥护栏上，手抚护栏，凄然地无声呼唤：“西蒙，你在哪里？去巴黎前，你要我陪伴散步，说是再看看哈尔滨，向哈尔滨说声再见。我们信步来到霁虹桥……”
白雪和西蒙欣赏着绿色铁护栏和护栏上张开翅膀的金色飞轮，欣赏着立柱上的桥灯，放眼桥下闪闪发光的铁轨和不远处火车站的巍峨雄姿，心情激动，但却默默无言。一个是爱意拳拳，欲谈难开口；一个是幽思悠悠，说了又奈何。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猛地一声汽笛长鸣，一列火车从桥下缓缓穿过，涌起一团团蒸气，宛如云腾雾涌。列车隐没在涌翻的云雾中，恍如黑龙见首不见尾。云雾升腾，慢上了桥面，在他们脚下涌动，他们恍如腾云驾雾，在上升飘游，飘进虚幻的仙境。
云雾又渐渐消散，桥身又渐显现。
白雪不禁吟咏道：“长桥卧坡，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西蒙诧奇地看看白雪，不解地：“你说什么？”
“我突然想起我国唐代大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就随口吟了出来。”
“什么意思，解释一下。愿意吗？”
“好的。意思是，长桥横卧在波涛上，风云不起，哪有龙？条条通道凌空飞架，不是雨后初晴，哪有天际彩虹？西蒙，刚才从桥下驶过的火车，像不像腾云架雾的黑龙？我们置身的大桥，像不像雨后雾散而显现的彩虹？”
“像，很有想象力。所以，这桥就叫霁虹桥？”
“是的，我们的老校长刘哲先生把这座风格独特、令人流连的桥叫霁虹桥，不是很恰当传神吗？”
“有诗意，很形象。但中国古典歌赋的意境都被驶过的列车隆隆声破坏了。”
“龙吟虎啸，我们诗歌、文章中常用。就是《阿房宫赋》也写道，‘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暂停！先给我解释这几句吧。”
“猛然传来的隆隆雷声惊心动魄，原来是宫车驰过；辘辘的车轮声渐渐远去，宫车杳元踪影，不知驰向何方！你知道刚才从我们脚下通过的列车奔向何方？哪里是忙忙碌碌过客的旅途终点？”
“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明天就要坐飞机穿云驾雾飞去巴黎，而我们现在却在云里雾里，看不清彼此的真心……”
……
如今白雪独立桥上，手抚护栏，凄然地无声呼唤：“西蒙，你在哪里？你听见我的呼唤声吗？你一定要坚持住，要平安回家！那时，我一定让你看清我的真心……”。
回答白雪呼唤的是嘶哑、凄厉的汽笛声。
又是一列火车从桥下驶过。又是滚滚的烟雾从桥下涌起，漫上了桥面。列车在浓雾中远去了，消失了，眼前的景物也迷失在浓雾中，一切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现实不是被疑云迷雾所笼罩吗？一切都扑朔迷离，虚虚实实，诡谲怪异，令人胆战心惊。云雾消散后，一切又真实地再在白雪眼前；桥，还是原来的桥。桥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但人人愁眉苦脸，再也看不到笑脸相对，燕语咽啾啾或携手比肩，悠然漫步的对对情侣，也没有闲情逸致观赏霁虹桥美姿的鉴赏家了。车辆也依旧往返不绝，只是，大多是插有太阳旗的军车，宪兵队、警察厅的专用车辆！
白雪转身，朦胧泪眼看不清从霁虹桥上来来去去的行人，车辆。
“宁静、祥和的哈尔滨为什么在一阵硝烟过后变得这么死气沉沉、惨淡、凄凉？啊，阿房宫今日安在？‘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呜呼，族秦者，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的评论难道没有道理吗？……”白雪默默问道。
“小姐，该走了。”
