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的惊恐
194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曾有名言:历史不会死亡,甚至永远不会结束。
他说的不错,遗憾的是,历史固然不会死亡,但除了类似孔孟、老庄这样的“大人物”外,人物的历史生命都是会结束的。
公元前195年4月,汉朝开国皇帝刘邦逝世于长安长乐宫。
得到最高首长的死讯,曲逆侯陈平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惊恐。
此时,陈平正在离长安两千里之外的燕国(首府蓟县,现北京市)执行刘邦生前交给他的一项特殊任务:捉拿在燕国执行边防任务的樊哙,就地正法。
樊哙是刘邦的死党,两人还有连襟的亲戚关系,樊哙表现一贯良好,何至于此?
原来,当老家伙刘邦躺在病榻上唉哟唉哟之际,有人向他进言,樊哙是后系中坚,现在手握重兵,可能在刘邦死之后出手收拾赵王刘如意(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
在自己身后无法保全戚姬和刘如意是刘邦最大的隐忧,是刘邦的软肋;而樊哙,确实和后系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是谁向樊哙砸的黑砖不清楚,清楚的是,这砖真是砸得准而且狠。
身体和心情都很不爽的老家伙顿时翻脸,命令陈平出差去解决樊哙。同时,给陈平安排了一个拍档:绛侯周勃。
周勃的任务是在处死樊哙后接手其兵权。
周勃当初曾经向领导刘邦打过陈平的小报告,像狗仔队一样炮制、整理过陈平偷嫂之类的绯闻,周、陈两人一武一文,一粗一细,相互瞧不起,素有嫌隙。
经查,这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完成任务。
现在,刘邦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可能并不情愿。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还将自发走到一起,完成一个历史性的重大使命。
自从接到任务,陈平就在心里暗自嘀咕。在陈平看来,这是个最难办的差事,好比老公公背儿媳过河——吃力不讨好。
快到樊哙营前,考虑了一路,心事重重的陈平决定主动找周勃商量沟通。
樊哙,是皇帝刘老大的老乡,战功卓著,还是皇后吕雉妹妹吕媭的老公,身份特殊。现在皇帝要杀他,不过是出于盛怒,万一怒气消了,反悔了,可樊哙的头又被我们砍掉了,将来,我们可能同时承受皇帝和皇后对我们的不满和怨气。
陈平捅破了窗户纸,周勃恍然大悟,也觉事情棘手,于是请教,你说咋办?
陈平的建议是,并不完全遵照刘邦“就地处死樊哙”的命令,只需将其押送长安,交由刘邦亲自处置,要杀要留,他自己下手。总之,我们不能沾血!
就这么办吧!
这计划顺利实施,然而计划通常赶不上变化!
就在陈平把樊哙捆绑装车上路后,突然噩耗传来:皇帝刘邦驾崩了!
陈平知道,大事不好。
打个比方,陈平相当于突然陷入了公共场所拎错了包,公共厕所进错了门这样的尴尬境地,而且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自己保全樊哙的好心没人知道,捉拿押送樊哙的坏事却被抓了个现行。
眼看后系掌权,自己却亲手捉了后系要员樊哙,可能还要背上谗害樊哙的黑锅,等于走到后系的对立面,必将遭遇后系的清算。
现在,陈平必须要解开这个死结!
在路上,陈平接到来自长安的使者命令,不用回长安,进驻荥阳(河南省荥阳县)。
陈平拒绝接受,他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到长安,家都没回,灰头土脸地就急忙入了宫。
在刘邦灵前,当着吕雉,陈平放声哀号,直哭得天愁地惨、风云变色,据说快赶上了当年孟姜女闹出的动静。
旁观的吕雉被陈平表现出的对领导刘邦的深厚革命感情所震惊,并被深深打动:陈平同志,天字第一号忠臣啊!
