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没想到是这个主意,怒道:“先生想劝我造反不成?这就是你的好计?”
吕枫笑道:“哪能呢?殿下乃忠臣孝子,谁人不景仰?但一些手段还是可以使的,殿下带的可是百战之师,殿下只要一挥手,就可令京城那些四体不勤的大人们胆寒,哪里用得着造反,只是吓唬他们一下。”
齐王思索良久,道:“吓唬一下也不行,很容易被人趁机兴风作浪,现在国势日隆,朝廷的力量不是你能够想像得到的。此事不可行。”
吕枫作愤慨状:“可是朝廷对殿下也太不公平了。我记得齐王临出发前,天子曾经对殿下讲过:愿早日平定逆虏,依旧回朝主持大局。——这个意思还不明白吗,就是要让殿下还如以前那样,行储君之权。”
齐王叹了口气,道:“现在储君已立,并已经诏告天下,说什么也晚了。如果起兵,强行向天子要权,就是一支孤军,没有给养,没有安身之所。吴子说过:‘孤军行千里,兵无所用,覆灭只在旦夕间。’若我失利,只怕将来为一平人而不可得。这事情就这样吧,你下去吧。”
吕枫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关算过了,齐王不再追究自己的责任。如果真得起战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他的长处在嘴上,把方的说成圆的,长的说成短的,豁出身家性命的事情,他还真得没把握。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等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天子会求着殿下,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就会有转机了。”吕枫不忘给齐王以希望,“凡事都有可能。”
“我知道先生在安慰我,本王心领了。当前朝中,已没有什么支持本王的人了,原先本王一句话,会有多少人给本王奔走,现在本王立了大功,也如同没有。人心啊,人心啊。吕先生,将来且莫负我。”齐王有些伤感,仰天叹息。
吕枫急忙双膝跪地,道:“我吕枫如果有负齐王殿下,让上天降下霹雳来惩罚我。”
齐王扶他起来,道:“不用发这么大的誓。天下人人可叛我,也不差你一人。但你若叛了我,我的心会痛的。”
吕枫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时泪流满面。
齐王思前想后,决定随身就带五百兵士,将原来准备带回京一千三百人,减下八百人。这八百人,统统安排军中重要的岗位上。此次回京,绝对不能动用武力,也不能让人以为自己要动用武力。五百人的队伍,或许仅可保证自己不被偷袭。
吕枫组织了个车队,约有百辆马车,所有的回京人员,都可以坐到车中,在凉州采办的特产和物资,也装在马车里。整个队伍,看起来不像是军队,倒像是商队。这样回京的速度就会快上很多。凉州多的是马,拉车的马,都有上千匹,一路上轮换着使用,倒也快捷无比。吕枫算了一下,这些马和物资,哪怕到京后,只卖掉一半,也能够为齐王填补上出征凉州的窟窿。
一路上的郡县,早接到通知,沿途迎接,但齐王不准备过多停留,每天计算好行程,天黑时到达休息的绎站,一大早就出发,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一千多里的路程,半个月就赶到了。这一日,已经到了京城的北门外,远远地望去,只见旌旗招展,耳边传来管乐之声,还伴随着铿锵的鼓点。齐王听出来了,奏的那支曲子,是当年周公征讨不臣还朝时奏的曲子。
“兄长还是想让我做周公,周公就周公吧,我就把皇子当作当年的周成王吧。”经过这么多天,齐王的心绪有些平复。
近了,近了。天子亲自站在城门口,后边跟着文武百官。城头上万头攒动,但秩序不乱。仪式举办的庄重而热闹,鼓乐声响彻云天。天子前走几步,迎着齐王的马头而来。齐王从车上下来,也快步上前。天子不待齐王施礼,一把将齐王抱住,双眼闪着泪花,道:“辛苦吾弟了。”
天子招了招手,皇子涨红着脸,从天子身后走了过来。天子道:“快向你叔叔行礼。”
皇子今日只是普通的装束,并没有加上太子的冠带。皇子依言匍匐于地,道:“见过皇叔。皇叔征战在外,为大晋江山不惜万金之躯,皇叔劳苦。”
皇子这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吐字清晰,只是略微低了一点。
齐王赶紧躬下身去,拉皇子起来,连言不敢,皇子已贵为太子,不敢受此大礼。
天子轻轻笑道:“这天子就是我们司马家的,皇儿什么时候都是你的侄子,又有什么当不起的。来,我们兄弟二人车内聊,让皇儿为我们牵马。”说着,挽着齐王的手,登上了齐王的马车,命皇子于车前牵马。
齐王的车队一路走来,接受城中百姓的欢呼。投降过来的凉州君臣,被一队兵丁压解着,走在队伍的最前边。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大声呼喊着:吾皇万岁,吾皇圣明。有人高喊了一句:齐王英勇。刚喊完,就被人紧紧地捂上了嘴,带出了人群。齐王听见有人为自己欢呼,胸中一热,但只听见这一句,再也没有了下文,更无人跟风。