车夫唤醒了白雪。她拎着小藤箱上了车。
车夫拉着车，小跑着下了桥，刚要拐向火车站，白雪忙说：“我们走义州街（今果戈里街）好吗？”
“听您的，小姐。”车夫拐向义州街。
白雪在义州街街口下了车，手扶着搁在车座上的小藤箱，跟着车上岗。
乐弗亚不即不离驱车在后慢慢跟随。
刚过长官公署街（今民益街），闻名海内外的秋林公司那银光闪闪的饰以鱼鳞状俄战盔的形穹顶就映入白雪的眼帘。接着，她看到战盔下装饰着花环状浮雕的多边形鼓座，雕刻精美的花叶形的托檐石，白色的墙面与壁柱之间窄长的矩形窗上的绿色、蓝色玻璃相映成趣。这座具有多种风格，突出巴洛克*特色的折衷主义建筑是俄国富商伊万·雅阔列维奇·秋林于1900年始建于香坊，1902年迁至现址，后经多次扩建才形成面临大直街，义州街、阿什河街的L形建筑艺术奇观，令人驻足观赏，赞叹不已。
她又想起了同西蒙在秋林购物时的情景：他们从秋林两翼交汇处的正门步入商场，手扶优雅、美观的铸铁栏杆，登上绘有彩色拼图的、镶嵌黄铜的楼阶中间的平台，平台左右各有二道楼梯通向二楼。他们在平台上停留片刻，俯视了一楼商场，观赏了平台墙上构思奇特装浮雕和绘图，然后转身沿着右侧楼梯步上二楼，向东信步走去，然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又从二楼回到一楼，走遍了所有柜台，看过了所有商品，可什么都没买成。
西蒙不高兴地：“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没一件你看上？“
“秋林公司出售的商品都很高档，精美，但我不需要。伯父，伯母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我要的是临别纪念品，难道你拒绝吗？”
“既然是临别纪念，那就买件你喜欢的，但不要太贵重。”
“我要买你喜欢的。”
“这……好吧，我们回二楼，你跟我来。”
白雪又上了二楼，西蒙兴冲冲地跟着。
白雪领西蒙来到土特产品柜台，指着一块鹿皮说：“我要这块鹿皮。”
“鹿皮？还一小块？什么稀罕！”
“但我喜欢。”
“你就喜欢这不值钱的东西？”
“无价之宝，就不是用钱可以买到；昂贵的东西也未必是生活必需。”
“你要这块鹿皮做什么？”
“你只说送我我喜欢的，可没要求我回答为什么。”
“中国小姐，不我……妹妹的心思真难捉摸。”
白雪忙了通宵，用这块鹿皮缝做手套。
……
人力车经过秋林公司时，白雪仰望着这座气魄非凡的建筑，心中更增酸楚。她默默地问：“如今手套放在巴黎你住处的箱底，不知道你会想起，来日还能用上吗？”
经过圣·尼古拉教堂*时，白雪又触景生情。多少次她和西蒙在这
*圣·尼古拉教堂：这座建筑艺术精品毁于十年“文革”。
里流连忘回！这座由著名建筑师鲍达雷夫在圣彼得堡设计，经沙皇尼古
拉二世亲自审批，以沙皇的名字命名的东正教教堂，于1899年10月13日奠基，1900年12月竣工，正门上方的圣母像和教堂内部的壁画是画家古尔希奇文精心绘制。教堂内圣·尼古拉像下奠基纪念铜板上以俄文雕刻铭文：“尼古拉皇帝即位六年，清国皇帝光绪二十五年，世界创造7407年，基督诞生1899年10月1日，财政大臣维持，铁路总办克尔彼奇，铁路建设局长尤格维奇于松阿里市（哈尔滨）在铁路守备队属司祭祝福下，建筑师雪特维夫建此。”整座木结构建设没用一根铁钉，引起世界各国众多建筑师的广泛兴趣。神圣的教堂供东正教徒们礼拜，巧夺天工的建筑却招来不同信仰的人们观赏，成为哈尔滨的标志。一提喇嘛台（俗称）哈尔滨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人人由衷赞美。仅仅门前的木梯就让白雪和西蒙啧啧称羡。不长的木梯上搭着双披顶篷，中间交叠焰心状尖拱，拱心雕刻着精美的花卉，木梯两旁的栏杆和护栏板的图案雕刻也十分雅致。当他们仰望着三个并立的洋葱头顶，八面体鼓座，高高耸耸立的四面透空，覆盖着陡峭披顶的钟楼，为其巧妙的设计，别致的造型、错落的形体和谐的统一，而心悦诚服，也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争议。