哭了许久,陈平以极其悲痛的表情,极其忠诚的态度,向已荣升皇太后的老太婆吕雉请命,要为先皇刘邦守护灵堂。
作为第一个直接面对皇太后的外臣,陈平的优异表现在吕雉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吕雉当即任命陈平为皇宫警卫司令(郎中令),嘱托陈平好好辅佐、教导皇帝刘盈(太后乃以为郎中令,使传教惠帝)。
陈平是第一个收到了后系送来的橄榄枝!
可见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啊,在稍后,吕雉并不理睬妹妹吕媭对陈平的抱怨,而樊哙,则被立即释放,恢复舞阳侯爵位和采邑!城头变换大王旗。
现在,地球人都知道,属于后系的时代来临了!
人彘惨剧(上)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己巳(5月20日),皇太子刘盈继任汉帝国皇帝。
其实,这个年仅十六岁的柔弱少年不过摆设,真正掌握帝国实权的人物,是刘盈的老娘,现在的皇太后吕雉。
吕老太一路摸爬滚打,千辛万苦,终于大权在握,也实属不易。事实证明,她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现在,她最想做的是一件事——报复。
吕雉急欲报复的对象是她的情敌兼政敌戚姬。
从床上夺走了老汉刘邦也就罢了,最令吕雉所不能容忍的是,戚姬的儿子刘如意差点儿把刘盈从太子之位上PK下来,后系集团差点儿一败涂地、血本无归。
小样儿,现在落我手里了。
吕雉雷厉风行,她下令剥夺戚姬人身自由,关入永巷。
永巷,位于宫庭最深处,以一条幽长清冷的巷道闻名,传统上,这里是宫女及宫中被囚女犯的住所。
话说,公元前800年左右,周朝周宣王姬静当权坐庄时,他老人家有一次头天晚上泡妞娱乐搞过了度,导致第二天早朝迟到,皇后姜氏于是小题大做,主动摘掉贵重首饰,跑到永巷自请处罚,搞得姬老大很是难堪,据说自此悔改,这就是列女传中有名的“姜后脱簪”的典故。
总而言之,永巷是繁华的后宫背后最凄清、阴冷、黑暗的所在。
仅剥夺人身自由是远远不够的,吕雉还要更进一步污辱折磨戚姬,首先剃掉她一头乌黑的头发(髡);戴上脚镣手铐(钳);穿上犯人穿的红色囚服(衣赭衣)。现在,即使老家伙刘邦从棺材里跳出来,也一定认不出这个肮脏、丑陋的女犯是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美女戚夫人了!
同时,戚姬还有劳动改造任务:舂米。
戚姬,固然委屈,固然屈辱,然而人在矮檐下,认命吧!
戚姬显然是个倔强的、不肯认命的女人,她或者认为自己有翻身的资本,那就是她还有一个好儿子,在赵国(首府邯郸)当国王的儿子刘如意。
她决定同命运抗争,据史书记载,戚姬在舂米劳作期间,充分发挥自己的音乐才能和文学素养,作词作曲创作了一首《舂米歌》,边干边唱,援引《汉书》记载,歌词全文如下: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女通“汝”)。
大意是,老娘在这里受迫害,谁报信给千里之外——俺那当赵王的儿子,让他前来搭救?
戚姬的愚蠢行为,直接把自己的儿子刘如意引入死路,把自己带入更悲惨的境地。
不久,吕雉就听到了戚姬的原创歌曲,她恍然大悟:哦!还有凭仗,还想翻天?那么就让你死了这个念头吧!