天子为齐王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除了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京中七十岁以上的富家翁,也可参加。齐王带回京城的数百人,也都参与了宴会,作陪的,都是京城的官员,这些当兵的,都是齐王精心培养出来的,也算是见过世面,见了这些官员一点都无惧怕之意,大谈在凉州的战况,在他们的口中,齐王差不多和神人一样。这些官员表面上不时发出赞叹之声,宴会散后,一个个都写了心得体会,一封弹劾齐王的奏折就这样闪亮出场。无非是指责齐王在军中要买人心,使其只知有齐王,不知有天子。
齐王被请入皇宫内院,天子与齐王并肩而坐,太师杨平、大将军王恢、车骑将军贾和、中书令章华等一系列重臣,都于席间作陪。宴席实行分餐制,每人的面前都有个案几,席地而坐。太子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唯一的作用,是侍立于天子身后,给席间诸人倒酒,动作稍微慢一点,都会引来天子的一顿喝叱。席间行起了酒令,放一开口的酒壶于屋的正中,席中诸人每人分三支小箭,三支全部投入壶中者不用喝,投中一支则喝两杯,全部不中则喝三杯。天子水平一般,大多数情况一,都是一次投中一支箭,每次顶多两中,运气特别好的情况下才会一次三支全中。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没人愿意超过天子,只有齐王心气正高,几乎每次都是全中,偶尔一次失手,还是在他身边的王恢不小心打翻了自己面前桌上的酒杯,掉到地上,咣地一声碎了,齐王手一投,偏了。
王恢提议换一种玩法,杨平和贾和鼓掌欢迎。换的玩法是击鼓传花,诸人拍手叫好。这花是用绢做的,在鼓点响起时,要把这花传出去,鼓点落时,花在谁手里,谁就喝一杯。第一次鼓音结束,花正好在齐王手中,众人欢呼,天子也不禁莞尔一笑。第二次鼓音结束,花在王恢手中。以后的时间,十次有八次在齐王手里,齐王来者不拒,每次都是一饮而尽。
齐王酒量恢宏,也不在意多喝一些。但除了行酒令,所有人都给齐王敬酒。连在廷院之外的文武大臣,都被特许来给齐王敬酒。齐王最后都有些醉了,舌根有些发硬,直端起酒杯,道:“兄长,我心里苦啊。”说完,颓然趴伏在案几上。天子还让皇子代饮了此杯,然后便宣布宴席结束。
第二天齐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睁眼处一片耀眼的白光。早有几个侍女过来,服侍齐王起床。齐王看了一下四周,还是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屋,但又感觉哪里不对,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墙壁和门窗没有这么洁净,纹饰似乎也有区别。服侍自己的人也似乎没有见过,但精细程度明显比以前的强,处处透着贴心。
齐王步入院中,发现府中被重新整修过,连一块掉了几块砖的墙头都被重新修好了,数处长了霉半点的墙皮都被铲掉重新粉刷。齐王归家,除了王妃和自己的七子三女之外,都碰不见什么熟悉的人了。问王妃这是谁的主意,王妃笑语宴然,道:“那些上了年级的仆妇,都被发金放还乡里,招来了一水的新人,这些新人,都是经过专门学校训练的。这些学校,也是近两年成立的,听说是天子内府出钱设的。原先那些下人们做事拖拉,现在这些人,一个个体贴地不得了。一个比一个聪明,你想要个东西,刚动了动念头,身边人都替你找来了。我看这些人好用,就把其他一些年轻轻就好吃懒做的家伙,也打发走了。所有的一切花费,也都由天子的内库出。另外,还拔了好大一笔钱给我们,家里的东西,那是焕然一新。”
齐王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挑不出什么理。也不大愿意出门,又有些百无聊赖,就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他的子女中,最长的已经有十二岁,最小的仅有三岁,每日都来给他请安。他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半日教孩子射箭,半日教孩子读书。无论男女,无论大小,每人配一张弓,每人一本医书。这医书,是齐王自己编写的,一则是参照已经有的知识,一则是自己经验的总结。军中的职务,齐王也交卸了。天子将朝中诸人弹劾他的奏折转过来,齐王二话没说,直接将领军的印授交给来人带回。
天子数次派人来请齐王来皇宫议事,都被齐王推掉了。只言这一年累坏了,身心俱疲,恐怕不能任大事。
这一日,齐王正在家中坐,忽听外边人声喧哗,有人来报:天子亲自登门来访。把齐王吓了一跳,连忙奔了出去。天子立于阶下,头发花白,二目无力,神情倦怠。见齐王出来,轻轻咳嗽了两声,笑道:“皇弟日日于家中教子,倒也逍遥,是否将皇兄忘了呢?”
齐王知道家中事瞒不过他,笑道:“这一年多来,可把我累坏了,现在回京,皇兄就允许为弟放松一下吗?”