白雪指着高高矗立在穹顶的十字架，问道：“你对那高高矗立穹顶的十字架，有什么感想？”
“我信奉犹太教。”西蒙不作正面回答。
“我觉得这十字架和犹太会堂上的六角星，寺庙里大雄宝殿上的释迦牟尼向上弹起的手指一样，都直指上天，指示世人进入天国的坦途，督促人们精神向上，灵魂升华。”
“我却认为他们都高高在上，象征神权至高无上，不可侵犯。”
“人们信仰，不是屈服于极权淫威，而是对教义的深信不疑。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内心都有善和恶，美和丑。如果人们能自律、行善，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和圣·尼古拉教堂一样美丽圣洁。”
“信仰可能使人自律，行善，但不能除恶。你行善，有人却要作恶。”
从钟楼上传播四方的大小钟声惊醒了正沉湎于往事中的白雪，如同
上帝的声音呼唤迷途羊羔回归主的怀抱。她喃喃自语道：“恶有恶报。扬善必须惩恶。顺从恶人，无疑就是助桀为虐。可是，我现在却不能不把赎金交给恶人！”
她仰望着正门上方的圣母像，在胸前划了十字，默默祈祷：“凡跌倒的，耶和华将他们扶持；凡被压下的，将他们扶起……耶和华保护一切爱他的人，却要灭绝一切的恶人……”
一过圣·尼古拉教堂广场，就来到莫斯科商场。
白雪第一次眺望莫斯科商场时，犹如看到童话世界中的城堡，使她惊喜万分，浮想翩翩。城墙上耸立着几座高低不一的穹顶像雉堞，错落有致；卵形的穹顶和斜坡屋盖漆成的枣红色与城墙的桔黄色，红黄搭配，色彩鲜明，给人清新，愉悦；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四方形玻璃窗反射着初夏的明媚阳光，使她想像起城堡内众多的公主的明眸，而装饰华丽的并列大门洞开，像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各国王子前来勤见城堡的国王，向公主求婚。
“可是我不是这座美丽又神秘城堡的主人……”那时白雪心中叹息道。
……
“小姐，莫斯科商场到了。”
“哦……”
白雪回到了现实世界，不再胡思乱想。她拎着小藤箱，下了车。
举目四顾，却看不见片山的身影。
一部轿车开到白雪身旁，车门被推开，片山低声叫道：“上车，白雪！”
白雪没有犹疑，坐上了车。
轿车急驰而去。乐弗亚不即不离地跟着。
轿车向西，沿着西大直街朝日本宪兵队驰去。白雪不由感到恐慌。她极力让自己镇定，自我安慰。
“不要怕，既然是宪兵队绑架西蒙，去宪兵队交赎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轿车驶过中东铁路管理局，过了日本宪兵队，径直西驰，突然南拐驶进要紧街（今街），穿行在榆树丛林掩映中的庭院式高级住宅区。
白雪又感到恐慌：“这是什么地方？高级住宅区，属于日本军官还是白俄贵族？他为什么把我拉到这里？”
她的眼前又闪过片山淫邪的目光……
4
轿车在离片山的住宅不远处停下，片山吩咐开车的宪兵：“你就在车上等我！”
“嗨！”
片山对坐在后排的白雪招了招手：“跟着我！”
片山下了车，朝自己的住宅大步流星奔去。
白雪下了车，踌躇着。
片山转回身，催促道：“跟上我！快！”
白雪咬了咬嘴唇：“我来前，不是做了最坏的准备吗？既然来了，就只有听他的。现在害怕没有用，逃走更不可能。一切只有听从主的安排了。”
白雪毅然跟上片山。
乐弗亚在街口停了车，观察着。
片山走进院门，开了房门：“进去！”
白雪进了门，在门口等待着。
片山朝外看了看，才进门，对伊琳那喊道：“拿鞋来！”
“嗨！”
伊琳娜从里屋出来，恨恨地盯了白雪一眼，拿着拖鞋，跪下，给片山脱靴。