不等了,吕雉立即向刘如意伸出黑手。
刘如意现在赵国。在赵国的地盘上无缘无故黑掉赵王太过离奇,难度太大,容易横生枝节,吕雉经过盘算,决定先把刘如意召到长安再行下手。
然而,下旨三次,刘如意皆不奉诏。
刘如意这一年十二岁,这年龄不过同现在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相仿,哪晓得江湖险恶,代表刘如意抗旨,拒绝入长安的,是他的宰相,忠心耿耿的结巴周昌。
周昌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他当初对刘邦的承诺,保护好如意娃儿。
周昌直接向吕雉派来的使者摊牌:俺是赵王刘如意的监护人,我听小道消息说皇太后吕雉恨刘如意的老娘戚夫人,准备把如意召到长安去母子同杀,我不放心让如意前去;还有客观原因,赵王生病,不能奉诏。
真是个实在人啊!周昌的做事风格是小胡同儿赶猪——直来直去。
得到回信儿,吕雉气得要吐血,却对周昌没脾气。当初,刘邦执意要废刘盈,是人家周结巴在殿堂上力挺刘盈、据理力争、当众耍宝才保住了刘盈的太子之位,周昌有大恩于后系,收拾周昌,吕雉拉不下脸。
固然没脾气,然而有办法。
吕雉釜底抽薪,先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征召周昌入朝,另行安排工作,这个,周昌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没有周昌保护的赵王刘如意乖乖地来到长安。
人彘惨剧(下)
大约距刘盈登基七百多年后,中国历史上怕老婆榜排行第一的帝王,史称隋文帝的杨坚在位,他老先生在皇后独孤氏的严加管教之下,不敢纳妃,膝下五子,都是皇后一人所生。
某日,老杨不无自得地对群臣自我夸耀:前世帝王,都喜欢小老婆,容易引发内乱,哪像俺老杨,管好下半身,没有小老婆,五个儿子同父同母,十足的亲兄弟,自然不会兄弟相残。(《隋书·文四子列传》:“前世皇王,溺于嬖幸,废立之所由生。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若前代多诸内宠,孽子忿诤,为亡国之道邪!”)
后来的史实响亮地打了杨坚一记耳光,杨坚的五个儿子相残得尤为惨烈,均无善终。
其实,同母所生的兄弟未必不相互刺刀见红,异母所生的兄弟未必不相互关爱。
这事很复杂,和当事者人品有很大关系。
事实证明,史称汉惠帝的刘盈是个厚道的好孩子。
刘盈分析到吕雉可能要对刘如意下黑手,于是亲自到长安郊区接回刘如意,两人一同进宫。自此,这对相差近五岁的小哥俩同食同寝。
吕雉很烦恼,周昌虽然被支开了,亲生儿子刘盈又站出来,她弄死刘如意的心愿还是难以实现。
现在的情况是,弟兄两人形影不离,当面动手必然有刘盈阻拦,投毒放火又怕伤到刘盈,吕雉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那么,等吧!逃得了一时,难道逃得了一世?
在动画片中,纯洁善良的喜羊羊们只要团结起来,就一定能战胜狡猾凶残的灰太狼,通常还能好好地戏弄这老东西一把。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由真人演绎的历史故事远没有童话故事好看。
吕雉的机会不久来临。
汉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十二月,某日。
大孩子刘盈贪玩,凌晨出发,到长安郊外打猎。
本来是兄弟两人相约同去,然而小孩子刘如意贪睡,坚决不肯起床,于是兄弟分离。
时时监视刘如意的吕雉听说刘盈离开,当即采取行动。她派人闯入寝宫,将毒酒强行灌入刘如意口中,待刘盈黎明打猎回来,弟弟刘如意已浑身冰冷,成了一具死尸。
刘如意已死,吕雉再无顾忌,她放手对戚姬实施疯狂报复。
从当初把彭越做成肉馅一事,我们已可领略吕雉在虐杀敌人时的原创精神,现在,她决定再露一手。
下面段落,如果您正在吃饭,或进食不久,我建议跳过不看。
吕雉命令,将戚姬砍断双手双脚(断手足),挖掉双眼(去眼),弄聋双耳(辉耳),弄哑声道(饮喑药)。
吕雉将这个由自己加工而成的新“物种”,命名为“人彘”。
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戚夫人的痛苦,吕雉想尽办法不使她立即死去,考虑到她可能尚有嗅觉,于是将她放置在厕所中。
人,竟可以卑劣到如此地步!
吕雉对自己的创意很是得意,她现在的问题是:无人喝彩。
数日之后,她派人请自己的儿子刘盈前来观看“人彘”,吕雉认为,刘盈应当和自己同仇敌忾,深恨这个几乎终结自己政治生命的女人。