齐王忙将天子带入正堂,后边随行人员有一百余人,也跟着鱼贯而入。天子入臣子之室,对于别的大臣来说,可能会不知如何应对。对于齐王来说,却并不是第一次,所以他倒也并不紧张,吩咐家人去准备,不一刻,茶水点心上齐。来得人虽多,有资格陪坐的,也就是四五个人。
坐定后,天子道:“你是有用之身,怎么能够置身事外?这一段时间,可把为兄愁坏了。伐吴之后,江南这几年每到这个时候都闹水灾。江南本是粮食产地,吴国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向中原输送数以百万计的大米,这下可好,反而要从别的地方抽调粮食来救济。这还不算,疾病流行,百姓苦不堪言。有人趁机起事,声称是吴国太子,想要恢复旧山河。这江南之地,算是烂透了。”
齐王沉吟道:“江南自有大户,家中所藏,不啻于王侯。我朝取了江南后,对这些人不大理睬,这些人虽有心为朝廷尽力而不可得,如果朝廷能够封给他们一些爵位,让他们的子孙有机会为大晋效力,不用朝廷出面,这些大户就可把救济百姓的问题解决了。百姓安居了,吃得饱,有力气,疾病就不会那么容易伤人。再找一些良衣开出药方,集中熬药,分施众人,疾病可控。至于起事之人,不足畏也。先让这些大户用自己的力量,迫其放下刀枪。按照这些在大户的实力,应该可以平息这些叛乱。”
天子有些迟疑,道:“如此简单?”
齐王道:“江南的形势,这几年我了解得也很多。江南的这些豪强,对吴国早已经离心离德,之所以我大晋能够顺利攻下,与这些豪强也是有关系的。他们对朝廷,也是极其向往的。前几年,皇兄让我处理政务,这些资料,是常常看到的。”
天子叹了口气,道:“皇弟倒给我提供了一条新路,本来为兄是打算派人去剿灭的。但吴国灭后,江南一来的军务有些松懈了,也没有合适的将才前往。本来为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王瑞,一个是王恢,但都因身体原因去不了。”
齐王静静地听着。
天子接着说道:“王瑞自从灭吴归来,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派人看了,估计今年是熬不过去了。王恢倒还好,却无巧不巧地前日骑马摔断了腿。”
“这么巧?”
“说来还与皇弟有关,你从凉州带回来的好马,大将军很是喜爱,就挑了几匹。没想到那马认生,竟然踢中了大将军。我派人前去探望,腿都肿得不能行走。”
齐王心道这些马都是驯养过的,如果不随便鞭打它,怎么会轻易地踢人,这个大将军是不是不太懂马。或者是故意摔下去的?去年的时候,三天两头会来我这里探望,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他过来。”齐王突然意识到,这一个多月来,竟然是如此冷清,跟随自己回来的将领一个也没来过,原先京中为自己摇旗的那些人,也一个没来过。唯一来看过自己的,还是自己不怎么看得上的一个人,长公主家的那位公子,有名的不着调,据说在青楼之中,与人争执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齐王劝天子,道:“天下英才辈出,何必寄希望于这两个老人?”
天子神情一动,道:“齐王身边可有合适的人?”
齐王道:“有一个,此人名叫吕枫,曾经在王瑞的帐下听令,在朝廷也做得一个小官。我见是个人才,本次西征,我将他带了过去。此人胸有韬略,腹有良谋。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就是那张嘴,可谓三寸不烂之舌,皇兄如想派人说动江南豪族,非此人不可。”
齐王吩咐人把吕枫叫了过来。天子就于坐中与吕枫对话,吕枫见天子,态度从容,侃侃而谈,对江南之地的形势,剖析得一清二楚。他告诉天子,江南豪门虽多,但绝对豪门只有两家,一为张氏,一为陆氏。如果这两家能够拿得下,则别的豪门就不难争取。如果能够给他们一些甜头,让其觉得天子眷顾他们,事情就有就分成的可能。但将可能转化为事实,需要随机应变,需要拿出让其信服的理由。
天子觉得吕枫说话有些夸大事实,不明白齐王为什么如此看重此人。不由看了齐王一眼。
齐王长跪而起,道:“臣请天子试之,吕枫定会不辱使命。”
天子犹豫了半晌,终于问吕枫:“爱卿可否为联去一下江南?”
吕枫正色道:“愿往,虽万死不辞。”
最终,吕枫奉天子命,前往江南。天子要为他配一些人,他统统描绘,只带了十几个曾经去过江南的兄弟,拿着天子诏,就上路了。
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天子再也没找过齐王,齐王也不上朝。长公主家的那个纨绔三天两头来,每次来随了陪齐王闲扯,就是扯些他那圈子里的见闻。齐王渐渐的喜欢上了和他聊天,这浑小子似乎不着调,似乎又什么都看得清楚,对京城的事情,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齐王就是通过这一扇窗户,对京城的事务了解了七七八八。
这一日,天子收到了数封奏折,写奏折的竟然都是江南的豪门。这些人个顶个地对天子表忠心,他们告诉天子,水灾已经得到救济,那个自称吴国太子的,其实就是个妄人,已经被抓住,请示天子是否让他们解送来京。
天子还接到了一些江南州县的奏折,其中内容与那些豪门所述大体相同,但都提到了一个人:吕枫。称吕枫乃当世豪杰,实为朝廷栋梁。
天子不禁想:“看来还是齐王有识人之明,朕不如也。那吕枫看来是真地有本事的。”
于是吩咐下去:“宣齐王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