白雪也脱了布鞋穿上拖鞋。她明白了她走进的是片山的住宅！他想私吞赎金！那么西蒙怕是……
她又自我安慰：“不，别往坏处想。私下交易，应该在私下进行。”
片山对伊琳娜吼道：“出去！”
伊琳娜：“不要我伺候了？”
“别罗嗦，滚！”
“嗨！”伊琳娜要退回里屋。
片山指着房门又叫了起来：“滚出去！出去！”
“嗨！”伊琳娜又转身，匆匆换上鞋，开门出去，随手带上门。伊琳娜倚身门外，喘着气
白雪看到她怨恨的目光，无奈的表情。“这个俄罗斯女士是片山的佣人吗？……我不是他的佣人，绝不对他奴颜卑膝！”
片山开门对倚身门侧的伊琳娜喊道：“滚远点，听到了没有？”
“嗨！”
伊琳娜又鞠了一躬，弓着身，小步出了院门。
片山关上门，转身：“钱、拿出来。”
白雪打开小藤箱，从箱内取出一捆捆现金：“十万整，请查收。”
“二十万，什么时候送来？”
“五天内。”
“等你五天。”
“也送府上吗？”
“到时候通知你。”
“那时，西蒙……”
“不用你再说！”
片山打断白雪的话。三十万赎金到手后，放不放西蒙，你白雪就无能为力了。
“先生，我们希望圆满解决。”
白雪的言外之意就是：你片山食言，我们就把你的罪恶勾当向社会公开。
“把钱送来就是！”
片山着急要钱，姑且容忍。
“这十万元，先生收下，能不能给我……”
白雪没说完就住口。没必要把话说尽，片山会明白的。
“给你什么？你敢跟我要收条？”
片山当然明白。
“我想，做买卖，账要清”
“你跟我做买卖？”
片山推了一下眼镜，诧奇地盯着白雪。
“我们只希望不要发生意外。”
“你不放心？”
片山压下火气，只皱起了稀稀拉拉的几根眉毛。
“那么，我只能相信先生的武士精神了。”
“小姐把我看做武士？”
片山火气消了。
“先生应该做个武士。”
“武士爱美女。”
片山的口诞流了出来。
“先生，我是来送赎金的。”
片山的淫笑，诡谲的目光又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
“还有你！你送上门来，就……”片山的眼睛不再眯成一条线，而是睁得圆圆的，嘴张开着，呼呼喘喘着粗气。
白雪急转身开门欲出。片山跳起，抢上一步，挡住白雪。白雪步步后退，片山步步进逼，呲牙裂嘴，脸上的肌肉抽搐，连鼻翼都翕动起来。舌头也伸了出来，舔了舔拌动的嘴唇。有的人兽性一发作，不仅行为失控，面目狰狞，甚至人的某些没有活动能力的部位也会像野兽一样动了起来。片山现在的鼻翼连同鼻尖就像发狂或发情的畜牲。他挡住门：“你很勇敢，也很美丽，我喜欢你！”
“请不要忘记，还有二十万。”
“我都要！那个白俄女人，不配做我的老婆，我让她做女仆！你，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片山的呼吸更急了，双手颤抖着，伸向白雪。
“对不起，我不想。请让开！”
白雪说着，拨开片山的双手，从他身旁跑过去，上前要开门。
片山趁机抱住白雪，动手撕她的衣衫，“我要你！我要你！”
伊琳娜从院外悄悄进来，听到片山的嚎叫声急步奔到门口，扒在门缝往里窥视。她看到要施暴的片山；看到极力反抗的白雪。
伊琳娜脑际闪现如下画面：片山和妓女纠缠一起；自己被片山踢出门，一个女孩被片山粗暴地占有。
“救命！”
白雪反抗着，大声呼救。
片山一使劲将白雪推倒，扑了上去。
伊琳娜激励自己：“我应该像这个中国小姐那样宁死也不受污辱！”
伊琳娜悄悄开了门，顺手拎起木棍，朝片山后脑勺砸去。
“啊！”片山叫了一声，瘫倒。
白雪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惊讶地看着伊琳娜：“为什么你要救我？”
“他是禽兽！他虐待我！羞辱我！他强暴了我的女儿，又把我女儿卖给妓院，我再也忍受不了！”
伊琳娜火山爆发了，郁闷在胸中的愤怒、像岩浆一样迸发出来。
“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无路可走！也放不下我的女儿。”
“可是，片山醒来后，能放过你吗？”
“我只求你想法救出我的女儿，这钱，你拿回去，去赎我的女儿吧。她叫娜达莎，被卖给《美人鱼》妓院，艺名叫碧眼儿”
伊琳娜说着，将赎金装进小藤箱里，要递给白雪。
白雪想了想，说：“要走，我们一起走！”
片山爬了起来：“你们，一个也走不了！那钱，是我的！是我的！”
片山叫嚷着，抢夺现金。
“快走！”
伊琳娜一边争夺小箱，一边催促白雪，“快！快打死这只禽兽，逃走！只有他死，我们才能逃生！求你了，快动手！”
白雪抄起木棍，趁片山不备，又狠砸下去。
片山又惨叫了声，倒了下去，死死抱住小箱。
白雪对着扒在地上，后脑勺鲜血流淌的片山，惊呆了，木棍坠地：“啊……”
伊琳娜掰开片山的手臂，提起小箱：“我们快走！”。
白雪还怔怔地站着没动。
伊琳娜开了门，拽着白雪：“快走呀！”
白雪踉跄着跟伊琳娜跑出门外。
她还处在惶恐惘然，精神恍惚状态，因为她看到了血。而这血是她平生第一次使用暴力所致。
日宪兵司机一看伊琳娜和白雪慌慌张张跑出门来，便跳出车，跑上去，拦住她们：“你们，干什么的？”
“我，我们……”伊琳娜突遭宪兵阻挡，慌张了。
白雪恢复了理智，平静地：“秘书先生叫我们买酒菜。”
“秘书先生叫你们两个买菜？”
司机狐疑地审视着白雪。
“我是片山夫人！片山叫我看住这个中国女孩！”
伊琳娜也是第一次摆出片山夫人的架势，摆得正是时候。白雪的镇静，她的自如应付给她做了榜样。宪兵审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离开，她就如释重负，自然多了。
“你们，都不许动！我进去问秘书先生！”
司机说罢，跨进门去。面前的两个女人说的也有道理，但刚才那慌张样子又使他放心不下。
伊琳娜急忙把门关上，锁死“快跑！”
司机一看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身的片山，惊叫：“秘书先生！”
“快！快抓住那两个女人！”片山嚎叫着“钱！钱！把钱夺回来！”
“嗨！”司机推门，没能推开，“门被反锁了！”
“打开窗！从窗口跳出去，快！”
“嗨！”
司机打开窗扇，越窗而出，追赶白雪和伊琳娜。
片山爬了起来，拔出手枪，探身窗口，朝着白雪、伊琳娜开枪。
一听见枪声，司机慌忙扒下。伊琳娜的腿部中弹，跄踉几步，摔倒，小藤箱被甩出，现金洒落路面。
白雪止步转身，抱起伊琳娜：“大婶！……”
“不要管我！快跑！……记住，救出我的女儿……”
枪声惊动了四邻。从几家窗口伸出一张张惊愕的脸，倏地又缩了回去，关上了窗。几个行人站在不远处张望着，一捆钞票的纸束开了，钞票随风起舞。
“钱！钱！快去！把钱收起来！”
片山猛地扬起头，竭力厉声大叫，由于用力过猛，头又一阵剧痛、发晕，他不得不扒在窗口。
司机从地上爬起，向钞票扑去。
片山抬起头，握着手枪的手颤抖着又朝白雪开枪。子弹击中伊琳娜胸膛。
白雪捂着伊琳娜的胸口，失声呼叫：“大嫂！大嫂！”
片山无力地扒在窗口。
乐弗亚奔了过来：“快放下！她被打死了。”
“她是为救我……”白雪紧紧抱住伊琳娜。
乐弗亚冲到白雪跟前，从她怀里抱开伊琳娜，拽起白雪就跑。
片山抬头一看白雪被一个青年拽着跑向街口，又朝他们开枪。但乐弗亚、白雪已跑出小街，跳进小货车。小货车急驰而去。
*大意是：楚霸王项羽一把火把（阿房宫）烧成了一片焦土，可怜、可叹。唉，灭秦国的不是天下人（而是秦始皇自己）……秦皇来不及悔恨、哀叹，只有后代人为他哀叹，后代人叹秦的灭亡，却不引以为鉴的话，也将让后来人为前人哀伤了。
*巴洛克建筑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后出现的建筑风格，追求新奇、变幻，强调动态造型。折衷主义：19世纪盛行于欧美，博取大家之长汇集于一身而形成的建筑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